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的料子又有些發獃。她真是痴,明明只在勞技課上做過一雙水青卡其布的袖套,居然就想做一套衣服。而且料子是極貴的真絲,茶清還記得外婆說過真絲最難裁剪的,因為絲不比棉和化纖,絲有生命。那些肥白勤懇的蠶的生命,不願被剪子和針線擺布。
茶清為難地瞧瞧針線盒,暗紅的紅木線軸,生了綠銹的銀頂針,都曾經在外婆的手裡做出紅地灑金嵌蝴蝶的對襟棉襖,圓頭圓腦呆得可愛的胖棉鞋。可是守在針匾旁戴老花鏡的外婆早已沒了,媽媽也跟着去了茶清偶爾會夢見的世界。茶清在父親的書房得到人生一切教益。陽光從西窗曬進來,明晃晃照亮一屋子書。很好的書架,很好質地的老式書桌,藍底粉花的窗帘曬得泛黃焦脆了,映進來的光線都肅然垂手而立。書太多,一牆一牆圍成堅實的城,書頁微微乾枯,城磚也就不是青黛色。書不是美人,不怕年華老去,耐心守護她長大。
書還是書,茶清在這裡呼吸油墨混成的空氣,安分地長到了二十歲,書房裡有了自己的一架收藏,前途塗了油一樣滑溜。她是個理想中的女兒,皮膚白得掩去了鼻子嘴巴,不染不燙的黑頭髮長得不同尋常,亮晶晶一路柔和地閃爍到腰際,常常帘子一樣垂在頰旁,引得人忽略了其他。人都誇茶清是好女孩,她垂了眼睛不作聲。她的眼睛不可愛,黑,冷,有無限深的靜夜守在眸子里,鎮定得象是遠不只二十歲了。
無波無折的溪流終於遇到擋路的石頭。水底沉澱的金色砂礫撞向障礙與水花一齊濺起來,刺出灼人眼的光。茶清因而今天坐在書桌旁,破例不捧書,卻拿起剪刀預備對付這片紅得十歲后再沒有穿過的顏色。
原本她不愛艷色的,哪怕是在大學舞會,在遇到陳沉的時候。那天一寢室的女孩一齊嘰嘰喳喳擁到舞廳,為其中一個鑒定男朋友。男生大概是初次約人,不想見到的不是一個,而是一群,緊張得臉上汗津津,不知該和誰說話。茶清抿住笑痕,自顧自撿了個角落去坐下,遠遠看那男生全副披掛着紳士的行頭,在一群咬耳朵的女孩子里冒傻氣。舞會在茶清的書房是一個通體光明有魔力的字眼,應該有二八年華穿紗衣佩香花的嬌羞女子。然而大學的舞會充滿拖拉機一樣笨重的書生,而且多半是過份激烈的迪高。茶清心裡存着書里的鏡頭,總不肯穿牛仔褲,挑了件寬大打褶的白布襯衫,青花長裙,象潤澤的瓷器上一支寫意蘭草。
迪高的樂聲鎮天響把滿屋子的空氣撕成片片。她怕聽這樣過份熱烈的音樂,不只是因為吵。那麼熱情的歌聲里有無數小聲音在勸人遺忘,年輕充溢的場合,要遺忘的是年輕本身么?紅黃藍綠的光柱一遍遍翻滾,可是照不亮她。她很耐心地坐在角落看一個個影子穿梭在光影里。光柱中人影幢幢。
彩燈忽然熄了。一片紫熒熒的光象從屋頂蒸騰,一點紫,一點冷,一點艷的光。有漂白粉的衣物為光映照自身也發出光來,茶清有點不安。她的布衣與長裙一齊幽幽亮得透明,熒光冷得帶點迷霧籠罩的氣氛,使這個角落亮得象星座了。裙上的花紋隱沒不見,完整地明亮,一朵靜靜的睡蓮,白得冷艷貞靜,烏黑的頭髮靜卧在衣裙上,也泛着紫光。這一刻茶清全部的美都開放得圓滿,不知怎麼,總帶着青霧繚繞的冷。
沒有男孩敢上前攪擾這朵沉靜的花。
陳沉不是男孩子了。下了班和朋友一起到大學舞廳里走走,還未及換衣服。藏青色的西裝儼然是方正氣派,領帶塞在口袋裡微微鼓出一塊,白襯衫的領子有點散亂,他是成熟不青澀的男人。茶清看伸在面前的手,指節突出,剪得光禿禿的,很整潔。她把自己的手交出去,沒有多想,大概是因為心裡關於紳士的印象,和這個穿得不合時宜的男人是很相似了。
他一身都掩在青灰中餘一線輪廓,只白襯衫的袖子露出一點泛着熒光,領子彷彿一支青灧灧的火炬照亮了臉頰,刀裁似的眉毛斜斜插在眼睛上方,生生有刀劍相擊之聲。西裝下是一個堅實的身體,茶清覺得一波波飽滿的肌肉在手指下滑動,手無意識地放實下去,徐悲鴻的馬就是這樣油光水滑的肌肉,柔軟的舊宣紙上墨色鮮明的生物,騰騰冒着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