瀕臨太湖的那條湖光街這兩年已成了品嘗太湖風味最有特色的一條街。其中經營得最出色的要數二月酒家。可就是這家日進斗金的酒店,在旅遊最紅火的五一長假的第二天上午,大門口竟寫了“整頓內部、停止營業”八個字。
不用說,出大事了!原來,二月酒家的老闆兼頭牌掌勺張保生,帶着酒店裡的財務主管、他的小姨子劉翠翠,捲走了店裡這兩年賺的所有錢,突然蒸發了!
老闆娘突遭此劫,一屁股坐在地上,悔恨得號啕大哭起來。
其實禍水還是劉三春自己引來的。三年前,酒樓初具規模,正需要人手,劉三春就把在地里刨食的妹妹從老家叫了過來,培養她做了領班。還把財務管理也交給了她。誰知這小騷貨該學的不學,倒學了一手勾引男人的本領,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把親姐夫給勾走了!當然她更恨張保生,平日吃香的喝辣的倒也罷了,現在做出這種下三爛的事情后,竟一走了之,真是個貨真價實的白眼狼!兩個最親近的人都背叛了她,所有的心血打了水漂,想想都覺得寒心。
店裡的員工慢慢散去,各自收拾東西準備自謀出路。這時,從酒店的大夥房裡,走出一個還系著圍裙的清清瘦瘦的青年男人來。他望着因為樹倒而正要散去的“猢猻”們,又看看呆坐在一邊的老闆娘,忽然說話了:“我說哥們兒姐們兒,我們能不能慢一步走?我們先聽聽老闆娘怎麼說,二月酒家的招牌不是還高高地掛在那裡嗎?只要我們的老闆娘擦乾眼淚,發一聲話,二月酒家的大門還是能重新打開的……”
說話的小夥子叫何大奎,前年冬天的一個晚上,凍得蜷縮在劉三春的店門口,被好心的劉三春收留,讓他在廚房當個下手。想不到何大奎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挺身而出,劉三春不免生出幾分患難見真情的感慨。
“老闆娘,千萬不能放棄啊!‘二月酒家’的牌子沒有倒,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何大奎又說了一遍自己的意見,“都說支撐二月酒家的兩根柱子,一是我們老闆張保生勺子底下的幾道當家的太湖菜;二是老闆娘您這個人。湖光街上,人人都說老闆娘是當代阿慶嫂,幾張八仙桌,招待十六方的接待應酬能力無人能比;老闆娘隨機應變、處理各種關係的本領堪稱一絕。只要老闆娘不倒下,我們就還能有源源不斷的客源……”
這當兒,劉三春已經擦乾臉上的淚痕,定定地看着何大奎:“說實在話,食客到二月酒家,就衝著我們店那幾道當家菜來的,可如今誰來做呢?成敗就在這裡啊!”
“不就是幾道菜嗎?大家等着,就請各位現場做個鑒定……”說完,何大奎轉身進大夥房,開始忙活起來。
不多一會兒,何大奎雙手捧着一個青花大瓷盆,走進店堂里來,大家一看,竟是二月酒家招牌菜中最難做的“踏雪尋春”。它是用太湖著名特產太湖銀魚加銀耳、雞蛋清和水豆腐等做成的一道魚羹,滿盆皆白、雪浪滾滾。再在這片雪浪上,用黃花菜以大寫意的手法勾勒出一條疏影橫斜的梅枝,再用切成簿片的紅櫻桃點綴出幾朵梅花……大家品嘗后發現滿口淮揚風味中還帶着幾分水鄉情調……在大家對它讚不絕口時,“太湖醉八仙”又上來了……
劉三春大喜過望,隨即又疑惑不解地看着何大奎。何大奎明白老闆娘的心思,笑着說:“老闆娘,實不相瞞,這兩道菜是我學着做的……”
“你?”劉三春一下子將眼睛睜得老大。原來,張保生一直怕有人偷他的絕活,做那幾道當家菜時,是不允許別的廚師在旁邊的,但他總要留個下手在身邊使喚。他留下的自然是在他眼裡最沒有出息的何大奎。而一心想改變命運的何大奎可是個有心人,在給廚師當下手時,趁機學習他們的手藝,還買了不少烹飪方面的書籍來看。如今,心血沒有白費,派上了用場,這令何大奎非常欣慰。
聽完何大奎的講述,劉三春被深深打動了,頓時對他平添了幾分欽佩。
於是,劉三春調用剩下的那點私房錢做流動資金,讓二月酒家又紅紅火火地開張了。何大奎掌勺之後,不但菜肴上了一個檔次,而且還增添了一層文化氣息,人氣又漸漸地一路攀升。生意好了,何大奎的勁頭也更足了,他創新求變,又創出了一道名菜“花鱉燉田螺”,把陽剛與陰柔的結合用到了菜肴上,讓人拍案叫絕。而且還給這道菜取了個極富想象力的名字:金童玉女。頓時,“金童玉女”成了二月酒家的又一道招牌菜,招來了更多的客人。
二月酒家又恢復了元氣,走出困境的劉三春卸下了重擔,渾身上下感到無比輕鬆,回想起這段艱難日子,感慨萬千。她從心底里感激何大奎,也佩服何大奎。劉三春覺得像何大奎這樣的人才稱得上真正的男人。
雖說是半路出家,可何大奎對烹飪這個行當十分痴迷。這幾天他又新創了一道葷素搭配的菜式,並想了個菜名叫“月上柳梢”,但還沒有定型,他正想找老闆娘商量后再敲定,卻接到了劉三春的電話。
“喂,大奎呀,聽說你又燒了道新菜。”
“嗯,老闆娘,我正想找你商量呢。”
“那好,今晚你過來,做出來嘗嘗。”
晚上,何大奎匆匆來到老闆娘家裡,劉三春早已作好了一切準備。不大一會工夫,何大奎就把“月上柳梢”端上了餐桌。這是一道極富情調的新品菜,它簡直就像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給人一種朦朧而纏綿的意境。劉三春十分欣賞,決定找一個恰當的機會隆重推出。事情一經搞定,心情當然舒暢,面對“月上柳梢”,兩人意猶未盡,邊吃邊談。時間很快過去,何大奎見時候不早,準備告辭。
“你急什麼,還早呢。”劉三春聲音軟軟的。何大奎朝她看了一眼,這才突然發現老闆娘竟只穿了一件開口很低的睡袍,乳溝的曲線清晰可見,正用火辣辣的眼光瞅着他。何大奎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連忙站起身。哪知劉三春猛地一下趁機撲進了他的懷裡,身上的睡袍無聲無息地掉在了地板上。她緊緊地摟住何大奎,嘴裡喃喃地說著:“今晚你別走了,大奎,我要你……”
何大奎有點措手不及,但還是本能地摟住了懷裡的女人。劉三春那白皙細膩的肌膚緊貼着他,那一對豐盈的乳房擠壓着他,使他頓時覺得血脈噴漲,異常亢奮……此時的劉三春一陣眩暈,她知道自己渴望已久的那一刻終於到來了。可就在這時,她明顯地感到何大奎那雙正向下滑的手突然停住了。
“……不,老闆娘,我該回去了……”聲音雖不高,但很堅決。說完,何大奎俯身拾起睡袍,輕輕地披到劉三春身上,“時間不早了,你也早點休息吧……”這話好似一盆涼水,澆滅了劉三春心中升騰的火焰。她幽怨地看着何大奎帶上了房門,搞不明白這個男人到底怎麼了。莫非他看不上我?還是另有所愛?
此後,劉三春特別注意起何大奎來。她發現一個細節,每當有大款消費而剩下許多菜時,客人走後,何大奎總會拿個飯盒,精心地挑選一些乾淨而又精細一點的菜裝好,午飯後帶回去。聽那幾個跑堂的說,這兩年他都是這麼做的。難道這個人也有閑情養寵物?養寵物也用不着這麼精心搭配啊。
這個午後劉三春跨上她的電動車,以很慢的速度跟着何大奎的自行車出了城,來到一片菜地,菜地里有幾個種菜的塑料大棚。這些大棚被主人簡單改了改,租給了那些外來拾荒的人居住。劉三春遠遠地看見何大奎進了其中一個大棚。
劉三春慢慢走近那個大棚,這時她已經能聽見從不隔音的大棚里傳出一個年輕女人銀鈴般的笑聲。劉三春的心提了起來,心裡有一股強烈的衝動,她一定要看看這個緊緊拴住何大奎心的女人。大棚的一邊有一個小窗,能把棚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何大奎正給一個女人喂飯,正是他從酒店裡帶回來的飯。那女人坐在一張用木板和自行車輪胎做的輪椅上。天!那女人沒有腳,兩隻褲腳管的下半截竟是空的!
“二婭,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老闆娘說了,從下個月開始,就開給我大廚的工資,每月三千。等攢夠了錢,就能給你裝假肢了。我要給我的老婆配兩隻世界上最好的假肢。到那時,你可要好好練哦……”
二婭把嘴裡的飯吞下去,嬌笑個不停。終於等到二婭吃完,劉三春再也忍不住,一掀門帘,走了進去。
何大奎和二婭看見突然而至的劉三春,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劉三春打量着這個簡陋的“家”,東西雖不多,但收拾得乾乾淨淨、井井有條。一個坐在輪椅上的女人竟然也能把寒窯收拾成愛的小蜜窩。劉三春忽然想,如果有這樣的愛,她也願意住在這樣的地方。
“啊,老闆娘,真沒想到你會來,快請坐!……”何大奎手足無措了。
劉三春坐下來,打量着二婭。她不得不承認,二婭儘管沒有一雙腳,可她絕對是個美人坯子,是那種一點也不張揚的小家碧玉……
“老闆娘,聽大奎說了,你是個好人,對我們恩重如山。我和大奎從內心裡非常感激你……”二婭低着頭,輕聲地說。
“謝?我們應該誰謝誰呢?要不是大奎,我這一跤還起得來嗎?”
從大奎和二婭斷斷續續的述說中得知,大奎和二婭本相愛至深,卻遭到了二婭父親的強烈反對。更不幸的是,二婭在一次車禍中碾斷了雙腳……何大奎苦苦哀求二婭父親把二婭交給他。他要背着她走遍天涯海角,尋找一家全國最好的假肢廠,為她配一雙最好的假肢。他要拚命幹活,掙到足夠的錢。他今天是背着她出門的,明天,要讓她高高興興走回家去……
何大奎千里萬里奔到這個城市,是因為他打聽到這個城市有一家最好的假肢廠。可這樣一雙假肢要好幾萬啊!兩個人必須辛苦勞動,省下每一分錢……
聽到這裡,劉三春滿臉是淚,哽咽着說:“二婭,你知道嗎,你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第二天何大奎去店裡的時候,劉三春說要請大奎喝早茶。在小觀園茶坊里,何大奎見劉三春遲遲不談正題,就直截了當地問道:“劉姐,有事你就儘管講,不用客氣,只要我能辦得到。”
劉三春笑了笑:“看你急的。”她從坤包里取出一個紙包,“來,大奎,你先把它收好了。”
“這,這是什麼?”
“是這樣的,從今天開始,我要請半個月的假。這五萬塊錢就作為酒樓的流動資金……”
“……劉姐,這不行,絕對不行。”何大奎手足無措,堅決拒絕。
“大奎,一個有着無價的真愛的人,應該是最值得信任的。我信得過你,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走,上哪兒去?”
“回家。”
“回家?”
“對。大奎,實話告訴你,其實我並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我劉三春是個壞女人……”原來,張保生並不是她的丈夫。劉三春的家在大山深處,一個窮得叮噹響的小山村,其丈夫原本是個壯實、剽悍的西北漢子,在個體煤礦里沒日沒夜地為礦主整整幹了三年,好不容易才把劉三春娶回了家。新婚不久,一場礦難,她丈夫雖然死裡逃生,但因傷口在水裡浸泡太久,造成硫磺中毒,病毒直接侵入到血液和中樞神經,導致脊柱和肌肉嚴重痿縮,幾個月下來,整個人變佝僂了,簡直成了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廢物。年輕的劉三春受不了這個打擊,精神幾近崩潰。正當她對一切失去希望的時候,張保生帶人到村裡來為開發區的老闆招工,看上了劉三春。禁不住張保生的花言巧語,劉三春丟下丈夫,跟着張保生輾轉到了這個城市。
“唉,我真的好內疚,好悔恨啊!我想好了,我一定要回去,把他從山裡背出來,這裡醫療條件好,我讓他在這裡治……”劉三春已經泣不成聲了。
“劉姐,我理解你,你快回去吧,店裡的事你放心……”
何大奎這才從劉三春洗盡鉛華的臉上,真正感受到了這個女人的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