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三出生那會兒,他娘的羊水都破三個了,他爹冬瓜還在隔壁扁挑家打牌,已經熬了一天一夜。奶奶小腳幺婆顛着小腳,立在牆跟前拉長聲音喊:“短命的冬瓜,還不快回?你婆娘羊水都破了三個了。”冬瓜把手裡的牌往桌上一摁,氣鼓鼓地吼:“破就破嘛,我又使不上勁,雞貓老鼠的做啥子?”吼完了又繼續打牌。
呻吟聲牆這邊都能聽見了,扁挑說:“冬瓜,還是回去看看吧。”
冬瓜一瞪眼,不答應了:“咋的?你們都贏,我一家輸,就想散夥了?啥時候散夥得由我說了算!”
扁挑沒好氣:“難道還怕你了?反正婆娘又不是我的,關我卵事!”又繼續打牌。
這一輪冬瓜的牌出奇好,早早落了“叫”,只等翻個六點和牌。長牌里的六點叫“長三”。桌面上只出了一個,也沒人碰,看來很容易就能翻到。這時那邊傳來呱呱的娃娃哭和小腳幺婆驚惶失措的哭罵聲:“短命的冬瓜喲,你婆娘大出血了。”冬瓜灰白了臉,牌往桌上重重一摔:“背時婆娘,也不選個時候,我馬上就要摸到長三了。”
長三的娘還沒送到鄉衛生院,在半路上便斷了氣。冬瓜掩埋完老婆,才想到娃娃還沒名字。看着毛猴兒樣的娃娃,冬瓜嘆息一聲:“你娃是來收債的,老子長三差點就摸到了,卻讓你給毀了。你就叫長三吧。”
冬瓜死了老婆,難過了個把月,就不難過了,反落了個悠閑自在,一年的時間裡,有十個月都耗在牌桌上。小腳幺婆屎一把尿一把拉扯到長三六歲,也死了。猴子樣的長三就與冬瓜相依為命。
長三十歲的時候進了學校。冬瓜問:“你長大做啥子?”
長三想也不想,立刻接口說:“給你當爸爸。”
冬瓜一愣:“啥?給我當爸爸?”
長三一擰脖子,大聲說:“憑啥子只能你當爸爸管我?我要給你當爸爸,管管你!”
冬瓜一巴掌掄過去:“你個狗日的想翻天了?”
長三被打得轉了個圈。轉過頭來說:“我是狗日的,那你就是狗!”
冬瓜哭笑不得:“你個小雜種,你個小雜種……”
“那哪個是我爹?”
冬瓜嗆得說不出話來。
長三隻讀了三年書,就回來放牛打草,依舊猴子樣身子。除了跟冬瓜同鍋吃飯同屋睡覺,感覺像陌生人樣。冬瓜嘆息:“你到底要咋的?”
長三說:“除非你不賭。”
冬瓜說:“放你娘的屁!”
“沒聽見過。”長三說。
冬瓜被一口氣噎住,又回不上話了。
日子過得飛快,轉眼長三就十八歲了。脫胎換骨一般,比冬瓜還高一頭,百五十斤的擔子上肩,晃也不晃。冬瓜依舊賭,長三也賭上了。
冬瓜將長三堵在屋裡:“不準賭。”
長三眼珠子一翻,丟下個白眼:“怪,你是人我也是人,你賭得我就賭不得?”
冬瓜說:“你們賭得比我大!”冬瓜知道,長三和人賭牌,動輒幾十上百。冬瓜們賭得小,一天下來,也不過一二十元。
“大賭也是賭,小賭也是賭。”
“不準賭!”冬瓜找不到說詞,急紅了眼,聲色俱厲地吼。
長三卻不回話,冷笑着用尋釁的眼神看着冬瓜。
冬瓜抓了扁擔就往長三身上掄。長三一揚手就抓了扁擔梢。冬瓜用力掇,卻像嵌進石縫樣紋絲不動。長三說:“君子動口不動手!”說完一放手,冬瓜踉蹌幾步,差點跌個腚朝天。冬瓜只好乾嚎,他知道長三長大了,自己根本管不了。
沒過幾天,冬瓜看到長三在裝倉里的糧食,一升一升往袋裡倒,嘩啦嘩啦響。
冬瓜問:“你作啥子?”
“還人家的賭債!”說完提了袋子揚長而去……
立秋了,地翻了該下麥種。冬瓜開了柜子卻找不到存下的麥種:“麥種呢?”
長三說:“還賭債了。”
冬瓜嚎一聲:“你狗日的,種都不留啊,喝西北風啊?”
長三不以為然:“現在背運,說不定哪天就能贏回來,贏幾年的糧食回來。”
冬瓜記起,這話自己從前也說過。抱了頭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老天爺啊,這狗日的硬是來收債的!”
沒隔兩天,冬瓜回家時,看見幾個人正在屋前忙忙碌碌,屋上有人拆瓦,屋下有人卸門。冬瓜急了,一迭連聲吼:“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忙碌的人回答說:“長三輸了,沒錢還,說拿這抵債。”
冬瓜一屁股跌坐到地上:“狗日的喲,輸了房子蹲岩屋(岩洞)啊?”
長三從屋裡出來,抱着膀子懶洋洋地說:“賭么,有輸有贏。今天輸了瓦房,說不定明天就能贏回幢洋樓。”冬瓜想起,這樣的話自己似乎也說過。
冬瓜糊了一臉老淚,罵:“你個狗日的,下回就把我輸了好了。”
長三鼻里哼一聲說:“也不定就輸了你。萬一時來運轉,還能贏回一個娘。”
冬瓜背過了氣。
醒過來的冬瓜低三下四向長三說:“你可不可以不賭了?”
長三反問:“你可不可以不賭了?”
“再賭就家不成家,人不成人了。我、我、我不賭了。”
長三說:“好,你能夠不賭,我也能。”
長三說:“我輸了一間房子,還有一間房子在,你住着,我出去打工。”
冬瓜點頭,落幾滴鼻涕。
長三收拾了東西,就往深圳去了。冬瓜在家裡真的不賭了,一心一意侍弄莊稼。
三四年工夫,長三建起了幢小洋樓,從深圳帶回來個湖北妹子,添了白白胖胖的男娃。冬瓜侍弄完地里的活計,就在自己院里逗小名叫不賭娃的孫子,自問自答——不賭娃,你長大了賭不賭?不賭,賭要敗家呢,娶不回老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