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在凌晨三點的時候,我的身體劇烈地燃燒起來。
彼時的我受到失眠的困擾已有一段時日。就像是有一雙手將我的睡眠強制性剝除,一到夜晚,我就如同晝伏夜出的動物一般緊緊地盯着夜幕下的城市:黑夜像是一道豎起的高牆,將城市圍困在裡面,在這裡人們一個個活像蒙克畫筆里走出的人物一樣肆意地大喊大叫着,揮霍着白日殘留下的精力。然而即便如此,黑夜依舊是那個黑夜,高牆也還是那道高牆,他們哪裡也抵達不了,唯有象徵著城市活力的支離破碎的噪音不斷升騰着,又轉瞬湮沒在更為廣闊而深沉的沉默之中。
我就這麼死死地盯住城市,腦子裡不斷想些類似存在主義等等的莫名其妙的東西,左小祖咒有些沙啞的嗓音在我身後流淌,半開的書本長着個大口,好像下一秒就要有擲地有聲的話語或是真知灼見淌出。客廳里傳來的鐘聲將我從失神中喚醒。
“一下,兩下,”我默默數着,“三下。”
時間以其獨有的方式緩緩流逝着,房間里的沉默滯重得像是吸滿了水的海綿。
“得,得。”我喟嘆一聲。
又是失眠。
拜失眠所賜,白天的我始終在恍恍惚惚中度過,失去了睡眠的我就像是失去了自身的某部分重量一般,整個人都輕飄飄的,似乎隨時會有一陣怪風把我吹起,運氣好的話會遇上一頭獅子,一個稻草人或是一台機器人從而展開我的異世界之旅。要真是這樣可真不壞,但若是掛在了誰家門口的電線杆上那可就傷腦筋了。總之就是每天都處在這麼一種渾渾噩噩的毫無方向感的生活中,只是作為機器站在流水線上事務性地完成每一天,毫無靈性和美感的每一天。
就這麼著,在我不斷胡思亂想的時候,異狀發生了。起先只是感覺到熱,一如小時候打翻的水壺落在身上的感覺。先是胳膊,然後溫度隨着血液的流淌逐漸漫延至全身,最終身體活像一個沸騰着的水壺一樣翻騰着。我知道,自己的身體從內部燃燒起來了,並非是作為化學反應的那種燃燒,而是具有某種特殊意義的燃燒,但究其本質絕對是燃燒無疑。對此我瞭然於心,或者說是早有預感。
話雖如此,身體上的痛苦還是讓人不堪忍受的,況且這股無名之火何以要在我身上熊熊燃燒都不得而知,甚至眼下如何應對也全然摸不着頭腦。我只得打開窗戶,希望這12月的冷風能讓這火焰偃旗息鼓,然而這麼做顯然無濟於事。
“徒勞!”我隱隱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如是說道,像是來自火焰,又像是來自虛無的某處。我默默回到桌前,攤開讀了一半的書,太宰治的《人間失格》,但是就在我指尖觸碰到書本的一剎那,一道火光亮起,這本書竟兀自燃燒起來。我吃驚的看着眼下發生的一切,又試探性地輕觸了書桌旁的花盆,花盆也不出所料地燃燒起來,詭異的火光將房間照的通明,陰森得如同中世紀古堡里關押囚犯用的監牢。我忍不住後退幾步,卻撞倒了身後的椅子,椅子倒在地上時也順勢燃起火焰,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在訴說委屈,又像是在聲嘶力竭地指控。
我害怕起來,好像自己變成了一個異類,身處房間中央的我驀然意識到:這世界能容納我的地方,哪怕只需要一點點,或許也無處可尋。我掩面蹲下,突然感到自己孤獨得無以復加,我想起了我心愛的那個姑娘,想起她充滿靈性與智慧的雙眼,想起她陷入思考時微微蹙起的眉頭,想起她害羞時臉上泛起的紅暈。不料姑娘卻也在我腦海里燃燒起來,不一會兒功夫就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任憑我怎樣去回憶也無法記起她的模樣。我又想起卡夫卡,卡夫卡燃燒起來,我想起聶魯達,聶魯達燃燒起來,我想起約翰列儂,約翰列儂跟着燃燒起來。我極力剋制,卻無法阻止,我感到有什麼重大的變化在我身體里悄然發生着,但是我心裡又清楚那絕對算不上是什麼值得稱道的變化,直到我感到某些具有重大意義的東西在我身體里燃燒殆盡,這股火焰才像失去了燃料一般漸漸平息下來。
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耷拉着腦袋,東方的天空已然泛起白光,新的一天終又來到。然而我身體里出現了巨大的空洞,那裡落滿了大火燃燒過後的灰燼,有什麼東西以無可挽回的姿態悄然溜去。母親走進了我的房間,“起得這麼早?”她來到我身邊,輕觸我的額頭,然後又像被火燒到一般縮回了手。“你發燒了!”母親的話音未落,我便一頭栽倒在地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隔着玻璃射在我的臉上,這是我關於那晚最後的記憶。
201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