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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卓吾捨身求法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明朝萬曆三十年(公元1602年),三月十五日傍晚,京城最恐怖的監獄“詔獄”內,陰風陣陣,死氣沉沉。這是皇上關押欽定要犯的地方。任何囚犯,到了這裡,待不上幾天,精神便會崩潰。

  這時,一個太監拿了一卷皇上圈閱過的判決書,漫不經心地走了進來。他穿過一間間木柵欄相隔的囚室,在一處柵欄前站定,錦衣衛忙把門鎖打開。裡面草席上,端坐着一個老和尚。雪白的大鬍子,雪白的短髮,額頂上卻沒有香疤。是個假和尚?“詔獄”是關押與皇上做對的大官僚的,一個和尚也關在這裡。他莫非是江洋大盜,匪首慣偷?

  太監滿臉堆笑,對老和尚說:“恭喜李先生,賀喜李先生。先生‘有福之人自有天相’啊。”監獄慣例,“賀喜”是獄卒向死刑犯轉述死刑判決的隱語。

  老和尚聽得接連兩個“喜”字,知道死期已到,會心的笑容在他布滿皺紋的老臉上彌散開來。他平靜地說:“老夫早知有今日。”說罷,把剛寫好的一首《絕命詩》,遞給太監。“仁人不忘填溝壑,勇士不辭喪其元。我今不死更何待,願將一命赴黃泉。”

  太監感到自己說錯了話,忙補救道:“李先生,你想到哪裡去了。今天,皇上對你特別開恩,不再追究你‘宣倡亂道,惑世誣民’的罪過。叫我來放你出去。但是,‘僧尼宣淫’這條罪名,皇上面子再大,也不能給你憑空抹去呵。皇上的意思是,放你回福建老家去,跟老婆孩子好好過日子,你到了地方上,每隔一段時間,要去地方官那裡彙報一下!”

  太監的話,把囚犯說得臉色由白變紅,由紅變白。他沉吟了半晌,說:“公公,皇上恩准我出‘詔獄’,我謝恩了。但是,出獄之前,我有一事相求。我是個落髮出家的人,進了監獄,頭髮又長起來了,請叫個剃頭匠來,把我這晦氣的頭髮剃去,我不想帶它們出監獄門。”

  “人之常情,小事一樁。”太監叫來剃頭匠,不一會兒,頭髮剃去,老和尚光溜溜的頭上泛出了青光。剃頭匠忙着收拾工具,說時遲,那時快,和尚奪過剃頭匠的剃刀,一抹脖子,一股血就噴涌而出。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把太監驚呆了。他忙把布被擁在和尚的頸上止血。老和尚沒有立即就死,他眨巴着眼睛,話已經說不出來。太監驚恐地說:“你痛嗎?”和尚用手指蘸着血寫道:“不痛。”太監又問:“為什麼要自殺啊?”和尚又用血寫道:“我年七十有六,死耳!何以歸為!”太監嘆了口氣,說:“何苦呢?‘詔獄’不是人待的地方,你怎麼待出癮來了!”和尚又寫道:“榮死詔獄。”

  這李和尚是誰?他既不是江洋大盜,也不是匪首慣偷,而是一位大學者。大名李贄,號卓吾。他致力抨擊儒家經典,兼評百家雜說,他的驚世駭俗之論,不但吸引了千千萬萬儒家學子,同時也吸引了眾多佛門弟子。一時成了風潮,曠達豪放的少年才俊,都圍攏在他的周圍。書生意氣,舉國如狂。

  李26歲中舉人,擔任過河南共城的教育官員,後來又做了三年雲南姚安府的知府。之後,他走南闖北,在各個書院講學,著書立說。

  李卓吾說,孔夫子不是“聖人”,而是“凡人”。不能夠把他的話當作金科玉律;更不能用他的話來規範我們的行動。

  孔子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李卓吾說,不。農民沒有私有的耕地,就不去勤勉地種田;家庭沒有私有財產,人們就浪蕩懶惰;學者的知識產權得不到保護,就不會致力鑽研學問。再高的官位,不給奉祿,誰也不願去當官。所以,只有保護好“私”,大家才勤奮工作,才能民富國強。

  李卓吾的想法比時代超前了四百年。這樣一個大思想家,大作家,卻被皇上扣上了“僧尼宣淫”的罪名,抓進“詔獄”,自殺未遂。

  李卓吾最後十多年是在湖北麻城度過的,他想終老在這裡。他已經功成名就,達官貴人們以結交他為榮,麻城是個好地方,龍潭湖水依依情深,柏山林木悠悠禪意。城外三十里,龍潭湖邊的芝佛院成了名揚四海的講學中心。

  芝佛院原是家私人寺院,四五十名僧人,主持和尚無念禪師佛學高深,德高望重。李卓吾在院內開壇講學。禪師和他常在一起研討儒學佛理。一天,禪師說:“你評經書,批《西廂記》,批《琵琶記》,批《西遊記》,批《水滸傳》,三墳五典都叫你批了,下一步,還想批什麼?”

  李卓吾說:“批佛經!請你把佛經借我一用,讓我批上一批。”

  禪師嚇得臉色煞白!佛經是頂禮膜拜的,豈能讓你俗人染指!禪師拂袖而去。

  第二天一早,禪師見到李卓吾。大吃一驚,他的頭髮全部剃去,雙手合十,閉目打坐。家眷也都打發回福建老家去了。

  “現在,該把佛經拿來讓我批了吧?”

  “做僧人,不容易,剃去頭髮,還要守戒!”

  李和尚落髮后,來芝佛院聽講學的人更多了,院內牆外擠滿了人。禪師受不了嘈雜,把芝佛院交給李和尚管理,自己鑽進黃柏山,創辦法眼寺去了。

  李和尚掌管了芝佛院,離經叛道的事越做越出格。在芝佛院對門,有一所尼姑庵,叫“綉佛精舍”,那是兵部右侍郎梅國楨的家廟。梅國楨有一個女兒,叫梅淡然,中年喪夫,長年在庵裡帶發修行。

  “男僧寺相對女僧寺——沒事也有事”。卻說李和尚不知避嫌,跟梅淡然這位貴族寡婦熟絡起來。此事得力於鄰邑公安縣的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這三人,人稱“公安三袁”。三兄弟文採風流,睥睨天下,聽說,李和尚在他們腳邊之地講學,這等高人,怎能不去拜會?

  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三兄弟聽了李和尚一番演講,茅塞頓開,佩服得五體投地,當下拜李和尚為師。

  三袁與梅國楨家是世交,回家路上,路過“綉佛精舍”,就在梅淡然庵中小憩。淡然嘆道:“這裡荒郊野外,連一個說話人也沒有,甚為寂寞。”袁宏道說:“師姐,你這裡放着一個博學鴻儒,怎麼不去請教呢?”“誰?”“芝佛院的李和尚李卓吾呀。剛才我們兄弟去聽講,得益匪淺。聽了他的話,才知道,我們過去在故紙堆里採摘陳言腐語,真是死在古人句下,把自己活潑的真性情給淹沒了。”“我一個女流,去合適嗎?”“師姐過慮了。他一個七十老翁,還能跟你演一出《遊園驚夢》?”這話說得梅淡然臉也紅了。

  於是,芝佛院聽眾席上,李和尚多了一位女弟子梅淡然,不久,綉佛精舍的尼姑都來聽講,都成了女弟子。再後來,麻城的大家閨秀,小家碧玉喜愛讀書的,信佛的,紛紛來芝佛院聽課。李和尚講儒學,也講佛學。一時,和尚、尼姑、官紳、儒生,三教九流,濟濟一堂,“之乎者也”和“阿彌陀佛”不絕於耳,堪稱一方奇觀。

  清風明月,龍潭湖畔,光頭李和尚和戴着頭巾的梅淡然,常在竹影花籬邊漫步,或探討佛法,或指責時弊,或詩詞唱和。梅淡然稱李和尚為“指路明燈”,李和尚稱梅淡然為“觀世音現世”。李和尚還把梅淡然的佛學論稿印行出版,題名為《觀音問》。

  李和尚的這種行為在當時人眼裡,是傷風敗俗,道德淪喪。於是謠言四起,以訛傳訛。過去對李卓吾趨之若鶩的士大夫們,轉過身來成了衛道士,紛紛指責李和尚。李和尚奮起反擊。他認為,男女之間的各種交往,活動,都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山居野處,糜鹿猶以為戲,何況人乎?”這種辯白,猶如火上澆油。一時,龍潭湖畔,麻城內外,充滿了火藥味,大有一觸即發之勢。

  這時,一位清官大老爺被派來湖廣,督察湖廣事務,他叫馮應京。他東巡到麻城。了解到李卓吾在芝佛院“宣倡亂道”、“僧尼宣淫”后,便斷然採取了行動。

  這天,李和尚正在指點梅淡然閱讀他評點的《西廂記》。小沙彌跌跌撞撞來報告:“不好了!外面星星點點的火把,向芝佛院圍攏來,要出大事啦!”

  李和尚出門一看,火把就像天上的繁星,深更半夜,來者不善。他想上前辯論。梅淡然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到她庵里去躲避一下吧,憑她老爸的權勢,誰也奈何她不得。李和尚搖了搖頭,他離開了芝佛院,鑽進了黃柏山的叢林中。走了一陣,他回首一看,偌大的芝佛院已被點燃,成了一片火海。四五十個僧人被一根繩索捆綁着,帶走了。李和尚老淚縱橫。

  萬曆三十年二月二十三日,萬曆皇帝親自下令逮捕李和尚。李和尚進了“詔獄”。這時,皇帝才感覺到,他做了件天大的蠢事。一個七十五歲的垂死老人,抓進“詔獄”,萬一死在獄中,不是給他做了一個義務廣告嗎?他成了烈士!本來對他的學說沒興趣的人也要找他的書來看個究竟,這樣,影響就更大了。三月十五日皇上急忙簽發釋放令,不再提他“宣倡亂道”的罪名,只講他“僧尼宣淫”的醜聞,因為性醜聞最容易把一個人搞臭。

  李和尚看透了皇上的用意,他選擇了自殺,三月十六日夜子時,在獄中與世長辭。

  明清兩代,李和尚的著作被列為禁書。但在民間從未中斷過流傳。直到清朝末年,李和尚的著作又風行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