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紅塵,不盡愛恨情仇;芸芸眾生,誰共血日浮沉?
煙波似箭,回首間,踏破了多少陰晴圓缺;劍鋒凝恨,薄命處,道盡了多少凄楚酸辛!
我從來都不知道,我來自哪裡,更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誰,我只知道,我是在桃花漫舞的陽春,在亂紅溪處被義父撿回,我只知道,我有一位極高官的父親和一位疼了我十六年的哥哥!
義父終日纏身於政務,這對於我和哥哥來說,倒是一件好事,他不讓我們比劍習武,只願聽我們念“鳳之天翔,求之其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一走,院后的桃花立刻被舞得漫天泣血;池邊的柳樹立刻被舞得渾身是傷;然後,義父回來每人大罵一頓;再然後,就是兩人藏在被窩裡偷笑……
這樣的夢,好單純,好快樂,願想一輩子不再醒來,可嘆,北風輕襲,乍驚尤恨……
京城的春天是奪目的!不是因為那千萬株火紅的桃花,也不是因為那襲着楊風盪起的飛絮,是因為那魁賽!每年一到陽春,各戶的姑娘都會簪花系粉,攜蝶引鳳,或是在竹影參差處撫琴低唱;或是在澄塘霞影處勾花畫榭;或是在寒亭月殿處吟詩作賦,極盡風流佳意,深含崢嶸妖艷!而我,對於這些桃羞杏讓,燕妒鶯慚並不感興趣,我只願意攜着那鴛鴦袖舞出日影朝霞,荷出綠波!
而評魁之日,我卻不得不去欣賞那些絕代俊美,稀世姿容!因為太子下了令,義父,哥哥和我,都必須去參加,請義父去,自是因為他的官職,哥哥呢,是因為他剛剛和太子結識,必是為了增進感情,而我,既為曾與他謀面,更談不上官職!後來方知,是義父請求的,真不知道是要做做是要做甚,或許,是想讓我這個不曾悲戚的人見識一下“眼顰秋水,眉蹙春山”吧!
台上清音徐奏,裊裊婷婷的少女鬥草簪花,粉淡脂螢,真真宛若桐剪秋日,柳撫春日,一曲舞畢,香汗淋漓,嬌喘細細,笑着等候……
我呢,在台下,一眼也不看台上,只是擦拭着系在腰上的飛袖上垂下的鴛鴦圖綉!……
忽然,台上竟響起劍出梢的聲音,循聲而望,一位擦脂抹粉的姑娘翩若驚鴻,柔似蛟龍地舞出利劍,花徑風寒,零落了點點桃花,她竟能在細瓣上刻出一個艷字!一種好強的意識迫使我解下飛袖,騰入劍影,風下,驚動了她,也驚動了台下所有的人,我不及她的飛速,腳未穩,她已將劍刺來,我急忙用袖擋開,登時,袖被劃破了一截。我也不容她出招,將袖狂舞,任它將我包圍,而在紛揚的絲帶中,神不知鬼不覺地奪走她的劍,她吃了一驚,還未來得及緩過神來,我已經將劍架在她的頸上……
“好——”是哥哥的掌聲,我把劍還給她,在她怔怔的目光下,回到台下,義父面含怒色,說道:“這是由着你胡鬧的地方嗎?太子尊座尚在於此,怎可如此胡鬧?”“不,這一場可比那些庸脂俗粉絢麗多了,休勿責怪!”義父轉頭,竟面含春風,喜形於色,怪!此後,太子便不再往台上尋覓着什麼,好幾回只痴痴地望着我,怪!哥哥也不再與太子談笑,也只痴痴地望着我,怪!索性,我又擦拭起鴛鴦,可惜,它在舞劍時裂了!
總算挨着過了魁賽!
那晚,我剛剛想熄燈入睡,門外竟傳來了哥哥的敲門聲,我滿帶着蠱惑地開了門!門外,哥哥腫着眼,手裡拿着鴛鴦劍,我知道,劍柄上有與我的舞袖上一模一樣的鴛鴦……
“還記得這鴛鴦嗎?”哥哥低低的問。
“嗯,那是我繪的畫,你用了好幾個晚上刻的。”
“妹妹,知道哥哥為什麼要你繪鴛鴦嗎?”
我沒有回答。
“因為……鴛鴦是銘記着不離不棄,永相伴隨的……妹妹,其實我……”
“哥哥,我懂,我一直都懂,我還懂你劍上的那‘奠雁之誓’‘赤繩之約’,我……”
哥哥笑着,眼裡卻閃着月光,我俯身吻去他的淚水,他一把將我摟住,“一生同蝶夢,萬世共蕭田。”我笑着倒在他懷裡“恆生記獨戀,百載永存真。”哥哥輕拉過我的手,將一點涼涼的東西放在我手上,我仔細一看,是琥珀,是家傳的琥珀——鴛鴦,共有兩隻,另一隻,在哥哥劍上系著,我知道是什麼意思,笑着緊緊地將那琥珀摁在手上……
晚月如洗,獨倚西窗,無從入睡。凌星未散,我便早早地梳洗完畢,或許,的確是為了見他……
蓮裙輕動,月袖慢流,步至大廳,竟逢着哥哥,我知道他是欲做甚,他又和嘗不知我的心思?合至一處,恢然一笑,又故意分路而行,誰知,他從東門出,我自西門出,竟都往正堂來。思而未語兒而達思,行而未止而明行,真是靈犀倚住!
義父見我倆俱來,笑嚷着捧出一頂鳳冠!哥哥的臉色登時變了,我卻不知何故?義父黯了很久,道:“湘兒,你可是修了緣了,這鳳冠,是太子賜的。”我接過冠,見上面雕鏤了一隻若飛若揚的鳳凰,極為軒昂優雅!“這是為何?”“嫁!”哥哥冷冷地吐出一字,轉身走了!”我會出其中意味,險砸了那冠!“湘兒,你可享福咯,這一嫁,可是正妃,將來就是國母……”我再也聽不下了,我只要那鴛鴦,這鳳凰,我不要。可我知道,一切都來不及了,聖旨在那,四月完婚!
我不敢去找哥哥,我只能很着,恨自己,為什麼要上台舞袖,恨命,為什麼我等了十六年,愛了十六年,方才雲開,月卻昏了!
窗外寒風刮過樹影,淅淅颯颯聲傳來,極為凄冷!又是擊門聲,心告訴我,是哥哥,我趕緊拭去淚水,一開門,真的是他,黑衣在風裡被捲起,滿是凄然!他一把將我擁住,我忍不了了,任淚落滿他的一裳!
“哥,我不要……”
“離開好嗎,離開了就不用嫁入皇宮!”
“義父呢,他怎麼辦?”
“我不管,除了你,我什麼都不要。”
……
於是,我們離開了府邸,往一小鎮來了,哥哥早備了一間竹屋,它雖然沒有宅中的繁華,沒有府上的靈秀,但它有皓月,有清波,有鳥驚庭樹的生機,有影渡回瀾的清氣!
我們在那兒寧清閑靜地度過了十天……
那天午後,哥哥帶上鋤具去耕作,我剛剛坐下紡織,他便來了,令我吃驚的是,沒有隨從。他坐在馬上,任風拂起他的髮絲,雖柔情四溢,卻不失一股帝王家的威風凜凜!
“嫁給我,真的如此不願嗎?”
“不……只是我的心中只有他。”
“那是你哥哥,你不能跟他在一起的!”
“可以,我只是他義妹!我只是撿來的。”
沉默……良久
“如果,他死了……”
“不,”我打斷了他,“這個如果,除非是我死了!”
他哀然的低下了頭。“抗旨,是死罪——滿門。”
我驚愕了,忽然想起,明天是婚期。我跪下了:“太子,求求你,解除婚約!”
“解不了了,父皇已經知道了。我單獨來,就是想讓你自己決定。”
他恢然地走出去,我想留下,可是義父呢,我不走,就是要讓他死,不,我不能!我追了過去,他見我出來,知道我欲隨他去,笑着,哭着將我擁入懷裡,我也是笑着,哭着,哭的是這短暫的十天,笑的是這長久的十天。
我跨上了他的馬,他駕着馬走入一片樹林,我從來都不曾到過這兒,這兒的藤蔓特別多,他一直緊緊地護着我,生怕我被刺到,好不容易過了樹林,前方是一大片沼地,極為於臭,他說,他就是從這兒過的,走了兩天,我怔住了,他是太子,為了我這麼個人,在這麼骯髒的地方走了兩天……我心底泛起陣陣酸意。
見我有點累,他和下了馬,停了下來,朔風凜凜,雖快入夏,到底寒氣重些,見我穿得甚是單薄,他解下金絲錦貂披風與我披上,我欣然披上,他笑了,還說,這二十年來,他從未笑得如此欣慰。
忽,馬蹄聲近,一記冷箭向我射來,我輕閃而過,又一箭,我又閃過,大概是箭用完了,又或是認出是人,而非獵物,靜默了許久,於是,我放心向太子走去,冷箭又來,太子飛快將我撲倒,而他……
馬蹄聲至,是哥哥!
“太子,對不住了,我沒有辦法讓你帶走湘兒!”
“我也沒有辦法,我愛她,儘管,她愛的是你。”
“別說了,哥,快尋一個醫生來。”
“不用了,箭里有毒,我怕他奪走了你,剛剛在箭上,抹了毒了!一炷香內,必……”
“哥哥,你怎麼可以……”
太子的臉慘白至極,微弱地說:“湘兒,我可不可以,在最後問你……如果沒有他,你……會不會……愛我?”我不想回答,也不知該怎麼回答,最後,我選擇在他唇上留下我的痕迹,而他,拼盡了他最後一口氣,也在我的唇上印下他的永恆。“我。。。。。愛……你……”這是他最後的言語!
沼地上,義父與眾官趕來,他們一見太子身邊的血,便知了一二。臉色開始蒼白,尤是義父。
“誰幹的?”義父聲若銅鐘。“父親……”哥哥低下了頭。“是我!是我殺了太子。”義父驚慌地講:“湘兒,這是要誅九族的。”“我是孤兒,要誅,只誅得我一人。”哥哥似乎明白了,閃着淚,淚滴入鴛鴦劍上的那另一隻琥珀鴛鴦的眼裡。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鴛鴦劍,捅進腹腔。哥哥驚異地抱住了我,任血落滿他的衣袖。“哥哥,我,沒有實現諾言,來生……我一定……和你……‘同……蝶……夢’‘共……蕭……田’!”“不……我要今生今世!”“來……生……一……定……廝……守!”哥哥大喊一聲,奪走了我手上的鴛鴦劍,在我欲閉的眼帘下,同歸離恨!
瀟月華上,漫野都是血色的,血淚,埋葬了鴛鴦劍上的那一對琥珀鴛鴦!湘江水回,滿天都是紅色的,紅風,凋謝了鴛鴦河中的那一對苦命鴛鴦!
了別明月枝光,滄桑盡,天涯方是沉浮處。
夢謝花香片縷,鴻蒙動,故國不再西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