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朱和文,是我的編輯。第一次在電話中聽他講話,感覺那聲音真像是老牛破車。後來慢慢熟了,發現他細膩而溫和。他的“慢”,其實是一個中年男人歷經滄桑之後的穩健。再後來,有機會和他一道喝咖啡,發現他竟然是個十分英俊的男人。臉部線條堅毅溫和,眼神明亮而空邃,為我倒咖啡時,他說這是五年來第一次和一個女孩一起喝咖啡。聽着他低沉的聲音,我怦然心動。曾在文章中看過他的感情紀事,五年前,他深愛的女友去世,他覺得自己的愛情也跟着死了,從此再沒對任何女孩有過異樣的感情。
那天,我已不記得都聊過什麼,但聊了很久,我看到他的嘴角一直存留着淡淡的笑。深夜回家,他要送我,我說很遠,住在華勝小區。他張大嘴巴,呆住了,半晌說自己也住在華勝小區。我驚訝,問了樓號,彼此幾乎都要笑出聲。天啊,我們的樓正對着,離得很近。
回到家,我拉開窗帘,看到了他屋子裡的燈光。我走到陽台上,沒過五分鐘,他也出現在陽台上。我們舉起咖啡杯,會心地笑。
從知道他就住在對面的那天起,我不再拉上窗帘。我知道,深夜疲憊的時候,一定有一雙眼睛在注視着它。而當我躺在床上,想着朱和文也許正站在窗前喝一杯咖啡,心底會不由地升起一股溫暖。對面的燈光,在我入夢之前,從不會熄掉。
除了郵件,我們開始更頻繁地聊天。MSN上,他整天掛着。當然,多數時候,是討論稿子。哪怕是我百分之百努力寫出的稿子,在他那兒也不會順利通過。他心思細膩,做事嚴謹,一句話都要推敲許久。在他的建議下,稿子改了又改。改得煩了,便沖他發脾氣。不過一篇文字稿,又不是總統演講,至於要字字斟酌嗎?可是,無論我怎麼發脾氣,最後還得妥協。他從不生氣,卻堅持自己的意見。他寬容我的任性、暴躁,卻不放棄自己的原則。常常是,稿子順利通過終審,還得到主編的好評,他會快樂地打電話過來。他的獎賞,是一杯藍山咖啡。一杯咖啡,我們會興沖沖地聊上許久。我講在學校時發生的糗事,講身邊同事的故事,他耐心地聽着,一直都在笑。他的笑,總令我心動。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夏天到了。我的生日就在夏日的某一天。那天,我和朱和文一起去酒吧,他送我一大束粉紅色的荷花。呵呵,第一次生日收到荷花。荷花放在吧台邊,許多人都回頭看我。在荷花中間,還藏着一個綉工精美的荷包。朱和文說,這荷包是八個少女一針一線縫的,在他的家鄉,這是給人帶來吉祥的荷包。從心裡,他希望好運能伴隨我一生。
看着他的眼睛,我有一種細碎溫情的感動。眼前的男人,是那麼細緻體貼,溫和強硬。在我眼裡,他幾乎是個完美男人。
那天,我喝了很多酒,趁着醉意問他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或者,他對每一個作者都這麼好?他搖搖頭,看着我,認認真真地說:“在我眼裡,你就像個孩子。就像在我心裡亂跑的孩子。”
剎那間,我衝動地伸出手,用力握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溫暖潮濕,我看到他的眼神微微抖動,就像被網捕住的蝴蝶在掙扎。
我真的喝醉了。酒吧打烊,我懷裡抱着荷花,朱和文把我送回家,背着我上樓。
父親從美國打來電話,替我辦好了到美國留學的所有手續。我拖了又拖,可這一天還是來了。我提前半個月告訴了朱和文我要走的日期,電話里,他沉默許久才“哦”了一聲。我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甚至都沒有挽留我。如果他對我說:“留下來吧,留下來和我在一起”,那麼,我馬上會退掉機票,永遠待在他身邊。可是,他沒有。
深夜,我端着咖啡站在窗前,我希望他能看到我在注視着他。我一直都在用心注視着他。可是,令人灰心的是,他的燈早早熄了。不僅如此,在我離開前一星期,他竟然從我的世界消失。
他房間的燈光再未亮起過,他不再登陸MSN,他的手機關機。我瘋了一樣地滿世界找他,我打電話到編輯部,公司的人說他請了半個月假,不知道去了哪兒。好幾個晚上,我爬到對面的樓上去敲他的門,卻無人應答。我獃獃地坐在他家的門口,一直坐到凌晨,等來的卻是絕望。整整一星期,沒有任何有關他的信息。
拖着行李,我坐上了飛往芝加哥的飛機。我在天上向朱和文道別,我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說:“和文,我愛你。可是,你為什麼不愛我?”
在美國的日子緊張而痛苦。常常是,我從夢中驚醒,似乎看到朱和文就站在我面前。但時間是醫治痛苦的良藥,慢慢地,傷口一點點癒合,再想起朱和文,我終於能夠平靜下來。也許,我曾經是在他心裡亂跑的孩子,但無意間就跑出了他的心,他不再尋找,這就是故事的全部。我脾氣暴躁乖戾,我怎麼能奢望有人能永遠地包容自己?
三年後,我取得了學位回國,在一家經貿雜誌社任職。衡水湖舉辦大淀荷花節,我被邀請去參加一個儀式。
看着滿淀的荷花爭相開放,我忽然想起了三年前的那束荷花。隱約記起,朱和文的老家就是在這大淀的旁邊。
下到淀里,跟一位種荷的老農攀談,他笑着說這荷花在當地還有故事呢。我問是什麼故事?老農說當地小夥子如果喜歡上了一個女孩,會在她生日那天送一束荷花。如果女孩也喜歡他,會給他一個荷包,荷包里裝滿花瓣。我微微皺起眉,想起朱和文送我的荷花和荷包。難道,這裡面也有故事?
輾轉反側一整夜,夢裡夢外都是朱和文的影子。
採訪歸來,拿出鑰匙,回到塵封三年的家。因為朱和文,我寧願另外去租屋也不願回來住。一股嗆鼻子的氣味撲面而來,我打開窗子,按亮屋子裡所有的燈。那個荷包在哪兒?生日那天醉得太厲害,竟不知它掉到了何處。我把家幾乎翻了個遍,終於,在床底,我看到了落滿塵土的荷包。抽開帶子,發現裡面是一張淡藍色的信紙:
阿珠:
我們老家有個風俗,在女孩生日這天送荷花,意味着愛情。這樣的愛情,我永遠都無法向你啟齒。我大你8歲,年齡在我心裡是道很深的鴻溝。以前,我從未介意過自己的年齡,可現在我卻如此渴望自己變得年輕。阿珠,我愛你。
看到這紙條,給我答案好嗎?不管是接受還是拒絕。過兩天我們還會見面,如果我們有走到一起的希望,那麼把荷花的花瓣裝進荷包交給我吧。我知道這顯得老土,可這卻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方式。將心愛的女孩親手摘下的花瓣放在枕邊,聞着清香入睡,那是何等的幸福?已經整整五年,我再未體會過這樣的幸福。遇到你,是我一生的幸運。
朱和文
我的手抖動着,淚水順着臉頰滑下來。我把紙片緊緊貼在胸口,終於明白朱和文為什麼會在我去美國前失蹤。原來,我錯過了最珍貴的愛情!我在心裡呼喚着朱和文,可是,我曾深愛過的男人,他再聽不到我的聲音。
兩年前,他去原始森林採訪,不幸遇難。雜誌社為他專門做了一期追悼文章,無數女粉絲捧着雜誌失聲痛哭。當我在美國得到這消息,我整整失眠了一星期。
到了朱和文的祭日,我親自去大淀採摘了十朵粉紅色的荷花。捧着花來到他的墓碑前,我把花瓣一片片摘下來裝進荷包,然後深深地埋進泥土。我仰臉看着天,想着如果人真的有靈魂,朱和文應該能夠看到,我埋進的,其實是我對他深深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