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我那一年,轟轟烈烈的舉國上下齊動員的大躍進鍊鋼終於宣告失敗,苦苦支撐了兩年的人民公社大集體大食堂終於宣布解散。身上浮腫無力的社員們喜氣洋洋,奔走相告。在這樣的氛圍中,上過兩年私塾的父親,高興的把我起名叫‘解放’。
父親是個中等個頭的中年漢子,常年剃着短短的平頭,一對不怒自威的劍眉。劍眉底下,一雙疾惡如仇的大眼睛讓人望而生畏。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連女人看了都羨慕得要死。其實父親的眼睛不好,深度近視。帶個眼鏡看書還要把書幾乎靠在鏡片上。父親說他一生吃虧就吃在眼睛上,當兵,單位招工都讓眼睛給擋住了。不然的話,早已經吃上商品糧。
父親三十歲有了我這個帶把的男孩,高興的是笑得合不攏口。在那艱難的歲月,父親居然還請了一桌的客,吃了兩斤大米加了一升的蕎麥粉。聽父親說,那可是我們全家人一個星期的口糧。在我的前面有兩個姐姐,我兩個姐姐的前面還有四個哥哥和姐姐,只不過這四個哥哥姐姐的命不好。他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沒有逗留多長的時間就走了,其中我的四哥還活到了三歲。哥哥姐姐一個個的死,母親的眼睛差點哭瞎了。為這事母親那個時候都快急成瘋子。每天不停的叨嘮觀音菩薩,一到晚上就跪在菩薩的面前好幾個小時不起來:“菩薩保佑,求菩薩保佑,阿彌陀佛,求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保佑……”不知道到底是感動了天,感動了地,還是感動了菩薩。母親順利的生下了我的兩個姐姐,並且能夠健康的成長。生下我,我就更成了他們的寶了。
剛生下的小孩見風就長。我一天天的長高,一天天的長大。長到兩歲半,母親又生下了我的弟弟。我們就成了一家六口人。
四歲的時候,我慢慢的就懂得一點事了。家裡嘴巴多,要吃的東西多,可糧食永遠不夠吃。生產隊開糧倉分糧,那秤桿好多人都伸長脖子圍着看。生怕分哪家的糧,秤桿往上翹。往往是秤桿高了又壓,秤桿低了又抬。真的彷彿世界上只有秤桿是再公平的砝碼。我跟在挑籮筐父親的後面,手裡拿了一個玩耍的竹筒。輪到給我的父親秤糧谷時,我就假裝絆着籮筐的繩子摔倒在谷堆里,乘機在竹筒裡面裝滿穀子,然後迅速用手掌把筒口蓋住。除了第一次的紅臉外,其如的我都是演得那麼的逼真,毫無破綻。
小時候的外婆家是很遠很遠的地方。要坐一毛錢的火車后再坐一毛錢的班車,然後還要走一個小時的山路。正月初二和七月十一,【七月十一是外婆的生日】一家老小準時要上外婆家。那個時候我就老是問母親:別人家的外婆家好近好近,吃完飯就可以回家。我們家的外婆家怎麼這麼這麼遠?坐完火車還要坐汽車?母親永遠不解釋,總拿眼睛望着我。家裡離火車站有十餘地。全家出門非要提前兩個小時走。每次要到外婆家,火車也總是晚上到。我就想不明白,到外婆家的火車怎麼年年都是晚上開?上火車,六歲長高不長肉的我,明明身高不到一點一,可乘務員就是非要看着有。要花一毛錢買半票,哼!我是絕對不幹的。
“把票拿在手上,把票拿在手上。哎,小孩,你的票呢?”乘務員擋在車門口,搖着腦袋。
“我的媽媽在車上,我要媽媽?嗚嗚,我要媽媽。”我嚎啕大哭同時又用一隻眼狡黠的遛着乘務員。
“喂!哪個婦女這麼粗心?孩子丟了都不知道,來,大人讓一下。讓小孩上去。”乘務員拖住乘客已拉上車門扶手的手,把我頂了上去。
火車站到汽車站的距離是半個小時的路程。為了趕班車,母親用兩隻手牽着兩個姐姐不要命的跑。肩膀上扛着我,一隻手摟着弟弟一隻手提了個包的大汗淋漓的父親就跟在後面拚命趕。趕到汽車站,抱着父親的腦袋,被父親顛得不行的我顛着腳不停的大跳:
“鬼外婆家這麼遠我不去了,我要回家,嗚嗚,我要回家?”
“聽話,馬上就坐汽車了,來,乖!我的兒子好乖哦!”母親哄着我。
“那我要吃冰棍?”我用手抓着自己的眼淚和鼻涕。
“我也要吃冰棍?”弟弟也晃着圓圓的腦袋。
“現在過年,又不是六月的天?哪裡來的冰棍?”父親的聲音有點重。
“上次我吃了,你是怕用錢?我就要?”我把鼻涕塗在了臉上。
“媽……媽,我要吃冰棍?”弟弟坐到了地上。隨即就在地上打起了滾。
“嗯!我的寶寶乖!來,起來喲!你看你把新衣服都弄髒了?”母親拍打着弟弟身上的塵土。
我和弟弟的糾纏,無可奈何的父親只得花了六分錢,買了兩個打得狗死的包子。我乘父親不留意,剝了兩塊包子皮,塞到鼓着長長嘴巴兩個姐姐的手中。
外婆家的山是很高的山,很美的山。高聳入雲的大山,常年雲霧纏繞。奇形怪狀的大石頭在雲霧纏繞的密林深處若隱若現。參天遮日的楠竹飄舞的翠玉般的葉子帶着點點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宛若一顆顆金光閃閃的金豆。林間無憂無慮追打的小鳥歡快的笑聲,讓你有臨夢幻般的仙境。
外婆家的水是很清的水,很綠的水。水從高山頂處的雲端里,帶着撲鼻的清香飛流而下。清脆無底的深潭邊,長滿着數也數不清的野花。當流入譚中的瀑布,濺起了金色的浪花,無數的花蝴蝶就在這潭邊的野花叢中翩翩起舞。不甘寂寞的金絲鯉魚也不時的擺動着自己靈活的身軀,鑽出水面,一上一下的遊玩着。喜得和我們一同玩耍的小黃狗是又蹦又跳,狂叫不已。
一個小時的路程,我們就到了外婆家的藕塘邊。走過長長的大堤,竹子擋住的外婆家的屋頂就已經能夠看到半個頭。老遠就看到外婆眯着眼睛穿過竹林,從長長的石梯上一步往下走,一邊往前看。這都是外婆每年的老習慣。外婆手裡拿着我們愛吃的紅薯片,後面跟着又已經長大了的小黃狗。一年不見,昔日的小黃狗已經長成大黃了。而外婆頭上的青絲也變得有灰有白。外婆特喜歡我,特喜歡我的嘴巴甜。
“外婆,給您拜年了,恭喜你新年大發財,越來越漂亮。”我跑進外婆的懷裡。
“哦,我的小乖乖,看看今年又長高了,外婆最喜歡你。又重了哦!來,張開嘴,吃塊薯片。”外婆把我摟在了懷裡。
“喔喔,喔喔。”黃狗跳得老高,用嘴來搶我手上的紅薯片。嚇得我把我咬得咔咔響的紅薯片吐在了地上。
“去,去……絕狗毛,要死啊。別嚇着我的小乖乖?”外婆對着大黃狗就是象徵性的一腳。
“喔喔,喔……”大黃狗肆意的叫着,搖着尾巴不停的望着我這個似曾相識的朋友。
外婆家的第二天,第三天。那就是我,姐姐,表哥們的世界了。外婆家的山上有好多好吃的東西:茶樹上的白花片,田埂邊的紅刺球,長在地里的肥葛根,都是我們青睞的對象。尤其是長在岩石縫裡的葛根,好肥好大。姐姐和老表們費九牛二虎之力挖出來,就只能由我掌管了。小的我懶得理,我只要最大的。回到家裡洗乾淨,好肥好大的一根就放在火上烤。那香味?嗯!香得你直流口水。烤熟了,姐姐老表們就用眼睛看着我用菜刀分,我分他們一人一小塊。乘下的我就牢牢抓在自己的手裡。而他們吃完我分給他們的小塊后,竟然‘傻’得連其它的都不吃,就一個勁的‘傻’站着看我吃。我也就越吃越有味,越吃越來勁。當我吃完了一節用菜刀再分開另一節的時候,只聽見菜刀‘卡拉’的一聲,撲的在我的食指上就是狠狠的一口。當時咬得我的血就從我的手指頭直線噴出:“哎喲,媽媽呀!不得了了,出血了?我要死了喲。哎喲,哎喲!”我大叫的聲音把整個的房子都抬起來了。這一刀砍得厲害,確實很厲害,手指頭差不多砍進一半了。醫生說如果刀再重一點的話,我這個手指就報廢了,我留下了一生永遠也洗不掉的疤痕。從那以後,外婆家就慢慢在我的記憶中淡化了。
從外婆家回來,轉眼就到了鳥語花香的春天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三月【我們習慣說老歷生日,也就是陰曆】的春風把冬天的寒氣驅趕得無影無蹤。山坡上爭奇鬥豔的映山紅,田野里競相開放的草籽花;土牆邊嗡嗡直叫的野蜜蜂;道路旁互相嬉鬧的小夥伴。就構成了一幅春天的圖畫。正好剛滿六歲的我,顯得特別的‘成熟’和霸道。生產隊里像我這麼大年齡的娃娃有七八個,我是他們絕對的‘領導’。我叫他們摸魚,他們不會游泳。我叫他們掏鳥,他們絕不會下樹。看到大人們把有步槍的我鄰居叔叔叫做民兵連長,我就讓他們也叫我連長。吃過早飯,我頭戴別著紅星的‘八路帽’,腰裡插了把自製的木頭大手槍。手上纏了條從姐姐書包里偷的紅領巾。威風凜凜早早的站在自家菜地圍牆邊的樟樹上,賊遛遛的眼睛嚴密地注視着應該快來的老‘部下’。一個,兩個,三個……全部到齊。
“連長,我剛才來,看到斑鳩進了杉樹上的鳥窩,肯定裡面下蛋了。”老流鼻涕,外號叫‘紅鼻子’的男孩用袖子抹着自己的鼻涕。
“連長,昨天我看到我爸爸在倉庫後面的窯洞里拿東西,裡面有好多的紅薯。”我的得力部下,家裡父親當保管員的‘大腦殼’晃動着他特別大的腦袋。
“哥……哥,爸爸回來了,你快……跑。”我看到了弟弟從家裡菜園的後門口歪着走出來。“爸爸手裡拿了好大的棍……子,要打你……喲。”
“噓,馬上進樹林。”我像猴子一樣,從樹上一跳,就彈到了地下:“你們跟我來,誰也不準做聲。”我發出了號令。
“哥,哥,我也要去。我不告訴爸爸。”不滿四歲弟弟幼稚的聲音。
“聽話,回家。哥哥帶好多好吃的東西給你。”我騙着弟弟:“你太小,跑不動,我們有大事要辦。”
“我不……嘛?我就要去。”弟弟糾纏不清。
“給你,‘啪果’!哥哥的手槍給你,聽話,回家。”說服了弟弟,事情就好辦了。
“紅鼻子,你和小眼睛去看看鳥窩裡是不是下蛋了?如果有蛋的話?記得蛋不準打爛了,蛋拿好了馬上回。快去?”我開始下命令。“譚新和背背你們倆人馬上回家拿兩個袋子到倉庫的後面來。”我轉向‘大腦殼’:“你回去把你爸爸的鑰匙偷出來,速度要快,你不要讓他發現了。其餘的跟我到倉庫那邊去考察地形。”我安排周到,超出了我年齡的範圍。
時間不長,‘紅鼻子’和小眼睛倆人掏出了樹上的斑鳩蛋趕到了,偷鑰匙的‘大腦殼’也把鑰匙偷來了。譚新和背背則拿的是他們家哥哥姐姐的書包。我從‘大腦殼’手上搶過鑰匙,迅速打開了倉庫的大門。喲,裡面好大的一堆紅薯。我高興的拍不急待拿上一個在身上擦了擦,就全力咬上去了。部下們也學着和我一樣,拿着紅薯也是大口的大口使勁咬。每個人是足足的吃了兩個。眼看着漸漸鼓起的圓肚皮,我知道我們也吃得差不多。於是我叫他們放下書包使勁的裝,不能裝的就樓在懷裡往外面拚命的搬。人多力量大,不到半個小時,前前後後跑了三趟,把裡面的紅薯就搬了好大的一個洞。這麼多的紅薯往哪裡放?我有的是辦法。把紅薯埋在我們‘辦廚’的灶底下,蓋上泥巴,然後再蓋上草。一切做得天衣無縫。事後,我交待哥們對這個事情絕對要保密,誰說了,我就對誰不客氣:永遠的開除和我們一起玩耍的資格。
事情往往超出了想象。吃了一天的紅薯,到晚上吃飯時,我就明顯感覺自己有點不對頭。坐在飯桌上,肚子裡面的腸子攪得我翻江倒海,豆大的汗珠順臉而下。我死死的扛着。但扛了沒多長時間,就痛得倒在了地上。這下把父親嚇得要死。他二話沒說,把我緊緊的抱在懷裡就拚命的往外面跑。一路上我的叫喊聲和父親的腳步聲交織在一起,眼睛高度近視的父親一高一低,奔跑在模糊不清坎坷不平的羊腸小道上。一不留神,抱着我的父親就跌倒在滿是水草的田野里。父親可不管這些,他爬起來繼續跑。在他的心裡,兒子就是他的全部,沒有什麼比兒子是更重要的……滿身淤泥大汗淋漓的父親抱着我奔波了十來二十里地,總算是到了人民公社的衛生室。接診的幸好是位剛從縣醫院退休了的頭髮都透頂了的,戴着眼鏡長着很長的灰白鬍子的老醫師。看着他那比父親還要深邃的眼睛和已經透頂了的腦袋瓜,就應該是一個很厲害的老醫生?而且應該就是醫道高手中的高手?這不,只見他用手摸了摸我漲得頂瓜頂瓜的大肚皮隨即在上面敲兩下,然後又用從我肚皮上滑下來的兩隻手扳開我的嘴巴用他的鼻子在我的口裡聞了聞,苦苦的思索了一下。終於,他總算是發話了:“嗯!味道不是那麼好聞?有一股餿味。你的孩子一定是吃了很多不幹凈的東西,可以說是屬食物性中毒。”老醫師用他那捉摸不定遊離的目光對着我面目狼狽的父親說:“吃下去太多不幹凈的東西,消化不了,時間長了就會轉發成腸炎,現在要馬上做手術。你帶錢了沒有?”父親一聽老醫生說是要變腸炎還要做什麼手術的,嚇得臉都白了,渾身顫抖。他一把就抓住了醫生的手:“老醫生,您一定要救救我兒子,不管用多少錢我都要救我兒子。兒啊,你要是得了腸炎病,那你還怎麼活呀?”父親淚流滿面焦急的望着老醫師。“你說什麼話?豬得了腸炎病就活不了,人得了腸炎病又沒什麼的了不起,這是個很小很簡單的手術,只要是醫師都會做。你放心好了。只要你帶錢了就好辦。”老醫師邊說邊準備東西。
說那手術也真的很簡單,很簡單。老醫師在父親抱着我旁邊的桌子上放着一大盆的涼水,從藥箱里拿了根好長好長的軟管子用開水瓶裡面倒出的熱開水泡了泡。接着把泡了的軟管子就放進了桌子上的那大盆的涼水裡。他又從藥箱里拿了點葯的什麼的放進了那放着管子的大盆的涼水裡后,就叫我父親用手死死的箍住我的手和腳,說是不能讓我動。然後他又吩咐醫院另一個大夫夾着我的腦袋扳開我的嘴巴:接下來他自己從桌子上的涼水盆里拿起管子就往我的喉嚨裡面插,我這才知道他說的手術就是給豬插管的那樣的插。管子一點一點的往我的嘴裡插,我的喉嚨漲痛得的是想吐什麼東西的但又吐不出來。那種難受我不好用什麼樣的語言來描述,我只記得當時我只能用惶恐害怕的眼神來乞求他,抗議他。我估計那長管子已經插進了我的肚子里,如果再往下插說不定管子就會破‘門’而出。我驚恐無力可憐兮兮的呻吟着,呻吟着……管子總算是不再往下插了,可他又往管子裡面死勁的灌桌子上的那盆涼水。灌水就像我平時看到的牛生病要灌藥那樣的灌。我是那麼的孤獨和無奈,身上沒有半點反抗的力氣。水順着管子源源不斷的流進我的肚子里。眼看着盆里的水是越來越少,而我的肚子像是在用氣筒打着氣,越來越大,越鼓越高,差不多有南瓜那麼圓了。如果再加水的話肚皮肯定就要爆破。看到我的肚子漲得那麼大的老醫師望了一下盆里的水就果斷停止了灌水。他不急不忙的把管子拔了出來;接着拿了個馬桶放在我屁股底下,然後就逗着我笑:“喂!小朋友,你知道我頭頂上的頭髮到哪裡去了嗎?”他眼睛對着我眨了眨:“知道不?那全部都是虱子咬斷的。虱子咬下來的頭髮我可不想浪費了,我就把它貼在自己的臉上,所以我的鬍子比你的頭髮還要長,你摸摸看,是不是啊?”虱子能咬斷頭髮?鬍子是貼的?那父親怎麼老是用刀子刮?天真可愛頑皮的我忘記了肚子的難受,伸出小小的手指頭抓着老醫生下巴的鬍鬚就是狠狠的一下,拉不動:“老光頭騙人,你的鬍鬚不是貼的是長的,不然的話怎麼拉不動啊?”我一說完果然我就笑了,我一笑“噗通,噗通,噗通……”坐在父親身上的我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底下的閘門,屁股對着馬桶就開始了連續不停的轟擊“噗通,噗通。。。。。”。接連不斷,直衝而下。儲存醞釀了一天能量和營養沒有休息的肚子,在這個時候有如山洪全面的爆發,勢不可擋,剎那間就瀉了大半桶。衝出來的東西是要多難聞就有多難聞,那難聞的氣味,頓時籠罩整個房間。老醫師和幫忙的那個大夫用手捂着鼻子,幾乎是用百米衝刺的速度衝出了房間。房子裡面就只乘下父親抱着幾乎虛脫的我。竭盡衰竭的我好不容易拉完后,輕鬆了許多就昏昏沉沉在父親的懷裡睡覺了。
事情遠沒有結束。沒過幾天,種紅薯的季節就到了。生產隊全隊人馬挖好地,就準備到土裡種紅薯。當大人們打開倉庫進窯洞拿紅薯種時,他們全都傻眼了:留種計劃的紅薯搬了那麼大個洞,誰有這麼大的膽子?這不是挖社會主義牆角嗎?那還了得?脖子上圍了一條毛巾的老隊長當場就發火了:
“馬上查清楚,是誰偷走了隊里的紅薯?有人想我們破壞社會主義的大好形勢,門都沒有。民兵,你馬上報告大隊部。”隊長扯高氣揚,聲如驚雷。
“這個倉庫只有會計和保管員有鑰匙。別人進不來,也沒有膽子進來,肯定就是他們兩個了?”在一旁對會計和保管員有矛盾的記工員彭叔不懷好意。
“這幾天會計家的丈母娘死了,會計沒有在家,肯定沒份?”會計的親戚在隊里當出納員的牛伯出來解釋。
“保管員回來沒有?回來馬上把他押到大隊部去。”隊長有絕對的權利下達這樣的命令。
可憐的我得力手下大腦殼的父親周叔,還沒有明白怎麼回事,在站上【現在叫鎮,以前我們叫站上】回來的路上,就被民兵帶到了大隊部。
大隊書記姓徐,五十歲的年紀。有着中央領導一樣魁梧的身材和腦袋,經常穿着一套藍色的中山裝。當他把中山裝的扣子打開,用右手撩着一邊擺動的時候,那簡直就是開國元帥。他的嘴巴叼着一個煙斗,右手把中山裝擺了擺,接着在辦公室的桌子上就是重重的一巴掌:
“你是隊里的保管員,膽大包天?竟然敢挖社會主義的牆角,那就是我們的敵人,是我們的敵人,那就要批鬥,就要遊行,你是進入社會主義裡面的叛徒內奸和工賊。”大隊書記齜牙咧齒面目猙獰地噴着口水發揮他的表演才能:
“民兵把他捆起來,今天晚上看好,明天上午和那個偷白菜的人一起在全大隊遊行批鬥。這個資本主義的歪風邪氣如果不剎住?那還得了?那我們社會主義就要垮台了。”
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周叔在有如皇帝權利的大隊書記面前是沒有說話資格的。他就站在那裡看着書記的嘴巴不停的翻動,至於後來說什麼,他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不知怎麼回事,自己明天要和偷白菜的人在全大隊遊行了?自己又沒有偷什麼東西,也沒有說什麼反動的話?他不明白,他想不明白?周叔那天晚上沒有回家,他和那個偷白菜的人關在了大隊部的牢房:地下室。
第二天上午九點整,在鄰居隊的田埂上就傳來了蔡久打鑼的銅鑼聲了。
“大家都莫學我的樣偷白菜啊,是偷社會主義大家庭的菜啊!”“當,當……”銅鑼的響聲。
“大家都莫學我的樣偷紅薯啊,是挖社會主義的牆角啊!”“當,當……”銅鑼的響聲。
要是平時的話,看的人肯定不多。地主和富農包括四類分子經常都是這樣遊行的,人們已經習慣了。但今天是生產隊的保管員遊行批鬥,是本隊的‘官’員,所以整個屋場的人都出動了。果然周叔和偷白菜的兩個人被四個背着搶的民兵押着遊行來到了我們生產隊。兩個人都被繩子五花大綁的捆着。兩個人手裡都提着一個破銅鑼。偷白菜的人胸前掛了一顆大白菜,周叔的胸前吊了一個大紅薯。周叔到了自己生產隊自家門前就放聲大哭,聲音凄慘無比。他想不通,自己昨天還是隊里的保管員,今天怎麼就成了遊行批鬥的四類分子了。他哭完后就迅速低着頭,眼睛看着地下。輪到他喊‘口號’的時候,他就把口對着天上喊。周叔的老婆陶嬸蓬着頭,穿着一件短袖的汗衫,光着腳也擠在人群里。她為自己的丈夫感到好委屈,丈夫明明沒有拿一個紅薯到家裡,怎麼就成了挖社會主義牆角的人了?她沒辦法,她也無能為力。看到丈夫滿頭的大汗,她快速的跑進了屋子,用大碗盛了滿滿的一碗水端到了丈夫的口邊。她也只能這樣做,這是唯一能幫丈夫做的事。“當,當。”“大家都莫學我的樣啊,挖社會主義的牆角啊?”周叔遊行的隊伍漸漸遠去……
這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我的得力部下,周叔的兒子‘大腦殼’居然沒有看到?我在我眼睛能看到的視線範圍內迅速掃了一遍,沒有發現他的身影。這小子夠哥們?他沒有把這個事說出去,不愧為我的好部下,我可是指揮的主謀啊?我當時確實嚇得心驚膽戰,六神無主。我擔心他們說出來后,我也要掛牌子遊行。事情往往就是這樣,你擔心要發生事,偏偏他就不發生。這個秘密一直沒有人知道。只不過大老殼的父親由於這個冤案,從此由生產隊的保管員貶成了庶民。而彭叔就自然而然頂上了周叔的位子:神氣地當上了生產隊的保管員。【請您接看2部】不精彩您罵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