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愛品茶,各地的官員就為著他的嗜好,不惜重金,專門尋那名貴的茶葉,送進宮來,只為博得龍顏一悅,自己也好有個升遷。慶州府道台林祥瑞甫一上任,就着令手下人四處打聽,看境內哪裡產得名茶異茶。但幾日之後,下人們紛紛回奏,境內所產之茶不僅沒有名茶異茶,甚而連個名字都沒有,只叫土茶,那是上不得檯面的。林祥瑞寫了一則告示,貼到了城門口,只要能提供出名茶異茶的人,必會給以重酬。
果真應了那句俗話,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告示貼出三天之後,就有人上得堂來,稟告消息。原來,就在轄下的慶雲縣有一個左家莊,左家莊內有一個名叫左青雲的人,頗能識茶,每年都能採得一二斤異茶,獻給邱縣令。
林祥瑞聞言,微微一驚。他在朝中候任之時,早已聽到很多傳言,說這個邱縣令是個十足的貪官,曾有民給其送了一塊牌匾,上書幾個大字:天高三尺。那邱縣令不明其意,還以為是褒獎他的,竟還通過私下裡傳到了朝中。
朝中的聰明人聽了就大笑,說這是老百姓罵他搜刮地皮竟刮掉了三尺,故而天高三尺,以此作為笑談。但那邱縣令穩穩地坐着,竟沒人動得了他,說不準就是這異茶的功效。想到此,林祥瑞更不敢耽擱半分,慌忙吩咐下去,即刻趕往左家莊。
到了左家莊,左青雲聽到稟報,趕忙迎出門來,把林祥瑞一行人等接到廳上。兩個人寒暄了一陣子,林祥瑞就悄悄湊過去,說明了來意。左青雲聽到這“異茶”兩字,不覺抖了一抖,登時變了臉色。但瞬間之後,他就恢復了常態,微微笑着言道,他倒是集得些好茶,但都不過是眾人所知的名茶,並無異茶之說。說罷,他就讓家人去把他的茶取來。
幾個家人到了後面,不一刻的工夫就搬出了許多罈罈罐罐,竟有幾十上百種,瓷的,陶的,木的,玻璃的,甚至還有竹的。林祥瑞不覺眼前一亮。他在京時,也曾到大官家走動過,見過許多精製的茶器,但並不見得有這許多種。
看來,這左青雲必是集茶的大行家,從他這裡淘到異茶,當不是難事。他跟着左青雲來到那些茶器前,一一揭開蓋子聞了,聽左青雲給他介紹,倒也都是名茶,名頭雖大,得到卻也並不困難,有錢就能買到,那是談不上異茶的,更無法進貢給皇上。他見左青雲不提異茶之事,就再也不隱瞞,直接問他道:“你給邱縣令送了那麼多的異茶,想也從他那裡得到了不少好處吧?”
左青雲聞聽此言,更是呆住了。
林祥瑞冷冷一笑,一甩袍袖,不咸不淡地道:“你是吃定了邱縣令,全不把本府放在眼裡了?”說罷,轉身就走。左青雲連忙迎過去,“撲通”跪倒,急急地說道:“大人明鑒,小民只有這些茶,卻從未聽說過異茶呀。”林祥瑞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出門走了。左青雲癱坐在地上,先是發了會子呆,不住地自問着:“我上哪裡去找異茶,我該上哪裡去找異茶?”他悔恨交加,不住地捶打着自己的腦袋。
忽聽得腳步聲響,他忙抬頭看去,卻見一位公人走到他跟前,笑嘻嘻地問他:“左爺,你想不想把這事兒給抹平了?”左青雲忙問他:“你有什麼辦法?”那公人伸出手來。左青雲忙翻出了一張百兩銀子的銀票塞給了他。那公人笑道:“小事一樁,但請左爺放心吧。”說著他就匆匆忙忙地跑了。左青雲記得他是和林大人一起來的,一直都陪在林大人身邊,應當就是林大人的人了,有他出面,當可了結。他暗暗鬆了一口氣,一抹額頭,竟全是冷汗。
那公人說是能抹平,但畢竟不是出自林大人之口,左青雲還不放心。一夜輾轉,越加惶恐,等到天明,他就叫上一名跟從,又帶上了一千兩的銀票,趕往慶州府。到得府衙門外,他跟看門人說出了那位公人的樣貌,那看門人說這個人叫岑四,乃是衙役們的頭頭。說罷,那看門人就進了府衙,不一刻的工夫,就叫出了岑四。
左青雲把岑四拉到僻靜處,問他那事辦得怎麼樣了,那岑四聞言就皺了眉頭。左青雲見勢不妙,忙問端倪。岑四道,道台知道他家藏異茶,那也是有人報來的,並非空穴來風。要想讓道台信了,需得從那報信之人入手。只有抓了這人,讓他承認與左家有仇,報這一個虛假消息乃是想借道台之手給左青雲找些麻煩,給自己報仇。昨天夜裡,他已和幾個弟兄商量好了,一應的關節都已想到了,只待下手抓人。
左青雲聽到這裡愕然地大睜着眼睛,顫聲問道:“他若是不肯承認呢?”岑四一撇嘴道:“大板子下去,夾棍夾上,讓他說他殺了人他都得承認,何況只是一個誣陷人。”左青雲嘆一口氣道:“他若是承認了誣陷於我,豈不要流放一千里?”
岑四一撇嘴道:“你連自家性命都難保,還有閑心管他人?”說著,他伸出手來,說道:“這事兒若是被大老爺查明了,我們也要擔著罪名,和他一般要流放一千里。兄弟們說了,若要如此,左爺還要多出些銀子。”
左青雲早已想到了,忙把那一千兩銀子的銀票送上去。岑四收了銀票,要他安心地回家去等。左青雲只得回到慶雲縣,又等了五六日,不見有動靜,料想是那筆銀子起了作用。那顆心正要放下來,卻忽然來了一個公人,拿着道台的名片,對左青雲說道:“道台大人讓我問問你,那茶備得怎麼樣了?若是耽誤了行期,那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左青雲一愣,忙問那個公人,岑四知道他過來催問,可有話帶給他?那公人悄悄對他說,岑四本已在下面運作了,那個報信的人也被抓進了大牢,被打得皮開肉綻,已供認誣陷報仇之事。但不想又冒出一個人來,仍是報稱左爺這裡有異茶,每年都送給邱縣令的。道台大人親自問的他,那人說得有鼻子有眼兒,小的們確是無可奈何了。岑四特別讓給他帶句話,道台很看重這異茶,果然真有,那就供出來吧。左青雲聞言,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幸而扶住了門框,這才沒有摔倒。待得他清醒過來,瞬間不敢耽擱,備了一匹快馬,飛快地奔進縣城裡去了。
左青雲找到邱縣令,把事情都說明了。邱縣令聞言也是一驚,怒道:“他明知這茶已被我定下了,還公然來搶,哼,看我的本事!”他隨後安慰左青雲,他在朝中有人,就連當今的乾隆皇帝,也很喜歡他,定會給他做主。他立刻就把這事奏給皇帝,看皇帝怎麼發落。說罷,他又千叮嚀萬囑咐,要左青雲定要看住這異茶,萬萬不能讓林祥瑞搶了去。左青雲聽到他這話,馬上有了主心骨,神清氣爽地回去了。
過不兩日,岑四又來到左青雲家中。他告訴左青雲一個好消息,原來那第二個報信的人,又被他們一班兄弟整入了道兒,寫下了誣陷報仇的供狀,現在已經報上去了,只等着批文,就要發配。說著,他拿出了那個人的供狀。
左青雲看了,不勝歡喜,忙問道台大人是否信了。岑四笑着說,那個苦主被他們打得怕了,當著道台大人的面,也是按他們教的來說,沒有半點差池,不由得道台不信。道台大人已經另找人手,到外地去尋茶了。左青雲聽罷,一顆心這才放下了,塞給了岑四一千兩的銀票,又歡天喜地地命下人置辦了酒菜,和岑四喝起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左青雲一時高興,已是喝得多了。那岑四卻蠻有精神,喝過了酒,又在左家逛起來。左家本是當地的一個富戶,房子有幾進不說,單是那間書房裡,就在四壁上都擺滿了書架,架上都是書。別看這左青雲沒有功名,卻是個書痴,最喜讀書,也什麼書都讀,經史子集,但凡能搜羅到的,他都要認真地讀過。幸好他家有錢,他又有那識茶的絕藝,奉得那上好的異茶,邱縣令得了好處,自然也忘不得他,給他不少金銀,他也就買得更多的書籍。想不到那岑四竟也是個愛書的人,扎進左青雲的書房裡,一本一本認真地讀起來,黎明方歸。左青雲送走了岑四,知他把一切都打理好了,這才放下心來。
幾日過後,仍是不見那道台大人來找他的麻煩,他心裡的那塊石頭落了地。此時,熏風送暖,眼看得萬物復蘇,庭前屋后的花花草草也吐出新綠來。左青雲收拾停當,正準備前去採茶,忽聽得家人急急來報:那岑四領着一眾衙役,氣勢洶洶地來了。
左青雲先是驚了一驚,忙迎到門口,滿臉堆笑地正要招呼,卻只見岑四一揮手,冷森森地道:“快把他押起來!”那幾個衙役衝過來,就要用鐵鏈子鎖他。左青雲一揮手,正色道:“我乃是一個良民,你們憑什麼抓我?”
那岑四冷冷一笑,道:“良民?我大清立國已百餘年,你還稱崇禎為先帝,那不是有叛逆之心嗎?”左青雲冷冷笑道:“我向來尊崇大清朝,安心做個良民,並無叛逆之心,無叛逆之行,無叛逆之言,你們想給我安上這個罪名,卻也安不上。”
那岑四卻也不急,從袖子里掏出一本冊子,翻開一頁,遞了給他。左青雲一看,竟如五雷轟頂一般,險些昏了過去。原來那一頁上寫着一篇遊記,寫的是他遊覽煤山時看到的景色和感受。那煤山就在皇宮北側,乃是崇禎皇帝受辱上吊之處。左青雲遊覽至此,感觸頗多,遂寫了這篇感受,文中確實稱崇禎為先帝,這卻犯了大清朝的禁忌,可處滿門抄斬。
岑四冷笑道:“左爺,這可還有的說嗎?”
虧得那左青雲竟是急中生智,撕下那一頁紙來,塞進口中,猛嚼了幾口,吞了下去。那岑四大笑不止,而後才道:“虧得左爺想出此妙招,卻在道台大人之後了。這是抄本,你看清楚了?”左青雲聽了這話,身子一抖,癱在地上。
左青雲被押到了府衙,已是萬念俱灰。他此刻也明白了,那岑四說是為他做了冤供,不過是想詐他的銀子,邱縣令說想辦法救他,也不過是敷衍,而林大人為了得到那異茶,竟讓岑四到他家去,秘密尋得了那文字獄的罪證,他現在已是魚在案上,身不由己了。他正在那裡胡思亂想,林大人卻來獄中看他了。
果如他所料,林大人給他安個罪名,本意還是要他的茶。原來到得此時,天下已定,那反清復明的話題早已沒人提了,皇帝也對文字獄不感興趣。但林大人拿了這招兒出來,左青雲卻有被滿門抄斬之虞,哪裡還敢半點違拗?林大人說只要拿到了異茶,此事就此壓下,不再追究。左青雲帶上幾名衙役,奔了京城。
原來他這異茶,並不出在盛產名茶的南方,而是在京城之北。這裡本是苦寒之地,不能種植茶樹,但上天之賜,就是此般神奇。他從此路過,偶然聞得一股茶的異香,苦尋之下,竟發現高山的崖壁上生長着一株茶樹,其形奇異,其味更絕,那是茶中異品了。想是北方人並不認得茶,才把這異品留給了他。他采了些茶回去,本與好友一同分享,但後來被邱縣令得知,高價買了去,卻不想為此惹下如此禍端。
左青雲帶着那幾名衙役來到崖壁上,他把繩索系在腰間,讓衙役們把他放下去。他滑到那棵茶樹旁,卻不由大吃一驚,原來那株茶樹竟是被雷劈斷了,蔫耷耷地耷拉在那裡,早已乾枯了。他長嘆一聲,揮刀割斷了腰間的繩索……
如今,在京北懷柔的青山綠水中,還有一個地方,就叫做崎峰茶。只是,留下了一個名字,卻沒人再知道那背後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