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陽穿過油紙窗戶,發出懶懶的光。
張麻花還不想起床,昨晚趕得太狠了,一百二十里山路,還不是一個人,他,還有一具碩壯的屍體。但門外卻傳來三聲脆響,張麻花的心一緊,難道有人來搶屍?吃這碗飯的最忌諱這。他輕輕起床,朝門角走去,屍體還在,那根打杵直直地撐着那具屍體。
別小看這根檀木打杵,沒有它,晚上屍體就不會行走。
到了晚上,只要拿開打杵,然後燒一張煤紙,在屍體的後頸窩輕念三聲,“起”,屍體就會像活人一樣,在路上行走起來。
張麻花天亮就得歇下,因為天一亮屍體就沒有魂了,趕屍人的苦就不僅僅是恐怖,還在於餐風宿露,奔波勞碌。問問鄉下人,只要有一分地,兩挑谷,誰願去作趕屍人?張麻花一臉麻子,窮得茅屋的四隻角也癟了三隻,只好學這下三爛的手藝。那時節,交通不便,外出的人死了,就得請人趕屍。不管家窮家富,得讓死人兒回到故土。
進門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
為首的青袍、團臉、濃眉、細眼。“請問閣下是不是張洪張二爺?”
好多年,已沒有人曉得他叫張洪了,一臉的麻子便是名兒,麻花麻花,連他自己也差點兒忘了自己的姓名呢。頓了一下,張麻花才回過神來:“在下便是,不知大爺您有何吩咐?”
“我們是錦江袁大爺家的,你是不是趕了一具屍?”
“是啊!”
“那屍是不是額頭上長了一隻角?”
“請問,你們有何指教?”
因為按行規,趕屍人是不能透露死者身份的。死者的額頭上是長着一隻角。
其他人不耐煩了:“叫你說你就說,找死啊!”
張麻花的臉紅了起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不是,好說,你走你的道,我過我的橋,大爺耽擱了你,給你一串錢買茶喝,算是陪不是。”
“是呢?”
“那就不好意思了,我們要搶屍!”青袍人說完,臉上閃現詭異的一笑。
“搶屍?你們不是砸我的飯碗嗎?我田無一分,地無一壟,身無長技,全靠趕屍混口飯吃,養活家兒妻小,爺奶父母。”張麻花好不憤慨。
“你知道你趕的屍體是誰的嗎?是大盜柏銘通。他偷了我家祖傳的貓眼,被我家發現,慌忙逃跑。因為追得緊,他吞下了那顆貓眼。後來不知怎麼他就失蹤了,我們花了八頭牛的力氣才找到他,想不到他死了。”
大盜柏銘通,張麻花聽說過,但從來就沒有見過活人。
聽說,他上成都府偷過,崇慶州偷過,軍餉、官奉,一樣的偷。他偷來之物,據說都賑救了他人,自己絕不留一錢一文。
柏銘通,難道我趕的真是他的屍體?
找他趕屍的人沒有說屍體是誰的,只是趕到某某某處。先付錢多少,到后再付另一半。反正這些都是行規,因此張麻花也沒有多問,接了錢就干他的活。
趕屍人得把屍體完整地交給事主,否則另一半拿不到,還要賠。這麼多年來,張麻花算得上行中的好手,從沒有出過岔子。想不到今天……
“兄弟們,動手!”
青袍人對愣神的張麻花極不滿。
張麻花迅速轉過身,撲向門后的那具屍體,抽出支撐屍體的檀木打杵:“你們哪個敢上?”
那群人笑了,笑得極為放肆。一個趕屍人,還敢拚命?是不是也想成為屍體?
那打杵光滑、鋥亮,但在眾人眼中,也不外是一把打杵而已。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青袍人揮手說:“上!”
眾人就擁上前。張麻花沒有畏懼,而是把那打杵舞起來。
“啊喲!啊喲!”
叫喚的不是張麻花,而是那群打手中的人。
青袍人罵開了:“叫喚個卵,這麼多人還打不贏他?”
倒在地上的一個跛子呻吟道:“大哥,不好,你看,你看……”邊說邊指自己的手背。
青袍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跛子的手背腫起來,黑乎乎的,像是中了毒。
“別打了,都給我住手!”
只有張花麻沒有聽,他還想出幾口惡氣呢。
青袍人道:“張麻花,你也太歹毒了,你的打杵竟然有毒!”
“哈哈哈,有什麼毒,只有你們這些下三爛的人才會這麼做。”
“沒有毒,那他們受的傷咋這樣?”
張麻花很得意地揚揚他的打杵:“我們趕屍人的打杵,都是沾過好多屍水的,你們沾上了,不爛掉塊肉,根本好不了!”
趕屍人的打杵,是他們防身的工具,青袍人太小看它了。
青袍人揮手喊:“退!退!退!”
退到幾米外,沒有受傷的人拿出了弓箭,拉開弦,對準張麻花。
“張洪張麻花,你還是不要死硬了,交出屍體,各走各的路!”
張麻花靜靜地立在那兒,手中舉着那根打杵,一言不發。
張麻花知道,打杵救不了他的命了。於是他從屋角扶起那具屍體。“混賬東西,有本事來拿!”
青袍人命令:“放!”
嗖嗖嗖,一隻只箭射向張麻花,還有那具屍體。
但沒有一聲叫,因為就在放箭的那一瞬,“砰”地一聲,張麻花和那具屍體都倒下了。
原來,是張麻花的檀木打杵炸了。
青袍人上前,張麻花還沒有斷氣。
“你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們的師傅傳這打杵時就說了,這杵是空的,裝有火藥。趕屍人不能保全屍體,自己就要變成屍體,這是我們這行的規矩,誰也不能違背。何況,你們搶的屍體是俠義之人,我慚愧無法保全,只好隨他而去!”說完,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