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化南進京考武狀元,不想被人給打成了重傷,抬出了校場。虧得郎中技藝精湛,又加上他肯使銀子,這才萬幸保住了兩條腿,卻也是一邊長一邊短,走起路來一邊高一邊低,成了瘸子。他帶來的盤纏全都治腿用了,而今已是身無分文,正走投無路之際,店家給他出了個主意:不如用你的武功到天橋上討生活吧。
陳化南到了天橋上,即刻被這裡的熱鬧吸引住了。他圍着天橋來來回回走了三遭,把每一個攤子都仔仔細細地看過了,這才明白但凡會兩手,就能在這裡混兩口飯吃,心裡當即打定了主意。他跑回客棧取回了自己的幾樣兵刃,找了一個空地,扔下一個銅碗,“啪啪啪”一拍手,正要道幾句開場白,卻聽身旁一聲馬嘶,接着就是一片大亂。只聽得一聲大喊:“馬驚了,快躲開——”一句話沒喊完,卻見一匹烈馬橫衝直撞而來,很多攤子都被剮倒了,人們也紛紛慌亂地閃避着。陳化南一步跨上前去,大喊了一聲:“哪裡跑!”
他一手薅住了馬的韁繩。那驚馬的力道多大呀,拉着他直往前沖。陳化南使出一招千斤墜,但還是拉不下那匹馬。恰好他的腳尖鉤到了一個樁腳,忙着借力拉力,那馬韁被他死死地拽住了,烈馬欲往前奔卻奔不出,昂起頭來,人立而起,又“咴咴”地叫了兩聲,落下蹄子,被馴服下來了。陳化南把韁繩扔給車夫,轉身正待走開,卻聽車夫一聲厲吼:“站住!”陳化南轉身看着他,一抱拳:“區區小事,不必道謝!”那車夫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領子:“道謝個屁!要是把我們掌柜的摔壞了,看我怎麼收拾你!”說著,他往車后看着,大聲喊着:“胡掌柜,胡掌柜——”陳化南一把掰開了他攥着自己脖領子的手,怒氣沖沖地說:“我幫你攔了驚馬,你不道謝也就罷了,還要倒打一耙,忒無理了!”那車夫一把又揪住了他,紅着眼睛說:“要不是你拍巴掌驚了馬,哪有這後來的事兒呀?”
陳化南一愣怔間,圍觀的人們都附和着車夫的話說起來。陳化南聽了,不覺暗暗低下了頭。他這才想到,自己剛才拍手時忘了控制力道,使出了七八分的力道,響聲巨大,驚了馬,可不就怪自己嗎?他正要給車夫道歉,卻見從車后一瘸一拐地過來一個人,睜大一雙小圓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一臉的驚異:“剛才那如雷的響聲,是你拍巴掌拍的?”陳化南愧疚地點了點頭。他見這人身材不高,白凈的面孔,渾身上下都胖嘟嘟的,穿的是一身做工考究的錦衣,頭上戴着一頂小帽,帽上鑲着一顆墨綠的玉石,猜測他可能就是車夫說的胡掌柜了。他忙一抱拳:“胡掌柜,兄弟驚了馬,把你摔成這個樣子,實在抱歉得很。”
胡掌柜卻笑嘻嘻地拉住了他的胳膊:“你陪我去喝酒。”
陳化南想不出胡掌柜這是什麼路數,一時愣在那裡。胡掌柜卻冷着臉說:“你要是不肯賞光,那就賠我銀子吧。”陳化南哪裡有銀子賠他?只好把心一橫,收起那幾樣兵刃,隨了胡掌柜去。他們出了天橋,來到東側街邊上,這才發現那裡還停着幾輛大車,車上垛着小山似的麻包。那些麻包都鼓鼓囊囊的,袋口系不上,用麻繩子草草地勒着,露出白花花的棉花。胡掌柜拉着陳化南坐到棉包上,一晃一晃地往前走着。胡掌柜拉着他的手卻沒放開:“兄弟的功夫非同一般,在天橋上混那可是白煞了。跟着我干吧?傭金隨你,只要你說出來,我絕不還口。”
陳化南想也不想就搖了搖頭。
這回,輪到胡掌柜大吃一驚了,一雙眼珠子瞪得險些就要掉出來:“這是為何?”陳化南只好告訴他,陳家老祖宗留下家訓,不許兒孫們給人做護院當保鏢。胡掌柜迷惑地搖了搖頭:“我卻是糊塗了。”陳化南微微一笑說:“原先我也沒明白,聽我爹爹講過了,我才想通了。一旦給有錢人家當了護院保鏢,就不愁吃不愁花了,又有幾個蟊賊的功夫能勝得過我?沒的奔了,這身上的功夫也就廢了。我們陳家霹靂手的功夫能流傳幾百年而不荒疏,也正是因為我們在江湖上闖蕩着,不斷地跟高手切磋,不斷地改善提高呢。”
胡掌柜聽了,連連點頭,那對小眼珠子卻骨碌碌轉了又轉。
胡掌柜先押着車隊回到了聚錦齋棉花鋪,這才帶着陳化南來到了左近的奉慶齋酒樓,要了好大一桌子菜,再叫上兩瓶窖藏的老酒。陳化南看着這一桌子豐盛的酒宴,卻不動筷子。胡掌柜早看透了他的心思,湊到他耳邊說:“我把你當成了兄弟。哥哥有難,你肯不肯幫?”陳化南一抱拳:“哥哥有難,兄弟自然要伸援手。你告訴我是誰要害你,我和他去拼個死活。”胡掌柜拉住了他的手,輕聲告訴他說,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是感覺有人在偷偷地跟蹤他,怕是要害他,心裡很不踏實,這才想請他在宅子里住幾天。陳化南身無分文,正愁沒地方吃住呢,這一併都解決了,更何況他把人家的馬驚了,摔傷了胡掌柜,欠下了人家好大一個人情,人家提出了這麼個小小的要求,他怎能不答應呢?
當天晚上,陳化南就住到了胡掌柜家。胡掌柜也是被嚇怕了,這一求到高手,就再也不肯放開,非要拉着陳化南和他同居一室。陳化南看胡掌柜如此看重自己,也不覺加上了萬分的小心。但一連過了多日,也不見絲毫動靜,陳化南想着自己該走了,得找個日子跟胡掌柜道別了。
這日晚間,陳化南本想跟胡掌柜作個別,明天一早就走了。但那胡掌柜卻抱了一個厚厚的賬本和一個大算盤進來,趴到桌子上,“噼里啪啦”地算起賬來。只見胡掌柜越算眉頭皺得越緊,最後搖了搖頭說:“這些小子,凈做假賬騙我呀。”說著,他就打着燈籠,要陳化南和他一同到倉庫里去點點貨。陳化南要說的話咽回了肚子里,跟着他悄悄來到不遠處的商號後院的倉庫里,一包一包地點起貨來。
胡掌柜正點得認真,陳化南忽然聽到院子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接着就是輕輕撥鎖的聲音。他忙着湊到胡掌柜耳邊說:“有人來了!”胡掌柜一口吹滅了燈籠,然後拉着他躲到了麻包後面。只過得片刻,卻聽外面傳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緊接着,一片微光映在了窗子上。胡掌柜嚇得瑟瑟發抖,慌不迭地說:“他們人還不少呢。你快嚇走他們吧。”陳化南雖說武功高強,但重傷之後尚未復原,更何況他也不知道外面來人的功夫強弱,他們又是人多勢眾,好漢難敵四手啊,還是嚇走他們的好。打定了主意,他運上了十成的力氣,猛地擊掌。
“啪啪啪啪!”
四聲響過,但聽得窗外一片鬼哭狼嚎。
有人大聲問道:“誰人在裡面?”
胡掌柜忙拉過一個麻包,那裡面有一個縫隙,他讓陳化南鑽進去,他又把那個麻包堵在外面,一聲號叫,捂着耳朵躺在地上胡亂地翻滾着。外面那人關切地問道:“可是胡掌柜嗎?”不等胡掌柜作答,那人已推門進來,高舉着燈籠,照到了胡掌柜,忙着跑過來扶起了他,驚詫地望着他:“剛才那霹靂般的聲音,是怎麼回事啊?”胡掌柜仍是裝作十分痛苦的樣子,信口胡諏道:“我正在庫房內檢點貨物,卻忽然看到後窗外閃過一片白光,緊接着就是幾聲悶雷。但不知我們是否得罪了雷公電母,他們來懲戒我們的?”
那人點了點頭:“有理,有理,賢弟說的有理啊。這樣深更半夜的,賢弟還在辛苦操勞,愚兄有愧呀。今日已然不早,賢弟還是早些回去休息吧。”說完,那人在庫房裡轉了一圈兒,回頭叫過了幾個手下,轉身出了庫房。胡掌柜也跟着他一起出了庫房,“吧嗒”一聲鎖上了庫房的門,而後徑自出去了。
過不大會兒,胡掌柜去而復返,把陳化南叫了出來。陳化南忙着問他,那個人究竟是誰,看起來跟他很熟悉呀。胡掌柜告訴他,那個人名叫孫瑞祥,是聚錦齋棉花鋪的老闆,也是他的拜把大哥。陳化南愕然地睜大了眼睛:“你肯定聽出是他來了,怎麼還要我拍巴掌害他?”胡掌柜望着他,忽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着磕了三個響頭。陳化南忙着把他扶起來。胡掌柜拉着他坐到一個棉包上,抹了抹眼角兒上的淚花兒,這才告訴他,孫瑞祥是他的大仇人。這聚錦齋棉花鋪,原是他祖上的產業,孫瑞祥不過是店裡的一個小徒工。孫瑞祥窺伺他家的店鋪,竟採用非常卑鄙的伎倆,陷害了胡家,使得胡掌柜的父親慘死在大牢之中,剩下孤兒寡母,難以支撐,只得低價賣給了孫瑞祥。孫瑞祥丟了胡家這桿大旗,在大柵欄里混不下去,這才請回了胡掌柜給他撐門面。胡掌柜一心要接近他,只想着要為父報仇。
“兄弟,求你幫幫我吧!”說著,胡掌柜又磕下頭去。陳化南最看不得人家受委屈,點了點頭,一字一頓地道:“我幫你報仇。”胡掌柜又千恩萬謝地叩了兩個頭,這才站起身來。
兩個人回到宅子里,秘密商議。他們覺得這第一擊失敗了,緣由就在那堵牆上。陳化南的霹靂掌雖說是聲若驚雷,但遇到了那堵牆,力道也就減弱了不少,故而孫瑞祥未受到傷害。要想傷到孫瑞祥,一是要對面而擊,二是要改掌聲的沉悶為銳利,即可如刀劍般刺破他的耳膜,讓他受此報復,卻又不致要了他的性命。胡掌柜那對小眼珠子一轉,即刻有了主意。他帶着陳化南趕到鐵匠鋪,打了兩隻鐵手套。
陳化南戴上鐵手套,運足了力氣,兩掌一擊,胡掌柜竟應聲倒在地上。就連陳化南自己,也被那尖銳的聲音震得兩耳生疼,蜂鳴不止,腦袋裡面也如萬針紮下,煩惡不已。他扶住了牆,連喘了幾口粗氣,這才穩住了心神,忙着把胡掌柜扶起來。卻見胡掌柜臉色煞白,目光迷離,兩腳虛空,好半天這才站穩了。他長舒了一口氣,欣喜地笑道:“這下好了。我看那孫瑞祥怎麼還能逃過這鐵巴掌!”
兩個人細細謀劃了一番,做了精心的布置。胡掌柜深知孫瑞祥時常要到倉庫里清點貨物,就讓陳化南潛藏在貨物堆中,專等着他送上門來。只過得兩日,這天深夜,三更鼓過,陳化南正跟胡掌柜在倉庫里等着,只聽得院外又響起了腳步聲,緊接着就是開鎖的聲音。胡掌柜跟陳化南做了個手勢,陳化南鑽進了貨物堆中,胡掌柜則溜到院里,躲在一堆殘料後面,掏出兩個細牛皮揉成小團團塞進耳朵里,瞪圓了兩隻小眼睛,等着那驚心動魄的一刻。
果然就是孫瑞祥帶着幾個夥計來查貨物了。他剛進到庫房裡,陳化南就猛地站起來,奮力地拍着巴掌。“啪啪啪啪——”四聲驚天動地的聲音響過,陳化南忽地又藏回貨物堆中,隱藏住身形,偷眼往外觀瞧,只見那幾個夥計號叫着蹲到地上,兩手緊緊地捂着耳朵,痛苦不堪。孫瑞祥站在那裡怔了一怔。他睜大眼睛左右踅摸着,忽然一口吹滅了燈籠,倉庫里頓時一片黑暗。
陳化南只覺得眼前一黑,蹲在那裡一動不敢動了。他正琢磨不透孫瑞祥這是何等用意,卻覺得脖子忽然被人掐住了。他正要反抗,那人的兩手一緊,在他耳邊小聲說:“你再動我就掐死你!”陳化南卻是不敢動了,只好順着那人慢慢地站起來。藉著微弱的月光,他這才看清楚,掐着他脖子的正是孫瑞祥。那幾個夥計,也各持兵刃,正虎視眈眈地圍着他呢。孫瑞祥把他拉到牆角,小聲問他:“誰想出這麼陰狠的主意來害我?”
陳化南搖搖頭,不肯供出胡掌柜。
孫瑞祥輕輕笑道:“你不說我也想得出是誰。不過,我想不明白,你這麼好的身手,又是個光明磊落的漢子,怎麼會幫助那歹人助紂為虐?”陳化南一聽這話,可不幹了:“你為了霸佔人家的鋪子,竟誣陷人家,害得人家家破人亡,還有比你更狠毒的嗎?我替他報仇,那也是光明磊落。你怎麼處置我,我都沒話可說。”聽了他的話,孫瑞祥啞然失笑。他告訴陳化南,胡掌柜說的那些全是謊話,而要霸佔鋪子的卻恰恰就是那胡掌柜。胡掌柜老謀深算,詭計多端,想盡了辦法要害死他,但又怕因此吃上官司,才想到了這麼陰狠的主意。胡掌柜知道他心房紊亂,一但受到強烈的刺激,就會喪失心智,瘋狂而死,這才找到了號稱霹靂手的陳化南。
陳化南搖搖頭:“你說的要是真的,那我猛拍了那幾掌,你就該亂了心智啊。我怎不見你亂了?騙人都不會騙。”孫瑞祥忽然笑了,輕聲告訴他,就在年前,他忽然得了一種怪病,一夜之間,就成了聾子,聽不到別人說話了。他怕胡掌柜知道了會趁機害他,就讓家人極力隱瞞着,假說他是得了心房的病,怕受外界刺激,拒絕會見任何人。上次檢查倉庫時忽然被陳化南的掌聲所震,他竟依稀聽到了些聲音。這次又被猛力一震,竟是如常了。他深知這是胡掌柜有意害他,他也好不容易抓到了胡掌柜害他的證據,特請陳化南跟他去一趟官府,把胡掌柜設計害他的事講出來。
陳化南正猶豫着,不知道他的話可信不可信,卻忽然聞到一股焦糊味兒。他忙着扭頭去尋,卻見他剛才隱藏的地方正冒出煙來,下面的麻包里一紅一紅。一怔之間,他忽然明白,定是他剛才拍手時那兩隻鐵手套撞出了火花,點燃了棉花。他正要過去撲救,卻見那團火跳了一跳,忽然升騰出一股烈焰。那股烈焰迅速蔓延,整個倉庫瞬間成了一片火海。孫瑞祥大喊了一聲:“快跑——”帶着那幾個夥計,奮力向門口衝去。
說時遲那時快,陳化南也撒腿向著門口狂奔。他畢竟武功高深,雖是瘸着兩條腿,但竟比那些夥計跑得還快。他一把拉開門,卻和正撞門而入的胡掌柜撞了個滿懷。兩個人都摔倒在地上。孫瑞祥一把攙起他,奪門而出。胡掌柜大喊了一聲:“我的貨,我的貨——”他一頭衝進火海里,很快就沒了聲息。
“轟隆”一聲響,房頂塌下來。那烈焰衝天而起,照亮了整條大柵欄衚衕。陳化南呆愣愣地望着那一片大火,心裡是一陣難言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