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街是揚州城有名的商業街,綢緞莊,茶葉店,酒樓,錢莊,裁縫鋪,無一處不熱鬧,無一家不興隆,甚至在街角新建的妓院紅袖樓,因佔盡地利人和,也顯出繁榮的跡象。
時值嘉慶二年,過了大年初六,綢緞莊便開門迎客。儘管生意遠不比年前,但店老闆李成祥還是盡心儘力,凡有客逗留,無不熱情逢迎。看看天色已晚,李成祥讓人早早上了門板,叫夥計們吃飯休息。掌燈時分,李成祥進到後院,正逗弄五歲的女兒,突然聽到有人聲音凄厲地呼號了一聲:“鬼,有鬼啊。”
李成祥急忙叫夥計拿了燈籠走出門。綢緞莊門口,倒卧着一個夥計,竟是隔壁茶葉店看店的小二。李成祥趕忙叫人把小二抬進屋,小二面色青黑,氣若遊絲,李成祥趕緊親自去叫郎中看視,郎中下了葯,說恐怕魂兒是丟了,一定是撞見了鬼。
小二半夜才醒,見了人只是傻笑,全無平時的半分伶俐。李成祥和店老闆長吁短嘆,眉頭緊鎖。南一街在年前就怪事不斷,總有人說撞見鬼,平時南一街人聲鼎沸,現在太陽一落山,南一街便蕭條冷落。
第二天,李成祥正在床上伸着懶腰,突然聽到院子里有人聲音顫抖着稟報:“綢緞莊出事了。”店夥計臉色煞白,說綢緞莊大門被潑了污。李成祥跟着夥計到了街面。果然,綢緞莊的大門從上到下濺滿了血跡,一股腥臭。南一街的傳說,這是“鬼潑污”,店門見血,生意必敗,一般是店的仇家才幹這樣的事。可李成祥為人謙和熱誠,在南一街有口皆碑,怎麼會與人結怨?
李成祥臉色鐵青,叫夥計們趕緊端來水擦洗店門,可綢緞莊被“鬼潑污”的消息還是迅速傳遍了南一街。綢緞莊一整天都沒有一個客人,甚至兩側的茶葉店、裁縫鋪都受到連累,生意冷清。李成祥覺得抱歉,找到茶店老闆,老闆正愁眉不展,說小二精神不見絲毫起色,已經送回鄉下了。再到裁縫鋪,張裁縫說這兩天每晚噩夢,是不是南一街氣數已盡,該敗落了?又說也許該找個陰陽先生,為這條街把把脈。
李成祥每天坐守綢緞莊,他不信鬼,可自從被污了門,一連三天,竟無一人光顧綢緞莊。
陰陽先生還是被幾個店老闆請了來。他繞着南一街走了三圈,說南一街籠着一股陰氣。百年前這條街從墳場開出來,百年的興盛壓住了邪性,現在南一街恐怕再彈壓不住陰邪,氣數已定,無藥可救。
聽了陰陽先生的話,幾個店老闆垂頭喪氣。
兩天後,南一街突然來了一個賣唱女。女孩白衣白裙,手拿竹板,輕展歌喉,唱的竟是南一街的興衰史。一百多年前,南一街生意興隆,處處笙歌,不料一日天花瘟疫席捲整條街,一夜之間,街邊店鋪蕭條冷落,紛紛閉戶。繁華街面,眨眼成為墳丘。百年後南一街復興如初,想不到又來劫數,不日將大禍臨門,奉勸各家店主儘早脫身。
李成祥冷冷地看着賣唱的女子,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她是仙人來指點迷津,有人說她是大隱弟子,來點化世人。可李成祥卻不信,想看透她的底細,但她除了不收錢,卻看不出異常之處。
女孩一連在南一街唱了三天三夜,凄涼的聲音如同哀哭,唱得人心頹廢,有幾家店鋪索性關門。三天後,女孩被官府以妖言惑眾之罪擒拿。
但南一街並未因此平靜,怪異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包子鋪突然失火,一夜之間燒為瓦礫:裁縫鋪的張裁縫走夜路突然摔斷了腿;紅袖樓的絕色煙花好端端地竟吞鴉片自盡;李成祥最疼愛的女兒去了一趟南一街,回來便腹痛不止,三日後竟氣絕身亡。
南一街氣數已盡的消息傳遍了整個揚州城,南一街各家店鋪關門閉戶,完全斷了生意。過年還不到三個月,南一街已經是冷冷清清,連行人都少見了。
李成祥除了綢緞莊並無其他產業,也無親友可以投靠,他仍大開店門,每天都守在綢緞莊,眼見店開一日賠一日,李成祥解僱了跟隨他十年的五個老夥計,只留一個小夥計看店。
望着冷清的南一街,李成祥從街頭走到街尾,又踱到臨街桃葉街。雖只隔了不足百米,桃葉街卻一派繁榮。李成祥摸不準,為什麼南一街幾月時間就衰敗?真的是劫數?他偏不信邪,不到吃不上飯,他決不搬走。
很快,人去街空,南一街只剩了李成祥的綢緞莊。因為街面冷清,夥計每晚睡在前面店鋪,常常半夜不能入眠,說晚上常聽到怪叫,令人毛骨悚然。李成祥安慰夥計,說今晚他也睡在店裡,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鬼叫。
入夜,南一街漆黑一片,李成祥和夥計早早下了門板,夥計因為店東在身邊,不久便鼾聲如雷,倒是李成祥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李成祥隱隱聽到街上敲過三更鼓。突然,門外傳出兩聲冷笑,笑聲詭異,聽不出是男是女。
李成祥猛地坐起來。窗外半彎新月,照得紙糊窗欞一片霧朦朦的白。窗口突然閃過一個黑影。他屏住呼吸,輕手輕腳地下床,輕輕拉開門栓。遠遠地,一個半尺高的小白人一跳一跳地走。李成祥咽兩口唾沫,跟在小白人的身後,跟了約摸百米,小白人猛地回身,朝李成祥跳過來。慘白的月光下,小白人一張鬼臉竟鮮血淋漓,李成祥大叫一聲,嚇得昏了過去。
李成祥醒來時,周身冰冷,發覺臉被一股股的熱氣噴着。他睜開眼,一個毛茸茸的東西正拱着他,原來是一條狗。
李成祥額頭冒出一層冷汗,勉強扶着牆站起身,向著自己的鋪子走去。走進店,他點上蠟燭,叫了幾聲夥計,夥計一聲不吭。李成祥端着蠟燭過去,只見夥計滿臉青紫,已經氣絕身亡。
南一街徹底敗落了。
李成祥也在揚州鄉下買了套宅子,在偏僻的處所盤下個店鋪,慘淡經營。每每想起南一街生意的興隆,想想綢緞莊人頭攢動,便有恍若隔世的感覺。
半年後,李成祥進城辦事,坐着馬車經過南一街,突然想看看過去的店鋪。可當馬車夫拉着他過去,李成祥望着南一街,幾乎驚呆了。
南一街車水馬龍,一派興盛。
綢緞莊開了,茶葉店開了,酒樓也開了,錢莊開了,妓院比從前大了一倍。南一街還是興盛的南一街,花紅柳綠,異常繁華。站在街中央,李成祥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真有恍若夢中的感覺。
走進一條長長的小巷子,他敲開南一街一個老住戶的門。老街坊見是他,馬上高興地讓進門,卻緊閉了窗,連屋門也關上,才悄悄地說:“這南一街,換了天日啦。”
李成祥忙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老街坊嘆了口氣,說:“你們都搬走後,在這兒住的也有許多家賤賣了房產,另尋他處。可我家祖輩都在這兒,無處可去,就想着和‘鬼’一起過活。想不到,你搬走後兩個月,官府貼出告示,說南一街有鬼純粹是妖言惑眾,接着,有一個富商朱甲萬搬到了這裡,說要聚集人氣。朱甲萬沒花幾兩銀子,便把整條南一街買下了。酒樓、妓院、茶店、綢緞莊,全是他家開的。因為他為南一街聚了人氣,知府還派人為他送了匾牌。”
“他,他就不怕南一街的‘鬼’?”李成祥問。
老街坊看看左右,越加小心地說:“鬼就是人,人就是鬼啊。為了不花一分錢,所以人成了鬼;整條街到了手,又有人撐腰,鬼搖身一變,也就成了人。聽說這是知府里師爺出的招,買通了陰陽先生,雇了個賣唱女,找人散布謠言,往綢緞莊潑污,給你的千金吃毒麻糖,裝鬼嚇傻茶葉店小二,找人勒死你的夥計……這一切,全都是‘鬼’,也全都是人乾的。”
李成祥一聽,“霍”地一下站起身,額頭青筋暴露,眼裡噴出怒火,他攥緊拳頭說簡直無法無天了,如此草菅人命,他一定要去報官。老街坊一把拉住他,急切地說:“你以為是誰都能花幾兩銀子就能擺平一條街?朱甲萬是新任知府的岳父啊,這條街名義上是朱甲萬的,實際上,有一半的錢得歸知府。你告的是官,管的是官,你豈不是白白送死?”
李成祥看着老街坊,頹然地坐到椅子上。半晌,兩行淚緩緩地從他眼裡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