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黃店屯村發生了三件大事:第一件是這年6月,共產黨打回來,村子“二次解放”了;第二件是工作隊進村,發動大夥搞土改,“平分了土地”;第三件則是,村裡的大戶——老周家的戶主周春富死了。
黃店屯村位於遼東半島中西部的復縣(今瓦房店市)。工作隊來的時候,是12月,村裡的老人們回憶,“工作隊的人當年大都是兵,還有幹部,有從瀋陽來的,有從膠東來的。”也就是在這個月,隨着土改的進行,周家的戶主周春富,被當作了“階級敵人”的典型。
“老周家也是闖關東過來的。”83歲的黃店屯農民閻振明說。和東北其他地方一樣,復縣長期地廣人稀。政府召民墾荒,一些山東人來到這兒。周家的先祖在這裡定居下來,開荒、種地、生孩子,一戶人就這樣繁衍生息下來。
周家到了周春富這一輩,並不算富裕,按閻振明的說法,周春富“繼承了一些土地,但不多”。但在周春富看來,那些浮財不過是過眼雲煙,只有土地才是結結實實的保障,地里出一家人的吃喝,子孫也能受益。於是,這個勤儉、精明的農家子弟,開始一點點地攢錢、置地。他的勤儉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在黃店屯,年長些與周春富有過接觸的老人都知道,“周春富這人無論吃的還是穿的,都很寒磣,褲腰帶都不捨得買,是用破布條搓的。”周春富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摳門。一個流傳甚廣的細節是,“周家吃剩的粉條用筷子撈出來,放到蓋子上晒乾了日後吃。”
在周家做過多年長工的王義幀回憶說,周春富“從不閑着”,夥計鍘草的時候他幫着續草,他續草鍘出的苞米秸長短勻齊,牲口愛吃。“有個特殊要求,無論是夥計還是兒女媳婦,幹活時不準穿紅掛綠,怕粘灰就不能撒手干。”
“周家院子里是不能有雞糞的,孩子回家了就拿起小鏟子往院坑裡拾掇。家裡不養牛養騾馬,腳力快也乾淨。我在他家要早起。他家人養成了習慣,冬天天沒亮點了火油燈,家裡人做飯的做飯,喂牲口的喂牲口。人家都起來了,你夥計還能賴在被窩裡嗎,起來沒有事摑着筐揀狗糞。”
在黃店屯,老周家的5個兒子也讓人羨慕,“家裡人手多,大兒子干農活,二兒子管家,三兒子趕車,幾個兒子都有分工,個個勤快。腦子也靈,都能掙錢。”
周家“掙了錢就買地,地多了就雇長工,從三五個到七八個的時候都有。周家人和長工一樣幹活,一大早就趕馬車出去,回來時掛一鬍子霜。”
長工王義幀對周春富買地的嗜好印象深刻:“老頭把家,就願意買地。和人家在地頭說話,末了就問,你賣不賣啊?”
周春富憑藉自己多年的努力,為周家積攢了一大份家業。1947年,也就是土改隊來到黃店屯的那一年,這份家業包括240畝土地,還有“四大坊”——油坊、磨房、染坊、粉坊以及一個雜貨鋪。
階 級
1947年年底,當土改工作隊進村的時候,周春富年逾花甲,和黃店屯的其他老人一樣,他夏天上身不愛穿衣服,後背曬得黑紫黑紫。如果沒什麼意外,他也像其他老人一樣,不用再自己下地,把土地徹底交給下一輩,自己含飴弄孫。
但周春富的命運卻因為一紙通知而發生了徹底改變。這年10月,中共中央召開全國土地改革會議,之後發布了《中國土地法大綱》,東北局發出《東北解放區實行中國土地法大綱補充辦法》,遼寧各地黨政領導決定,“貫徹依靠貧僱農,團結中農,打擊地主,消滅地主階級的階級路線”,“徹底解決平分土地問題”。
周春富這類人,可稱之為“經營式農場主”——他們雇傭了3到8個長工,耕種100到200畝土地。在附近33個村莊中,有17個村莊里有這樣的農戶。
對於這些“經營式農場主”,最初在1942年,中共內部曾提出應當視作為資本主義,而不是封建主義,應當和富農歸為一類。但在1947年的大環境下,擁有20多口人,200多畝土地的周家最終被划作了地主。周春富費盡心思積攢起來的家業,最終成為了致命的包袱。
同樣在黃店屯,擁有40多畝地,10口人的閻振明家,被劃為中農。閻振明回憶,黃店屯以及附近三個屯,有300多戶,被劃為地主富農的有六七戶,貧農和僱農不到20戶,其他都是中農。
批 斗
1947年12月的某天,黃店屯的男女老少都被通知去村小學。“周春富被拎過來,貧下中農代表們控訴完畢之後,上去圍攻。”閻振明至今還記得當年的場景。
在這樣的氛圍中,周春富的一些問題,逐漸被“挖掘”出來。一個當年在周家放過豬的小孩,若干年後回憶,“這地主真太可恨了!周家的四個兒媳婦,都被他逼着幹活!一個月頭10天,大兒媳婦做飯,二兒媳婦做菜,第三個兒媳婦當‘後勤部長’,推碾子拉磨什麼都干。這10天四兒媳婦可以‘休息’,給孩子縫縫補補做衣服。下一個十天,就按順序‘輪崗’……對家人他都這麼摳,對我們扛大活的長工,你想想得狠到什麼地步!”
曾在周家當過長工的孔兆明,上台講周春富如何剝削長工,講着講着不由自主地說起,老周傢伙食不錯,“我們吃的是啥?吃的都是餅子,苞米粥,還有豆腐。”幹部們一聽,急了,趕快拉他下來。
60多年過後,當“階級鬥爭”不再流行,周春富的苛刻似乎被逐漸淡忘,而他為人“厚道”的一面也慢慢被追憶起來。曾在周家打過短工的孔憲德說,“農忙的時候,就去幫忙,好吃好喝不說,你還得給我工錢,不給工錢誰給他干?一天的工錢還能買十斤米呢。你不好好待我,我就不給你干。”而孔憲德的哥哥孔憲丞在周家做過多年的長工,“一年掙8石糧食,養活全家。”老長工王義幀則說:“都說老頭狠,那是對兒女狠,對夥計還行。沒說過我什麼,我單薄,但會幹。老頭說,會使鋤,能扛糧就行。”
典 型
讓周春富“揚名”的則是另外一件事情。周春富死後兩年,那個曾在周家放過豬的小孩,參加了解放軍,在行軍打仗的途中,開始動筆根據自己的經歷撰寫長篇小說。
這個小孩,就是著名的“文盲作家”、“戰士作家”高玉寶。1955年4月20日,中國青年出版社首次出版了單行本的自傳體小說《高玉寶》。高玉寶講述了一個小孩子在一家周姓地主家備受剝削,最後走上革命道路的故事。
小說的第九章,叫做《半夜雞叫》。在這個故事裡,綽號“周扒皮”的地主,為了讓長工早起幹活,半夜鑽進雞籠學雞叫,最後反被長工們戲弄。《高玉寶》在國內外有二十幾種版本,印數就高達450多萬冊,並被改編為24種連環畫和12種文藝演唱形式及其戲曲書籍,其中尤以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1964年拍攝的同名木偶片影響深遠。
黃店屯村的孔慶祥回憶,“有一年我在去黑龍江的火車上,正好遇見高玉寶,我問,大舅,有半夜雞叫這回事嗎?他沒吭聲,說這是文學創作的藝術性問題。然後又說,咱們這兒沒有,不代表全國其他地方就沒有。”
這個“周扒皮”的綽號,以及“半夜雞叫”的荒唐舉動,最終成為了中國千千萬萬地主的代名詞。
黃店屯93歲的老人高殿榮,至今還住在土改時分給她的周家三間老屋裡,她回憶起周春富時,只說了一句,“不是惡人,不霸道。”(摘自《先鋒國家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