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沒有學會游泳,這是讓他感到很遺憾的事。從小他就很想學游泳,像許多小朋友一樣,沒幾歲就到水溝里撲騰。許多小朋友都學會了游泳,他沒有學會,只會幾下簡單的狗刨式。
他們站在河邊,準備過渡。一隻簡陋的機帆船在河面上突突突地把這邊的人運過去,把那邊的人運過來。她說,坐渡船過去。他看着河邊很多人在等渡船,他說,往前走吧,從橋上過河。很遠的河面上有一座橋,從橋上過河至少要走半小時的路。所以很多人放棄從橋上過河,而是坐渡船。
她瞪了他一眼,沒好氣地說,你就是怕死。這麼多人都坐渡船,都不怕出事,就你怕出事?她這樣說,臉上就有很不屑的表情。她又說他,你這一生就壞在膽小上。做什麼事都是前怕狼,后怕虎,所以才會落到今天這個結果。
她這樣說他,他就不說話了,雙眼在河面上掃來掃去。
他確實是個很膽小的人,一輩子謹小慎微,患得患失,以致人到中年一事無成,前幾年又下崗了,在城裡幾乎找不到可乾的工作,就很窩囊地待在家裡。
她當然是看不起他。戀愛的時候,覺得他老實肯干肯吃苦,是個好男人。老實是做人的本分,以為嫁這種男人靠得住,這輩子穩妥。肯干肯吃苦當然更是優點,嫁這種男人還愁沒飯吃?但是,事與願違,一個過於老實的人,其實就是個窩囊貨。像他這樣的男人,錢砸到他頭上,都不敢彎腰去撿,更別指望他給你賺來成把的票子。
看到別的男人做生意賺了;炒股賺了;出國打工賺了;就是走私倒賣外匯也賺了,她眼紅、心急。別人都過上小康了,而他們越過越窮。她罵過他,罵得很難聽,目的是想激起他的男人之豪氣。但是,沒用,任你怎麼罵,他都是油鹽不進。
尤其是在她也下崗的那陣子,她的心情惡劣之極,經常對他吼:“你還是老樣子,我就找別的男人!”他聽后,睜大眼睛望着她。她以為他會發火,也會吼幾聲,想不到他只是轉過身深深地嘆了口氣。
有一天,他對她說,他想到鄉下去種菜。她聽后像發瘋一樣吼道:“你這個獃子,鄉下人往城裡涌,你卻往鄉下去。你去吧,你去了我就找男人!
她以為他會死了這個心思。但在一個早晨,他獨自一人走了,只對女兒說,好好讀書,爸爸沒有用,賺不來錢,讓你媽媽傷心失望。他真的跑到郊區去承包了一塊地一片水塘,去種菜養魚。但他卻奇迹般地把土地與池塘擺弄得很成功,大片的蔬菜綠油油得討人喜歡,魚塘也養出了一條條大魚。他把菜與魚批發給菜販子,就賺了不少錢,比他當工人時還更實惠。後來他的事不知怎麼被記者知道了,就寫了篇文章,登在報刊上;電視台的也來拍了錄像,說他是下崗工人的代表,走出了一條再就業的路子。
而她呢?在他去種菜后,就悄悄地另找了情人。日子果然就有滋有味了。但是呢,那些有錢男人的甜言蜜語在得到她后就夢一般地消失了。即便是對她發過誓表過忠心的男人,也不過是與她周旋一段時間后就不知去向了。這時,她才明白,只有他那樣的男人才不會花言巧語騙人,才會死心塌地與你共度人生歲月。她在報紙上看到他的照片,讀了他的事迹,一下熱淚盈眶,不能自抑地哭泣起來。
他去種菜養魚有一年了,她沒去看過他。他也很少回來。回來了就是送錢,錢一次比一次多。現在她決定去看他,就坐了渡船去了郊外。他的菜地與魚塘果然成了他的世外桃源,難怪他都不回家。
她打量他,又黑又瘦,卻很精神,他看着她笑時,牙齒很白,在陽光中一閃一閃的。她在他的木棚里待了一天,太陽快下山時,她說,一起回家。他想了想,收拾了一下就與她一道走出了他的世外桃源。
他看看坐船的人很多,他又說,還是從橋上走吧。
她看他一眼,說,你這輩子就失敗在膽小“怕”字上,你怕什麼呢?有這麼多人上船,別人都不怕出事?就你怕?你的命特別值錢?
他不再說什麼,只是東張西望。
船靠岸了,很多人往船上涌去。船上寫着:額定載人20人,但船上至少載了40人,還有人往船上擠。船老大是個很瘦的中年人,滿不在乎的樣子。船搖晃着離開岸邊,往河對面駛去。到了河中間,不知誰搖了一下船,一下就失去了平衡,更多的人就驚慌起來,船就越發搖得厲害,突然就傾斜了,於是,一場災難降臨。
事後,打撈上來二十多具遺體,他是其中一個。她在落水后,只覺得背後有人推她,不斷地推她,使她的身體得以往岸邊靠近。她曾回頭看了一眼,發現是他在推她。但沒有多久,他就沉下去了。她守着他的遺體已經沒有了淚水。當警察在岸邊找到他的一雙鞋,她的淚水嘩地一下沖了出來,鞋裡有他留給她的一張紙條與幾百元錢,紙條上寫着銀行卡的密碼!
他是預感要出事,才把鞋留在了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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