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背後”,是“白楊村”中的刺客。
我和眾同門一樣,自小沒爹沒娘,若非錢老大收留,早變成了孤魂野鬼。在我的眼裡,錢老大就是再生父母,可我現在最大的心愿就是離開他老人家。
我原本無名無姓,只因被我殺死的人的傷口都在背後,時日久了,“背後”就漸漸地叫開了,叫響了。“背後”,說白了就是偷襲、暗算的意思。其實冤枉了我。我善使雙劍,每當面對目標,都先出右劍,可他們死也沒想到我真正的致命招數是藏在袖裡的左劍,劍氣奇詭,無聲無息地繞過對方,然後迅捷地折射回來。“峰迴路轉”劍法,除了我,只有錢老大知曉。
不當和尚,不知頭冷。我一天天地長大,越來越感覺錢老大沒有人性,黑白是非不分,只要有人出得起銀子,好人、壞人,他都殺。我開始厭倦刺客生涯,甚至厭惡自己。錢老大看出了我的心思,問:“你是不是不想幹了?”我沉默半晌,說:“老大,對不起,我……”錢老大以手勢阻止我說下去:“這樣吧,你再替我殺個人,就自由了。”我有點迫不及待地問:“那人是誰?”錢老大說:“台州,賴濟仁,此人表面是個綢緞商人,暗裡勾結倭寇,做了很多傷天害理的事。給你三個月的時間,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在執行最後一次任務前,先要殺陰長生。其時,朝廷腐敗,海瑞海大人不畏強權,為民作主,無形中把自己推上了風口浪尖,幸而貼身護衛方正屢次助他化險為夷。可惜上個月,方正慘死在陰長生的刀下。陰長生也知此舉激起武林公憤,就此龜縮不出。他雖是老刺客,行蹤詭秘,可還是被我找着了。我和方正非親非故,可非得替他報仇不可。這是我首次免費殺人,而且沒有錢老大的指令。
倦鳥馱着橙紅的夕陽歸林了,入巢了。
陰長生瘦瘦的個子,馬臉,眼神看起來挺怕人的,亮閃閃,冷颼颼。他面無表情地盯着我,說:“你為何要擋住我的路?”我亮出了右手劍,不答他的話。陰長生冷冷地笑了:“假如我沒記錯,這是咱們第一次見面,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我截住他的話:“你跟方正有沒有仇?”陰長生笑不出來了:“原來你是為了他。”
他如大鳥般騰空而起,作勢欲逃,就在我追趕的剎那,他忽地轉身,刀已閃電般斬向我的面門。我早有防備,揮劍相迎。刀來劍往,殺得難解難分,森森勁氣,使得方圓十丈之內氣溫驟降,如入隆冬臘月。我見陰長生精神抖擻,刀法不露半點兒破綻,假裝支撐不住,踉蹌倒退,出其不意地使出了絕世劍法“峰迴路轉”。
陰長生正要一口氣把我砍翻在地,陡覺背心劇痛,一股血泉噴濺出來,不由瞪大了兩眼,叫道:“你是……你是……”我說:“背後。”陰長生恨恨地說:“原來是你!”繼而仰面摔倒,再也不動。我目注遠方,拱手說:“方正,你可以瞑目了!”
正在這時,樹叢里人影一閃,我急掠過去,已經蹤跡皆無。我腦子裡升起了大大的問號:“那人是誰?”
幾天後,我到了台州。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用兵如此,殺人亦是如此。我通過各種方法,暗中觀察賴濟仁,他頭髮花白,慈眉善目,怎麼看都不像個跟倭寇打交道的人。賴濟仁每次出門,都要把獨生愛女波波帶上。波波約有十七八歲,出落得如花似玉,我還發現,波波有時獨自一人出來,常以銀兩、布匹救濟窮人,還去買簍里的活魚籠中的鳥兒,走到無人的地方,就把大大小小的魚放入河裡,然後打開籠門,看着鳥兒們扇動着翅膀,投入林子。
我忍不住好奇之心,扮成一個鄉下少年,問她:“你買了魚,為什麼不吃?買了鳥,又為什麼要放了?”波波說:“我喜歡自由。”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我呆立當地,心想:“難道波波和我一樣,沒有自由?”
女兒家的心思是不能猜的,猜來猜去,就會愛上她。因為波波的緣故,我遲遲沒有向賴濟仁下手。
錢老大等不及了,叫同門給我帶信:他得到消息,今晚將有一夥盜賊洗劫賴家,命我趁這個機會去結果賴濟仁。那時,夜幕已低垂,天空的烏雲正向頭頂壓來,賴濟仁死不足惜,可波波卻是無辜的呀!我飛快地跑去,遠遠就看見賴家的宅院已熊熊燃燒起來,火焰如無數條餓狼瘋狗的舌頭,一個勁地朝天上舔。賴濟仁已死了,躺在門口,腦袋的左半邊被打爛了。
我放開喉嚨大喊:“波波!波波!”忽然,屋裡有人狂呼救命。我毫不猶豫地沖入火海,以劍挑開墜落下來的樑柱,跳過兩具傭人的屍體,終於在廚房找着了波波。她是個聰明的女子,躲在大水缸內,只露出眼睛鼻子嘴巴,臉上滿是恐懼之色。我棄了劍,奮力把大缸扛在肩頭,火人一般沖了出來。我要把波波救到安全的地方,不能讓錢老大知道。
到了荒郊野外,我把波波濕淋淋地抱出來,然後把水缸高舉過頂,從頭到腳淋了個透。我一顆懸着的心稍稍安定,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正待說話,驀然背心“至陽穴”一麻,已被一隻手掌扣住,霎時麻木之感遍及全身,連一根手指頭兒也動不了,只剩嘴巴能說話:“誰?”波波答道:“波波。”
頭頂上打了個炸雷,叫道:“你為什麼要暗算我?”波波的手仍死死扣着我的穴道,不徐不疾地說:“你吃人家的飯,卻要踢人家的碗,不是找死是什麼?”我心念一轉,明白了:“你也是白楊村的人?”波波發出一陣悅耳的笑聲:“論起來,你還是我的師兄呢。”我說:“那麼你爹爹……”波波冷笑:“他根本不是我爹,我只是他的保鏢。錢老大知道你想離開白楊村,怕你泄露秘密,所以安排了這個局來殺你。你劍法了得,連錢老大也未必能勝你,不得已,犧牲賴濟仁,由我突然出手把你制服。”我憤怒地說:“那賴濟仁是誰殺的?”
旁邊密林中大步走出一人,長笑道:“當然是我!”不是別人,正是錢老大。
我自知必死無疑,暗嘆一聲。這時,波波的手微微離開我的背後,似要點我另一處穴道……
錢老大走到我丈許之外停住,背負雙手,屹立如山。波波從我身後走出,躬身說:“參見老大。”錢老大道:“你立了大功,我得好好獎賞……”一言未了,忽地舉起右掌,利斧般對準波波的脖子劈落。波波聽得風聲,閃身避開,拔出鴛鴦雙刺,驚怒地說:“老大,你為何要殺我?”錢老大雙掌連揮,罩住波波,不慌不忙地說:“賴濟仁和你的身份已經敗露,朝廷追查下來,連我都要被牽連,你說我還能讓你們活着嗎?我這一石二鳥之計是不是很厲害?”
錢老大的掌力如狂濤巨浪,洶湧起伏,激戰中,波波一聲驚呼,左手的鴛刺斷成兩截,接着鴦刺脫手。錢老大獰笑一聲,手掌直擊下來。
說時遲,那時快,明明不能動彈的我一縱而起,暗藏袖裡的左劍乘虛而入,“撲”地刺入錢老大背心,又從胸前透了出來。錢老大臉色骨灰般慘白,瞪着從劍尖上滴下來的血,狂吼一聲,頓時氣絕。
我望着死不瞑目的錢老大,輕輕地說:“就在你現身的時候,波波已解開我的穴道,並隔着衣服在我背後迅速寫了六個字:‘救我,殺錢老大’。我的這番話你是聽不到了,錢老大,你只有做個糊塗鬼了。”波波說:“錢老大私通倭寇,無惡不作,這是罪有應得,你用不着難過。”
我迴轉身來,對波波說:“你為什麼要救我?”波波說:“早在你殺陰長生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良心未泯……”我恍然大悟:“原來那個躲在旁邊的人是你!”波波微笑說:“當時我也想殺陰長生,卻被你搶了先。”我慚愧地說:“原來你早就知道我是誰了。”波波真誠地說:“謝謝你冒着生命危險到火海中救我!”我問:“你那是誘我上當,還是試探我的心?”波波笑道:“你猜呢?”說著,她牽起我的手,說:“現在咱們都自由了,走,去尋找新的生活!”我又驚又喜:“波波,你……”波波嫣然一笑:“你跟不跟我走?”我連忙說:“跟你走!跟你走!”
我倆並肩而去,月色下,如兩隻鳥兒,越飛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