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走進這間屋子,不帶任何聲音。在屋裡接待她的是一個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坐在辦公桌后一張椅子上。少女的衣服是白色的布質長裙。這一白一黑在屋子裡暗淡的光線下顯得對比強烈。
窗外的天空上,太陽依然隱藏在月亮背後,成為天上一輪黑色的圓餅,四周攤散着蒼白的日餌。天空中隱約能看見一些較為明亮的星星。
少女也在桌前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黑衣人見她好奇地不停看窗外,就向她解釋道:“這在你原來的世界里叫作‘食甚’,是長年難遇又轉瞬即逝的奇景。而在這裡是一種常態。這裡的每一秒都是食甚。而且太陽不會落下,這樣的天氣也不會有變化。季節也是不存在的。”
他的聲音沒什麼特別之處,是男人的聲音。僅能聽出是個男性聲音,再多的信息就聽不出了。比如說,他說的到底是哪一門語言,少女無論怎樣努力都無從辨明,只是內容她完全聽得懂。
黑衣人就用這種語言說:“在你之前的那位播音員,因為心靈力量不夠穩定,已經投胎去地界了——也許稱呼‘人間’你聽起來更熟悉。如你所見,這裡是冥界,與你所來的地界很不同。而且與你們傳說中描述的冥府地獄,也並不相同,有着很大出入。”
少女點點頭,眨眨眼睛。雖然她對此不是很關心,但她完全聽得懂黑衣人說話的意思。她的嘴唇單薄,眼睛里也有一絲智慧氣息。此刻她沒有說話,卻給人以伶牙俐齒談吐明快的感覺。
黑衣人停頓片刻,又說:
“我認得你。”
少女把目光從窗外扭回來,說了聲:“哦?”
“我認得你。”黑衣人說,“我之前在地界生活時,與你的時代與地區很接近。這次冥河之音重新開播,要招騁一位廣播員,我首先想到的人選就是你。沒想到妳竟然正在這個時候死去,實在是……太巧了。”
“一點兒也不巧!!”少女站起身來,雙手捶在辦公桌上。原本她以為會是冰冷堅硬的檯面,卻出乎意料的柔軟溫和,如紗似霧。她睜大眼睛生氣地說:“我死了呀!死了!死亡一點也不好玩!”
黑衣人雙手張開示意她鎮定下來。他聲調變得更平靜說:“我知道死亡對於地界的人來說是一件荒謬而痛苦的事,但也正是因為對這痛苦的恐懼與逃避,才讓你保持在那裡的生存。如果你不在乎死亡,恐怕你早就在這裡了。”
“唉!現在你說這個也沒有用了啦!”少女側過身子,又用力地坐回到方才她坐的椅子里。
她盯着黑衣人的面具說:“我認不出你是誰,不過你說你認得我,想必我們以前是朋友。你是我的好朋友,對不對?幫幫我,讓我回去吧!還有很多親人離不開我、因為我的死去而傷心絕望以淚洗面呢!”
黑衣人嘆了口氣,說:“你即使回去了,也還是會死。而且何必回去呢?妳忘記了嗎,你在地界的形態受自然生理規律的控制,你死時已經七十歲了,已經是疾病纏身的凄苦老年,許多器官已經停止了工作;你死前的身體已經垂老衰邁浮腫而鬆弛,你忘了你的……”
“別再說了!你不許胡說,我才十七歲呀,十七歲!我永遠十七歲!”少女儘力搖頭不讓他說下去,生前衰老與垂死的記憶顯然還歷歷在目,恐懼與慌張的淚水湧出眼睛,消失在地面上。
“只有在這裡,你想要十七歲的形態,就能保持十七歲的形態。當然這要求你有較強的心靈力量。但既然你能夠超越死亡來到這裡,證明你的這種力量是及格的。”黑衣人說到這裡站起身來,伸展雙臂繼續說道:“這裡是冥界,是地界靈魂的歸宿!只有生前領悟了自己靈魂的意義的人,死後才不會隨着肉體的磨滅而徹底消失,即使妳可以說,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靈魂的人根本就不算是真正存在過。這些真正的人類靈魂,他們領悟了自己,就帶着生前的一切記憶,一切願望,一切情感的絲緒,來到這純凈安寧的冥河之畔。我們都一樣,經受了人間漫長的折磨。妳是智慧的,妳有着優秀的靈魂,在這裡發揮它吧!用冥河之音安慰這些疲憊的亡靈吧!”
少女一動不動看着他,覺得他像是一位主教在宣講他的教義。這裡真是死後的世界么?為什麼接待她的是這個沒有真面目的黑衣人?已死的親人朋友沒有見到一個,是因為他們沒有及時領悟靈魂,全都真正消失了么?
“這裡認識你的只有我一個。”黑衣人說,“有什麼不懂的儘管找我。我會幫你。我相信你能喜歡上這裡的生活。未來的某時,如果我找到了去天界的辦法,我會爭取把你帶上一塊去。我現在不能確定你的來歷。我只知道我出生於地界之前是來自天界的,我在地界時對你有一種莫名的好感,我想也不是偶然的,極有可能是因為我們或許有過共同的天界經歷。當然那也只有等回到那裡才能證明。”
“我還是認不出你來。”少女說,“你究竟是誰?”
“只是一個戴着面具的靈魂而已。我生前戴着面具,你當然不會見過我。我死後還戴着它,是因為我對那一段漫長的戴面具的生涯較為留戀。也許只是一種慣性。當然,這裡的居民幾乎都生活在生前的慣性里——讓我帶你去看看他們的生活吧!”
兩人走出屋子,來到屋外的環境。外面吹着清涼的風,月球邊緣衍射過來的光映照着大地,有一層淡藍色的氣氛。冥河就在近前,遼闊而寧靜,靜靜流淌着,不泛起一片波紋。它的流速顯然和時間的流速一樣快。
在那河邊儼然出現了一片居民區,樣式各異,顯現着房主來自不同的國度。但其中並沒有恢宏龐大的大廈,幾乎全都是帶有大小院落的小房小樓。這些都是逝者們生前留戀的故居吧?也許奢華繁鬧的住所從來就不利於靈魂的感悟吧。這裡居住的人們,真的是人間最有力量的靈魂嗎?
在一座希臘風格的白色房子的門外,有一位少年男子,站在那裡像在靜靜的思考着什麼問題,見到黑白兩位來客,回過神來打招呼道:“阿吉,你來了。這位就是這次新來的逝者吧?”黑衣人沉默地點點頭。白色少女落落大方地要和少年握手,少年並沒有伸出手來。少女收回手背在身後,說:“我是小至,是新來的播音員。你好!”“你好!”少年說,“看來原來的菲子姐姐真的下決心當人去了。但你知道么?人並不存在。地界上那種雙腳直立用腦子思考用雙手勞動的自稱人類的生物,只是普普通通的動物罷了。他們也許有着很多特點,比如社會性和群體性,但那是昆蟲和猿類都有的習性;他們會交談,但絕大多數時候他們這麼做只是為了生存生殖撫育後代繼續傳遞基因,這和任何其他動物的根本目的是一致的。他們提出了‘人’的概念,但他們當中沒有一個能真正達到‘人’的標準的,因為真正的‘人’有違於一種叫作熱力學定律的簡單法則,受到物質身體與同類的牽制無法施展自由。相比之下,倒是天界和冥界這樣的純靈世界有真正的‘人’性存在。”
“這是哲學家。他沒有名字。”黑衣人借少年說話的空隙,向少女介紹這少年,“他生前生命力最旺盛的年紀正是這個樣子,所以他死後選擇了這種少年姿態作為自己的形象。”
“小至姐姐,你也看到了,”少年繼續說,“這裡人並不多,和地界比起來,這裡的居民太稀少了!前一任冥河之音的主播因為自己抵擋不了生物生活的渴望,不僅自己離開了冥界回去地界作人,害得許多聽眾也相信了她根着去了。他們大多數不會再有能量回到這裡了。這使得這裡的人更加稀少。如果所有的靈魂都消失在地界,沒有心靈力量的維持,冥界也就不會存在,今後再有地界新死的靈魂妳讓他到哪裡去呢?所以……”
“不是還有‘天界’么?”小至插了一句,“我也不懂,我聽他說的。”她指了指身邊的黑衣人阿吉。
“天界太遠!”少年搖搖頭說,“我們當中確實有不少是從天界降生到地界的,但經過地界人間漫長的生活,早忘了回那裡的路了!所幸冥界是我們暫時的終點,從這裡去天界不是沒有辦法,只是需要我們用心去找……
“天冥之間只有一秒鐘的距離。冥界居民的心靈力量也在增長着,達到一定程度后,就會看到日食結束的一刻,那時四周一片光明,一切從人間帶來的痛苦記憶都被消除,美好的感覺被刷新,一切鮮活的希望會降臨並不再消散,人們極樂而自由,有着無限的可能。那時他就脫離了冥界回到天界,完成了‘天-地-冥’的輪迴。這樣的事在冥界時有發生,只是我所認識的人當中還暫時沒有。聽說阿吉有這方面的心得,你可以對小至姐姐多說一些嘛。”
“我會的。”阿吉說,“這次就告辭了,我們走吧,小至。”
黑衣阿吉帶着白衣小至告別了哲學家,向前走去,來到一個開放着各種花朵,綠樹圍繞的院落。光線較暗,這些花樹看上去像浸在月光里似的。樹上有鳥兒,都噤口不啼。樹下有許多黑色的貓,無聲無息地踱着步來回走着。
“這些貓咪,也是人間來的?”小至問。
阿吉正要回答,從一棵樹上掉下一個白色的影子,落到地上站住了,原來又是一個穿着白色衣裙的女性。她比小至更高更成熟更豐滿些。她說:“這些貓是我帶來的。”
“這是阿玲。”阿吉向小至介紹道,“她很特別。冥界的女性不多,死後維持死時狀態的就更少了,而阿玲卻正是像現在這樣死的。”
“我是墜樓死的。”阿玲說,“我相信死後會有另一個世界收留我,所以是我自己跳下去的。我的親人們執於生念,已經不可能來這裡,倒是這些小寶貝們,很快就到冥界來找我了。”
阿吉解釋說:“貓一類的動物大腦構造比人簡單,功能上隨之減少許多,所以心靈力量就更弱更混亂。它們能追隨着主人來這裡,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迹啊!”
小至蹲下來,去抱地上的一隻貓。這是一隻黑得像炭一樣的小貓,跳到了她手上。光線幽暗,但因為這隻貓的色澤比環境的背景更純黑,而顯得輪廓清晰。它的眼睛是琥珀色的。
小至說:“我最喜歡貓貓了!貓貓陪了我60多年,有時比我的家人還要親。”她喃喃着彷彿在自言自語:“可惜它們沒找到這裡來。”
小黑貓態度友好的用爪子去撲小至的髮辮的尖梢。小至笑了,露出酒窩來。黑色的阿吉在一旁說:“也許它是認得你呢!”
這時其他的貓也從各處圍攏過來,圍在小至身邊,有的還用身子去蹭她。但這些貓和樹上的鳥兒一樣,都不發出一點叫聲,非常沉默。
“也許和哲學家說的一樣,在地界,動物發出聲音只是出於生理求偶和爭奪群體等級的需要,這裡不用求偶也不用戰鬥,所以它們就不叫了。而來這裡的人,大家生前都是在用語言來思考吧。”
小至像是沒有在聽阿吉的分析,對阿玲說:“我以後還能來看它們嗎?”她對每一隻貓都戀戀不捨。
“隨時可以來。”阿玲說,“這裡雖然沒有天界那飛翔自由,但也已沒有人間的滯重,妳再也不會覺得饑渴疲勞,也沒有生理周期的限制,所以想來儘管來好啦!”
“阿玲是個熱愛生命的女人,她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和男性交配,懷過幾個孩子。如果不是因為她極強的心靈力量,幾乎可以與動植物交流,她就要迷失在生物世界里毫無意義的消失。地界給了她許多痛苦的回憶,所以她不會像菲兒那麼傻想要回去。”阿吉說道。
小至看了他一眼,想說什麼而沒有說。
“我的孩子們都死在醫院裡。”阿玲說,“還沒有出世就死掉了,當然不會有時間領悟靈魂,也不會出現在這裡。”她沉默不語,好像又沉浸在對生前悲傷記憶的追憶中。半晌,她說:“也許我罪孽深重,要等很久才會回天界吧?但我相信,我從前一定是在天界里生活過。”
告別了阿玲,阿吉又領着小至造訪了幾戶居民。這些居民各有各自的個人歷史,都保持着生前某一時期的樣子。他們的死法千差萬別,這裡不必細說。他們的共性是生前善於思考,用思想在純粹生物活動中撕開了一道缺口。正是從這一缺口,他們經過了生理死亡的巨大痛苦,把記憶、情感等自我認知保持下來,成為了冥界的居民。
現在,小至已經放下了重回人世的念頭。她接下了阿吉給她的任務,開始主播冥界的廣播台——冥河之音。以下就是她某一次播音的實況錄音:
“大家好,我是小至。冥河之音又一次和您在心中見面了。今天在冥河城的西部,又有兩位居民看到了日食的結束,成功脫離冥界到達天界,讓我們對他們表示祝賀!據離上一次播音,這一段時間內沒有新來的地界逝者。聽上次新來的人說,人間現在依靠科技又出現了不少新的消耗負熵的設備裝置與方法規則,比古代更快得多地消耗着資源,所以人與人、人與其他動物之間的競爭更加激烈,生態環境也大不如前。但他們越是如此,越是對死亡恐懼加深。他們出生以前真是天界的居民嗎?他們死後會到我們中間來嗎?我對此深表懷疑。不知你們怎麼看?死去了這麼久,大概這裡的每個人都已習慣於冥河的清韻與日食的溫柔,不會有有想回去地界人間了。也許還有些人像我來之前的菲兒姐一樣留戀人間而回去,但他會發現他回去的世界根本不是他從前生活過的世界,而且他終究還是會死去,無一人可以倖免。死亡一定是痛苦的。但死後未必虛無,我們大家就是最好的證明!天界的美好在人間是爭取不到的,只有冥界,只有這裡,才是天堂的隔壁。讓我們努力吧!我們懷着生前的記憶在這裡反覆回味,我們一定能從中找到秘密。……下面讓我們聽兩首好聽的音樂:阿丙先生的最新作品《冥河月影》第9號,還有星吉照先生的《風之記憶》,這首曲子最近在冥界也是好評不斷。音樂過後我會像以前一樣接聽各位聽友打來的電話,談談我們的人間回憶。”
音樂起……
音樂1:民樂風格,以二胡為主旋律樂器,加入大量的管弦樂器與打擊樂器的伴奏,彼此交融,整體來說絕非一首器樂獨奏或協奏曲。
音樂2:電子風格,全部樂器皆為電子合成,配有人聲吟唱,融入民族原素,編曲工整,節奏明快,層次鮮明,旋律極其優美。是一首抒發自然之愛的經典之作。
音樂終。
“喂,你好,這位朋友,你是誰?”
“小至姐好,我是東冥城的阿倏。”
“阿倏你好。你是怎麼死的?”
“我是病死的。”
“病死的,可憐的孩子。小至姐也是病死的呢!躺在病床上的感覺很絕望吧?”
“是啊!什麼都做不了,但什麼都想做。”
“死的時候,有親人後代么?”
“有的。但他們要麼是痛苦無邊,要麼是只關心我的遺產而假哭,有的哭都不哭,這三種都加重着我的痛苦。”
“阿倏,這名字是生前的嗎?”
“不是的。我上小學時跑得很快,現在我把自己的形象想成了那個年齡的。我偶而還沿冥河奔跑呢。也許小至姐妳還見過我吧?”
“奔跑的少年么?讓我想想……嗯,我見過。你要繼續努力啊!”
“謝謝小至姐!”
“喂你好這位朋友,你是誰?”
“我是北冥國的阿昆。”
“你是怎麼死的?”
“我啦,我淹死的!”
“痛苦嗎,當時?”
“當然很痛苦的啦!用力呼吸都吸進了許多水,水在氣管和肺里充滿了。細胞得不到氧氣,瓦解了。精神上也很害怕啊,我折磨得拚命掙扎,胸里腦袋裡憋悶得要炸開了似的。大約掙扎了6分鐘,我卻感覺像600年那麼長呢!”
“死時幾歲?”
“16歲。”
“和女人交配過么?”
“還沒有。沒有女孩喜歡我。因為我不夠勇猛。”
“可憐的孩子!小至姐喜歡你!這裡的女孩子都喜歡你!”
“當時要是有妳們就好了啦,我就不會無聊到下河找死的啦!”
“讓我們為了天界努力吧,OK 謝謝你說了這麼多,我們再見!”
“喂你好,對,是你,你是誰?”
“我是小雲。”
“你好小雲,你幾歲?”
“我5歲。我死的時候就5歲。”
“哦?小雲妹妹真厲害,這麼小就有那麼強的心靈力量!你是怎麼死的?給大家講講。”
“我砸死的。地震了。我們全家都死光了。”
“只有你來這裡么?”
“嗯,還有小狗……”
“哦呵!小狗是一隻狗么?”
“小狗是狗。它很老了。它的名字叫熊貓。”
“熊貓,好名字!”
“地震時它本來已經逃走了,但我疼得哭,它沖回屋子救我,被鋼筋戳穿了頭……我感激它!”
“小至姐姐生前也喜歡狗呢!等下節目后讓我找個時間去看看它吧!”
“太好了小至姐,歡迎你來!”
“再見了小雲妹妹。下一位朋友,讓我們來接最後一位,喂,你是誰?”
“我?我阿空。”
“阿空你好,你怎麼死的?”
“我?死得平平常常了。”
“正常死亡?痛苦嗎當時?”
“有點痛苦,主要是害怕,因為當時知道自己要死嘛!但幸好沒有人為我的死難過。”
“相信你在這裡會有許多真正的朋友,我們都是你最好的朋友。讓我們一起為天界加油吧!我們再見。”
“因為篇幅關係,這一次的播音就到這裡。下次播音大概在5分鐘后,也大概在50分鐘以後。介時我們會請來王肖波先生和卡負卡先生來暢談人生。其實下次節目的播出時間由這兩位嘉賓的到達時間決定。讓我們期待吧!這次的節目就是這樣,音樂編輯阿文,製作人阿僉,導播阿斂,總臨制黑衣阿吉。是由我——小至為您主持的,讓我們下次再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