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媽當年在豪門做過女傭,一生養成了很多講究,就連如何坐立都十分的重視。
她在後來給人家帶孩子,每天為教那三歲小孩的禮儀,很費了許多的周折。她在院子里坐,看見討飯的進來,扭頭就回屋,隔着帘子吆喝着:“寄生蟲!快走!”末了還遠遠送去一句:“沒有家教的東西!”態度極為厭惡。
早年李媽在長安農村生活,也算是一門富足之家,後來嫁了一戶破落少爺,生了男女兩個孩子,以後那丈夫就害癆病去逝了。無奈之下,只好經人介紹,上西安城給人家做起了幫傭。
李媽服務的是一門官宦之家,家人有二十多口子,姨太太就是兩個,正房是家裡掌柜的,手下管教着三四個女傭。李媽是最年長的,說話很有權威,連房裡的姨太太也怕她三分。
李媽剛進院子時,還是個年少寡婦,長得眉眼都很端正,辦事張羅也都麻利,特別那張嘴像刀子一樣厲害。有一天家裡的老爺喝了酒,就讓她扶持進屋。老爺趁着醉意去摸她的懷,被他上去就是一把掌,但嘴裡卻說:“我看老爺是認錯人了,我這就喊太太進來扶持你。”臉上掛着冷淡的笑。
那爺們對無數女人都敢動手,偏偏卻讓家裡的傭人給涼着了。他心裡恨恨的,但也無奈,因為她是大婆子跟前的紅人,不得過於計較。再說她還是沒有撕破那層人面上的紙,也算是留了面子。
這事以後,她就在大太太的眼裡更被抬舉了。全府里上下都聽從她的安排,大小事情都被她調遣,就連老爺太太的吃穿用也是由她張羅的。
李媽有一個女兒,在鄉下養到二八年齡,有一天就進城來看望幾年未見的母親。母親先問了鄉下的收成,又問了家裡的大小情況,最後說了說女兒以後的婚事,拉呱了許多的家常。然後,就掏出幾個錢來,讓她去街道上逛逛,碰見嘴饞的,仨核桃倆棗的,自己買了吃。
姑娘在西安城的南院門一帶逛了一個遍,吃了很多小零食,有鏡糕,有柿子餅,還有穰皮子,最後還買了一串干棗掛在脖項上,邊走邊吃,一路上也不閑嘴。
當她回到府上,已是傍晚,在門口的過道看見一個後生,長得白凈斯文,穿着一身洋服,戴着金邊眼鏡,很是惹眼。這姑娘雖說是鄉下女子,因為母親在城裡的緣故,在城裡走動多了,也不生人。
那後生也拿眼睛瞄姑娘,而且是大膽又野蠻,生生把她瞄羞臉了。姑娘必定是鄉下出身,看見男人如此看她,沒有不害臊的。她趕忙往院子走,腳步趔趔趄趄的。
男子從后追上來問:是哪家的女娃?女子站定了。回答:是這家的。男子又問:從沒有見過你呀?女子又回答:我也沒有見過你呀!你想幹啥?男子說:看你。女子說:我有啥可看的。男子說:你長得漂亮。女子還想說,突然把話咽了下去,臉漲得通紅。倆人都不說了,默默的,都笑了。
這時李媽從院內走過,看見他們站在那裡,一言不發,就上前給各自作了介紹。這兩個青春男女彼此算是認識了。
後來就是這一對小人家,把主僕的關係活活的給拆開了。他們在以後的日子裡,相互來往,談情說愛,一直到私定終身。
這件事是以女兒家懷孕惹出了麻煩。
事情暴露出來,男家的母親高低不同意,認為是壞了門風,喝令李媽快將女兒送回鄉下,並派了自家的醫生給孕婦打胎。誰知女兒回去的第二天就有人來報信,女兒已經投河自盡了。
後事辦完,那家庭害怕消息傳開對自己不利,就拿出了很多的錢財打發李媽走了。
李媽從此一蹶不振,在鄉下也不好待下去,就在城裡找了一戶人家把自己嫁了。
李媽的新丈夫是一個行伍出身,山西人,過去在閻錫山的部隊當過營長,後來脫離了軍隊,做起一個小買賣,往來於山西地方,乾的是倒賣軍需物資。這男人在家裡有過女人,當兵以後,那女人和別人私通,被他一槍斃了。從此不敢在家鄉找妻,只好流落他鄉,獨自過活。
從李媽嫁過門,屋子裡就有了溫暖,家裡的事情什麼也不用丈夫插手,都是安排的停停當當。
就有一點,丈夫必須聽從她的,掙了家用如數交她管理。
李媽在院子是最會過日子的,她的仔細是出了名的。平日里在家,她就是做很多的針線活兒,從不和院子的女人家諞閑傳,也不和別人走近乎,獨獨的過自己的日子。
解放那年,丈夫從外面回來,一副狼狽樣子,很久不敢出門,以為共產黨要找他算帳。後來風聲漸漸鬆了,他就又出去找活計干。再後來,他就買了一輛架子車干起了運輸。
李家的生活也變得辛苦了。每天很晚,丈夫才從外面回來,身子累得要死。她就溫上一壺西鳳酒,熗一盤蓮花白,放一小盤花生米,給丈夫解乏。然後再做一大碗山西揪片,放很多的辣椒醬油醋。她自己吃的就是下面后的湯,加很多的菜葉和豆米,糊糊狀的,還很有味道。
為了給家裡增添一些收入,李媽開始給人家帶小孩,三歲到六歲的都可以。後來就有一個出版社的編輯將自己三歲的男孩送來讓她帶。小孩剛送來時,十分的頑皮,不到一周就很是聽話,坐在院子的太陽底下,一動不動。李媽是有絕招的,如果孩子哭,她就在廚房捏一小撮鹽投放在正在張口哭着的孩子的嘴巴里,那孩子頓時就不再哭了。這一招特別的靈驗。
但李媽對孩子也是很疼愛的。那個孩子的母親在他只有一歲的時候就死了,父親新娶了太太,又要上班,無法照顧他才送到這裡來看管。到了晚上下班,總是新媽媽來接孩子。孩子每當此時就要躲在李媽的身後,不想離去。
李媽這時的心腸就變得很是柔軟了。她每天除了幹家務,餘暇就給那孩子講很多的故事,大都是農村的古老傳說。後來,那孩子長大成了一位部隊作家,寫了很多的小說,有不少小說的靈感都是聽李媽講過的神怪故事。
那孩子一直在李媽家長到上小學,以後就不送來了。臨別時,李媽拉着小孩的手,哭的很是傷心。
為此,李媽不再給人家帶孩子。那一年,她也有六十歲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她又得上了高血壓,總是喊頭痛,一疼就吃止疼粉,還得是和濟宮牌子的。
夏天很熱的時候,總是看見她戴一個有孔的鋼製箍子在頭上。以後才知道那玩意有降血壓的作用。
李媽雖說在這個街道住了很多年,但是從不和巷子的人來往,也不串門。解放後街道大小活動從不參加,無論誰叫都是不去。
但是,文革開始以後,她竟走出了家門,參加街道的各種活動,就連向毛主席早請示晚彙報,她也一天不拉的出滿勤,風雨無阻。她是老式婦女,纏過小腳,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卻十分的輕盈。
前些年,丈夫活到了七十三就過世了。她也慢慢的變老,就把在鄉下的兒子叫過來和她同住。
兒子在一直在鄉下生活,後來娶了媳婦有了孩子,李老漢在世時很少進城看望母親。因為,李老漢不待見這個拖油瓶的繼子。
兒子一來,媳婦也就跟來了。那媳婦是從外地拿錢買來的,過了門就顯露了原形,原來是個母老虎。
這樣的日子又過了七八年光景,在一個冬天的早晨,李媽上大街上買吃貨,被路上的積雪滑了一跤,就再也沒有起來。醫院診斷是腦血管爆裂而死。
說來也怪,李媽當時已很少獨自出門了。那天她在晚上做了一個夢,是那短命的女兒託夢,說是想吃西安城的鏡糕了。
她最終沒有實現女兒的囑託,但卻和女兒相見了。
她的一生也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