顫悠悠的小木橋
河南商城縣長竹園一中林志中
高高的桃花尖,
清清的石板河,
石板河上的小木橋呦,
顫悠悠啊,顫悠悠,
老師每天把我們扶過河……
桃花尖小學坐落在高高的大別山上,小學生每天上學都要翻山越嶺,涉過石板河才能到校。早晚需老師接送,中午在校集體就餐一頓。
這年桃花盛開的春天,桃花尖小學調來了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教師,姓李,被劃成了右派,據說是“發配”到這所極偏僻的小學來的。
靈芝家弟妹多,她是老大,等把弟妹都拉扯大了,靈芝十多歲才開始上學。上到五年級,已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這,在深山區極為常見。
李老師整天不言不語,經常唉聲嘆氣的,可一到上語文課,他好像變了一個人,喜笑言開,把難懂的課文講得深入淺出,把枯燥的課文講得生動活潑……靈芝姑娘在語文課上,總是睜着水靈靈的丹鳳眼,入迷的聽課。
更令靈芝沒料到的是,李老師一個人包班,什麼課都講得有聲有色,同學們可喜歡了!吹打彈唱,琴琪書畫,李老師樣樣都行。靈芝永遠也忘不了,李老師把她打扮成喜兒,李老師自個兒演楊白勞,一曲“北風哪個吹”讓靈芝成了山區的“大明星”。
雖然李老師和靈芝演的是戲,並且是父子倆,還是招來了一些長舌婦的流言蜚語。
“俺看那李老師就不是什麼好東西,看靈芝妮子長得水靈靈的,打着演戲幌子,不知背後搞了些什麼鬼呢!”
“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一個二十多歲的光棍小伙,整天在一間屋裡比呀划呀的,依啊呀的,手把手,臉挨臉,乾柴遇見烈火,能不燒起來嗎?”
“一個堂堂的大學生,搞到俺這鬼不下蛋的窮山窩教書,肯定是在城裡犯了錯誤,鬼知道他害過多少女人!”
……
俗話說:沒有不透風的牆。這些風言風語很快就傳到了李老師的耳朵中,漸漸的,李老師疏遠了靈芝。可靈芝心裡想:李老師是個大好人呀,從來沒對自己非禮過。所以,她仍舊每天纏着李老師要演戲,可李老師總是迴避她。
靈芝為此傷透了心,在家裡呆了幾天,李老師搞不清是什麼回事,一個暴風雨過後的傍晚,李老師準備到靈芝家去家訪。他來到石板河,咆哮的山洪擋住了李老師的出路,事實上,只要一過河,便到了靈芝所在的斑竹園村。
責任心很強的李老師決心冒一下險,涉水過河,他只穿了一個褲頭,把衣服高高舉在頭頂。在快要靠近對岸時,誰知不知深淺的他一下子跌進一個暗潭,一個大浪又打下來,一下子把李老師淹沒了……
李老師水性好,馬上扔掉衣褲,拚命向岸邊划來,可是山洪特別猛、急,儘管李老師水性好,仍靠不了岸,山高水寒,李老師有點堅持不住了!
“抓住長竹棍,李老師!”突然,隨着嬌滴滴的聲音,一個長竹棍一下子伸到李老師面前,李老師被拽上來后一看,拽他上岸的正是他要找的靈芝!她累得滿臉透紅,瓜子臉白裡透紅,紅中透白,像桃花尖上盛開的野桃花。
李老師心中一陣悸動!
轉眼到了冬季,石板河水消了。河上的小石步經常結油光冰,低年級的學生經常摔倒在河裡,哭得鼻子一把淚一把的……靈芝心眼好,一個個地哄,並且一個個地牽小學生過石步。后又把這個情況告訴了李老師,李老師還是像以往那樣唉聲嘆氣,什麼也沒說。靈芝看着李老師英俊而冷峻的臉,有點兒不高興。
一個星期天,靈芝拖弟帶妹到山上掐苦菜充饑,沒辦法,到處鬧“浮誇風”,村裡都餓死好些人了。家大口闊,靈芝自然要為家分憂解愁。
好不容易在密林深處找到一塊野菜,靈芝大喜,正準備挖野菜,突然,一個熟悉的身影闖入靈芝的眼帘:李老師戴着近視眼睛,滿臉淌汗,渾身髒兮兮的,正一歪一倒地扛着一棵樹艱難地往下背——城裡人畢竟走不慣山路,加之飢餓的年代里即使是二十多歲的小夥子也餓得弱不禁風……
“李老師,你小心!旁邊是萬丈懸崖!”靈芝喊道。
李老師先是一驚,然後朝靈芝看看,還是什麼話也沒說,靈芝跑過去扶着李老師一步步地往下走,累得胸前兩座小山一起一伏的,臉紅得象秋天大別山上的紅楓樹。
夕陽西下,一座用葛藤綁住樹架成的小橋搭成了,李老師在上面來回走幾個回合,雖然顫悠悠的,但人在上面走還是很安全的。看着靈芝高興地在上面一邊唱着山歌一邊來回走,李老師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最美麗的畫面,他終於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這一幕又被一個長舌婦看見了。
橋是幫建成了,可靈芝弟妹因沒掐到野菜挨餓,自然少不了粗暴父親的一頓毒打,靈芝淚流滿面,像晶瑩的露珠在梨花上滾落……想到那顫悠悠的小橋和李老師,他覺得不委屈,值了!
從此,桃花尖小學的孩子們不再為過河發愁了。
誰知李老師書生文弱,加之嚴重營養不良,砍樹、建橋受了涼,得了重感冒,高燒昏睡。靈芝看在眼裡,痛在心裡!李老師孤身一人從大城市裡貶到這窮大山,無依無靠,很是可憐,靈芝找來山村醫生打了幾針后,又從家中偷來養命的一點玉米面,熬成粥,用勺喂李老師,可李老師燒糊塗了,吐咽困難,太熱嗆得難受,靈芝牙一咬,心一橫,用山裡人喂小孩的辦法,先自己用嘴吹吹,含一口,感覺溫度合適后,再口對口餵給李老師,可這一口卻要了靈芝的命,也害苦了李老師一輩子。
一個負責監督李老師下鄉改造的朱老師目睹了這一幕,這個人平時早就對如花似玉的靈芝垂涎三尺,還幾次對靈芝非禮,可被外柔內剛的靈芝嚴厲斥退。
今天真是冤家路窄!
批鬥會上,朱老師煸動一群長舌婦圍攻、污衊李老師,批鬥會結束時,李老師被打得鼻青臉腫,兩腿一瘸瘸的,並被扣上“勾引女學生,圖謀不軌”的帽子,於是,李老師在“右派”帽子上又加上一頂。
不久,李老師被解除教師職務,罰到更遠的豹子崖燒炭,接受“勞動改造”。
斑竹園村這邊,靈芝父親早就風聞女兒和李老師一塊兒砍樹、建橋的事,再加之女兒口對口喂飯給李老師一事,覺得臉被丟盡了,跪在老祖先靈位面前道歉一番后,把靈芝吊在屋樑上用斑竹抽打半夜,還不準哭,因為哭聲被人知道,又丟人!直打得靈芝皮開肉綻,斑竹由青變紅,上面還沾滿了淚珠,真是“斑竹一枝千滴淚”……
冬日的一個寒夜,一彎殘月凄冷地掛在桃花尖山頂上,顫悠悠的小木橋下,河水在月光照謝下閃着寒光,靈芝姑娘滿臉淚花,在橋上走來走去,踩得小橋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大山谷中顯得特別凄厲……滿臉淚花的靈芝姑娘長嘆一聲:“李老師,你……”突然,“撲嗵”一聲,她抱石縱身一跳,投潭自盡了……消息傳到豹子岩,李老師躺在床上幾天不吃不喝。
第二年春天,桃花尖漫山遍嶺怒放着野桃花,李老師右手拿一本歌本,左手拿一把又紅又艷的野桃花,從密林中偷偷地走到靈芝墳前,長嘆一聲,不言不語地把花插在墳頭,然後,把“北風吹那個吹”歌本燒給了靈芝,淚水居然澆滅了一大團火苗……
八十年代初的一個春天,“摘帽”平反的李老師又一次來到桃花嶺小學任教,他本可回原單位——縣城中學任教,可他主動找到領導,要求到全縣最偏遠最艱苦的桃花嶺小學任教。這時,他已50多歲,滿頭白髮,仍孤身一人沒成家。
他仍舊每天在課堂上喜笑顏開的講課,把難懂的課文講得深入淺出,把枯燥的課文講得生動活潑……李老師每年都被評上“優秀教師”。可課外時間,他仍是整天不言不語,經常唉聲嘆氣的。
他仍舊每天在顫悠悠的小橋上邊教唱自編的歌邊扶着小學生過橋:
高高的桃花尖,
清清的石板河,
石板河上的小木橋呦,
顫悠悠啊,顫悠悠,
老師每天把我們扶過河……
時光推移,山鄉富了,小木橋被石拱橋替代本是好事,可李老師心裡卻空落落的,每到大橋上,李老師仍悲傷地唱着那首老歌。
李老師自然每年忘不了在野桃花盛開的清明時節,給靈芝姑娘上墳。
這年春天,他照例來到靈芝墳上,依舊左手拿一大把又紅又艷的野桃花,右手拿一本他剛出版的長篇小說《顫悠悠的小木橋》,把花插在靈芝墳頭后,然後,老淚縱橫,把長篇小說一頁頁地撕下,燒給靈芝,淚水竟澆滅了一大團火苗……
李老師終身沒娶,死後侄兒侄女們遵他遺囑,也把他葬在桃花尖小學的後山上,和對面山上的靈芝姑娘土墳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