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無處不飛花,
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
輕煙散入五侯家。
這首詩,題名《寒食》,唐代一個叫韓翃的學子所作,拿做行卷投給翰林院大學士李白,因李白的歸隱,一直塵封在翰林院的樟木箱里,歷經了安史之亂和唐朝四代天子的變遷,兀自在幽暗的孤寂中等待、盼望,最終受到天子李括青睞,得以重見天日,併流傳千古。它的沉浮,影響了一個人的命運,並衍生了一段離合悲歡的愛情故事。
1
公元754年,(天寶13年。)秀才、舉人、進士三考三中的韓翃,赴京選試,路途染疾。到得長安,誤了吏部大考。不得已另闢捷徑,即興《寒食》一首投卷李白,期望惺惺相惜,早日提攜。
借住好友李晉家裡的韓翃,終日焦慮期盼。而皇室宗親李晉,出生豪門,雖和韓翝同榜進士,前程卻不須自慮。每日里約一幫同榜踏山訪寺、探采名花、杏園宴會。也學那先科名士互贈文帖、雁塔題名、詩酒相賀。孟郊詩中,“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遍長安花。”正記此情此景。
李晉有一青樓至交,乃京城第一大美人,姓柳,名慧娘。坊間有諺:宮中楊玉環,章台柳慧娘。柳慧娘寄住章台街的摘星樓,貌美若仙,琴、棋、詩、舞樣樣精通,長安城裡紅極一時,慕名而求者絡繹不絕。以至章台街為之路窄,摘星樓常年爆滿。
一日,韓翃鬱悶中陪李晉遊玩章台街,拜訪柳氏。乍一相見,韓翃恍如置身夢境。這慧娘,果真人見人愛,花見花開。一舞一蹈,宮中盛行霓裳羽衣舞;一顰一笑,恰似嫦娥憂慕人間情。韓翃微醉,霧裡看花,隱覺慧娘心事滿腹。強裝的笑顏里,藏匿絲絲惆悵;逢場作戲中,掩不住淡淡哀傷。韓翃驚羨之餘不禁疑惑,悄麗佳人流落倡閣,生計所迫還是性情放蕩?哀傷背後又有着怎樣的隱藏?愛慕、驚詫、憐憫、好奇,韓翃從此放不下慧娘。
回到住所,韓翃愁緒百丈,隱約的灼痛伴着渴想,令他徹夜難眠,不得已起身披衣燃燭,賦詩一首:
桃花臉薄難藏淚,
柳葉眉長易覺愁。
密跡未成當面笑,
幾回抬眼又低頭。
詩成天明,兀自嘆氣團掉。李晉拾起,心中瞭然,差一小童送至摘星樓。慧娘自昨邂逅韓翃,萌生愛意。晨起見詩,幾分驚喜幾分交集。時常自嘆心高命薄,縱不是大家閨秀,小門小戶也不曾自怨自哀。兒時紅鞋綠襖,倚父母膝下,惹百般疼愛。年及14,花藏葉底正待綻放,不想瘧疾橫行,父母雙亡。飛來橫禍,苦從悲來,從此寄人籬下。為報再生恩,償還養育債,捨身暫寄青樓,賣笑為生。儘管自幼熟讀經書,也曾在天子和楊貴妃的梨園識音習舞,光陰似箭好夢如昨。而今流落風月場上,眾生眾相,你來我往,強裝笑臉逢場作戲,人間冷暖過眼雲煙。唯有韓翃,咋一相見念念不忘,落入眼裡烙進腦海。從他的驚詫讀到的是善良、真摯,詩句里領悟的是純情和質樸。那初次相見時的一驚、一疑、一愁、一笑,似曾夢中所見,料可終身依託。
至此才子佳人相見恨晚,如膠似漆。日里交杯換盞,夜裡答詩賦詞。自在如人間仙境。李晉知曉,百般感動,於情於義,理當避讓。並竭盡所能促成佳緣。
不久,宮中傳出消息,李白被賜金歸山,朝野轟動。李白42歲由玉真公主和賀知章引薦入朝,深得玄宗賞識。供奉翰林,草擬文告,陪侍君側。因心高氣傲、形骸放浪,遭人嫉妒。一句“山”不可靠得罪重臣安祿山,與翰林學士張坦不和又縷遭誹謗。自知朝中難以立身,作《翰林讀書言懷呈集顯諸學士》一文,顯歸山之意。玄宗覽畢,知不可留,降旨准許。自此傳閱翰林院學士之手的《寒食》一詩,遭遇冷落,沉入箱底。
前途暗淡,韓翃心灰意冷。無以為繼坐吃山空,舉債度日。贖慧娘於火海成了奢望。焦慮、煩惱之時忽接家書,仔細讀來一行六字:父親病危,速回。
韓翃出身河南南陽,不是名門,卻是望族。韓父五十得子,取子君平,乃貴為人君,平步青雲之意。傾其所有,三年私塾,十年官學。期望他有朝一日學成之後,縱不能報效朝廷,卻也可光宗耀祖。父恩似海,焉能不報。讀罷家書,韓翃淚水漣漣,當即別了慧娘,收拾回府。
慧娘知書達禮,焉有不解之理。卸妝素裹,親送韓翃。出東門、至灞橋,且行且泣,淚灑一路。雖知離別短暫,終是無法堅強。一個憂傷一個悵惘,雙雙牽手不忍捨棄。天色漸暮,韓翃折柳贈別,慧娘含淚別君。灞橋橋頭韓翃立誓:來年再回長安,過了吏部選試,立迎慧娘出闈,共度此生。
2
天寶15年冬,臣相李林甫死,安祿山與楊國忠為爭相位,矛盾日趨尖銳。楊國忠倚仗國舅之勢強力勝出。自此禍起蕭牆,漁陽節度使安祿山在天津薊縣起兵發難,打着“親君側、誅奸佞”的口號,浩浩蕩蕩直奔京城。一路陷河南、攻臨潼,長安危在旦夕。惶惶中,玄宗攜楊貴妃出城西奔蜀地。
韓翃這邊:南陽遭鐵蹄踐踏。叛軍所到之處,燒殺搶虐,抓丁征糧。韓翃避藏在自家凋零蕭瑟的果園裡,惦掛長安,心繫慧娘。遙捧慧娘離別時的淚水,一面祈禱她在這場突如其來災難里能夠倚靠長安堅實的城牆安然無恙,一如既往。一面憧憬着風雨過後必定艷陽高照,待到那時重返長安,再續舊情,踐諾誓言!
慧娘這邊:長安陷落,大火燒了摘星樓。火在咫尺,心繫千里。焦灼得慧娘睜不開眼的火焰,以一種飄忽的獰笑,撕裂着慧娘。慧娘在撕心裂肺的“嗞嗞”聲中獨自默語:韓翃!你若在這場浩劫中得以生存,我必活着;你若在這場浩劫中不幸身亡,我願隨這火焰化為灰燼。你必活着,為了灞橋上的約定;我必活着,為了我們的將來!
兩顆相互牽挂的心,一雙意志堅強的人,為了一份執着的摯愛,縱然重重困難,堅定而頑強的在逆境中堅守。
爾後,各路唐軍紛紛躍起抗擊反賊,形勢急轉。韓翃自恃一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報國無門,投身淄青節度使侯希逸帳下任幕僚。而慧娘,在逃離了那場大火之後,無依無靠又以姿容絕世,懼亂軍所辱,也只有剪髮毀形,寄居驪山,師從老母寺心靜法師悟禪修道。
3
一晃8載。代宗寶應元年,安祿山在長安被其子弒殺,叛軍分崩離析。韓翃在侯希逸帳中已升任從事兼檢校金部員外郎,隨軍收復長安。親歷了亂軍燒殺搶奸無惡不作的暴行,心懷忐忑放不下的就是慧娘。幾番打聽,耳聞慧娘上了驪山,削髮為尼,不免竊喜。當即備下金銀,賦詞一首,派人上山迎接。
懷揣愛人和夢想,慧娘在驪山老母寺雖悟禪修道,終不能心如止水,時時受塵心所惑,天天盼望着和韓翃相聚的那一刻。
秋晨微露,老母寺宏厚的鐘聲驚飛一林的宿鳥,也撞醒慧娘支離的舊夢。素衣素裳,件件疊起裝入竹籃,下山浣洗。一泓清水明鏡透徹,倒映着慧娘清秀而又憔悴的臉龐。搓一把衣裳,波光閃閃漣漪蕩漾,那臉一改舊日模樣,扭曲歪斜、影散形碎。搗一搗衣杵,棒聲嘚嘚,不落的迴響敲碎的是慧娘的心。覓得知音恰逢亂世,8年光陰一指塵埃。回首往事,長安郊外灞橋橋頭含淚送君,韓翃依依不捨,折柳贈別,歷歷在目恍若昨日。所贈離別原本指日可待,不想禍從天降,山河破碎,心雖相連身卻相隔。不知何日天下太平,再赴韓翃懷抱,永修一世之好。慧娘想一會,哭一會,傷一會,笑一會。洗凈衣裳,洗不凈心中的惆悵。
回到老母寺,慧娘小憩,一肚子的委屈與渴想傾泄滿床滿帳。淚水猶掛腮邊,恍惚間又見心靜法師微微笑着佇立帳旁。慧娘起床,又見一差人左手捧金,右手呈一封書信。從差人的笑意里,慧娘猜想夢已成真?接過金銀放置一邊,小心翼翼展了書信,確信金是韓翝贈,信是韓翃作。大悲大喜的那一刻,千言萬語不知從何道來。竊喜戰亂耗去了青春,卻沒有耗去不變的情愛。慧娘嗚咽展讀,卻是一首擲地有聲的詩詞。詩詞里,韓翃無盡的憐愛、問候及深切的及擔憂盡顯其中: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
慧娘心碎,當即借了筆墨,以表心跡。瞬間,蘊藏在心中的惆悵與疑慮如暴雨傾瀉:
楊柳枝,芳菲節。所很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咫尺天涯,一如既往他們相互記掛。山河破碎人漸老,彼此守望心不變。擦乾眼淚,慧娘立即收拾行裝,告別心靜法師,懸着的心一下子飛下驪山,飛到長安,飛到朝思暮想的韓翃懷抱。
4
長安收復,戰事還卻沒結束,潰散的叛軍餘孽還在負隅頑抗,韓翃受命隨軍重返前線。山高路險、軍中艱辛、戰爭無常,韓翃不敢以慧娘自隨,留於長安,僻一清靜住所,妥善安置。
恨離別,無奈而今又離別!慧娘將雖一副自若的神態,抑制不住的淚水卻溢滿胸懷。演兵場上,難捨難分;邊關道旁,互道珍重。送走親人,慧娘含淚佇立;驀然回首,韓翃悲襲心坎。無奈何,舍小家顧大局。叛軍不平,哪來安寧?
此別原以為數月為期,不想餘孽難剿一晃千日。平定亂軍殘餘,韓翃歸心似箭。隨部凱旋歸來,長安還是舊時長安,卻面目全非,到處千瘡百孔。踏破鐵鞋,再也尋不到深愛着的慧娘。懷着難以言傳的沮喪,韓翃茶飯不思,日漸贏瘦。
慧娘,慧娘!你是否人間蒸發?
一日,韓翃漫步章台街頭,正追思着慧娘音容笑貌,忽見一胡人強擁慧娘穿街而過。四目相對,雖見慧娘鎖不住的惆悵隱含憂傷,但卻為何心儀他人?韓翃慘淡的內心百般不解。多方打聽,原來叛軍降將沙吒利耳聞慧娘天姿國色,長安無二,匪性不改,將慧娘擄做小妾。
聞此,韓翃愈發哀哀。他一普通文官,在軍中抄抄寫寫,僅是一種暗淡而沒有前景的謀生職業,況長期征戰在外,怎敢與軍權在握的軍閥作對?終日垂頭喪氣,以淚洗面。自嘆命運多蹇,滿懷心事。
韓翃隨軍征戰多年,與校尉許俊交往深厚。許俊乃武將,作戰勇猛,為人豪爽。兩人小酌,叮噹的杯聲中夾雜韓翃夢破的話語。許俊耳聞,怒髮衝冠。當即孤身佩劍闖入沙吒利府中,手刃家丁數人,直奔後院,尋見慧娘說明來意。慧娘既驚且喜,急忙隨了許俊奔出沙府。許俊為朋友出了一口惡氣,大為快慰,雇車自駕,大搖大擺穿過長安城,邀來韓翃,為他們破鏡重圓設宴道賀。自此韓翃與慧娘這對有情人歷經安史之亂的兩次離別,衝破重重險阻,又得相聚。酒未及半,韓翃見慧娘淚水涔涔,香魂未定,吟詩一首以示慰撫:
霧為襟袖玉為冠,
半似羞人半忍寒。
別應會難長自嘆,
轉身應把淚珠彈。
吟罷,韓翃、慧娘抱頭痛哭。幾經波折這次相聚,離他們初次相識竟有13年之久!
許俊自知行事莽撞,難逃其責,負荊請罪。不想淄青節度使侯希逸豪不責怪,哈哈一笑:有骨氣!和我年輕時一樣。此番話,不僅解脫許俊,也成就了韓翃和慧娘一對棒打不散的苦鴛鴦。
沙吒利那邊,自恃位高權重,不依不饒,鬧到宮中,上奏天子代宗皇帝。天子問明原委,顧及侯希逸和沙吒利兩個功臣的面子,下旨:柳氏歸韓翃,沙吒利賜絹二千匹。自此事態平息,韓翃與慧娘再無憂慮。
侯希逸奉命再次鎮守邊關,韓翃一來恐怕慧娘再有三長兩短,二來仕途飄渺、前景無望,自此別官,與慧娘閑居長安。這期間著有大量的詩詞歌賦,今存的《韓君平文集》僅收錄其半,部分失落。代宗大曆年間,與盧綸、吉中孚、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偉、夏侯審、李端並稱大曆十才子。
5
公元780年,德宗李括即位,改國號建中。此時韓翃與慧娘在長安度過了相濡以沫的12年。賣文度日,入不敷出,漸漸的難以支撐。宣武侯李勉鎮守夷門,見韓翃窮困潦倒,捉襟見肘,啟用為幕僚。此時韓翃年近50,已是暮年。仕途不存幻想,出山以緩燃眉之急。
時過境遷,“大曆十才子”的光環褪盡。時間造成的文化代溝和韓翃詩中的悲戚、及對人生陰暗面的訴說,致使處在和平時代的年輕人看不起他的詩,而他的孤傲又使他和同僚們也格格不入。人世的滄桑,仕途的艱難,韓翃從此一蹶不振。除了日常事務,身在軍中的韓翃多半時間稱病在家。
李勉府有中個韋巡官,此人職位不高,也是一個名士。平時對韓翃很是敬重,特別喜歡他的詩。韓翃一晃多日未曾入帳議事,朝廷大事一概不知。一天半夜裡,韋巡官叩門甚急,韓翃正在嗔怪,卻得到一個從天而降的好消息:德宗皇帝李括親點韓翃為駕部郎中。
原來,翰林院清點文庫,德宗看了塵封已久的《寒食》一詩,頗感驚奇。覺得身邊起草文告、旨意之人都不如此人。對中書省兩次提名駕部郎中的人選皆不準,指名韓翃。不巧當時還有一個韓翃,任江淮刺使。上朝那天,兩個韓翃並立朝中,德宗發話:駕部郎中一職賜予作《寒食》一詩的韓翃。
這時已是唐建中初年,離《寒食》一詩誕生已有26年。
這首塵封在翰林院樟木箱里的《寒食》一詩,它預知自己的落魄將鑄成兩個人的一段噩夢,它也知曉重放光彩的那天必將使它的主人蒙獲寵幸。事實驗證了它的推斷。從此韓翃官運亨通,一直做到了中書舍人。和慧娘幸福而又祥和地度過了他們夢寐以求的晚年。
那是一個詩的時代,也包裹一段一波三折的愛情故事。這故事因韓翃仕途的挫折和大器晚成及柳氏含糊不清的身世和一個沒有令人潸然淚下的悲情做結局,令它大打折扣!況且,在那個人們眾所周知的年代,又被唐玄宗和楊玉環大起大落的戀愛悲情掩蓋,註定要在浩渺的歷史長河中漸行漸淡,鮮為人們關注。但是不管怎樣,歷史它不容抹殺,永遠真實地存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