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髮削肩、乾癟瘦小、形容枯槁 、發若殘霜，這是我步入兒立之年後母親蛻變出的剪影，每一次目睹這樣的剪影，都會觸傷我柔軟的心。我甚至不敢回憶母親年輕的影像：珠圓玉潤、面若滿月、紅酥小手、青絲油光。相形之下，我不禁埋怨生活和歲月的殘忍，竟可以把母親雕刻和侵蝕成這般模樣。
小時候，母親總領着我去稻田地里插秧，穿着齊膝的水靴，弓起腰身，一片水田接着一片水田地插，臉朝黃土背朝天該是這個場面罷。我會不耐煩地催促母親帶我回家，她總說快了，一會兒就走了，這一會兒就是日出到日落那樣漫長。母親那個時候的生活就是外面圍着地里轉，家裡圍着鍋台轉，但她特別知足，時常掛起一張憨憨的笑臉說：“現在的日子好了，再也不像我們小時候吃食堂了。”
幾年後，母親病倒了，癱瘓在床，這一年，母親終於不再忙碌了。她經常在床上捶打自己不爭氣的身體，我明白母親的痛楚，勞動就是她快樂的生命。我盼望母親快點好起來，更盼望自己快點長大，好好孝敬辛勤的母親。後來母親終於好了起來，卻再也不能幹地里的活了。她開始在家裡做起了買賣，更忙更累了。那時候母親總對我說：“以後別像媽這樣辛苦，好好學習，只要媽有能力，你考到哪媽就供你到哪。”我第一次在母親柴米油鹽的生活里讀懂了她平凡的偉大。
後來我就常年在外面上學直至大學畢業，每次放學回家，母親都會把存好的生活費遞給我說：“媽多給你帶了點，看看在外面需要什麼衣服你自己添置點，家裡這麼多活計實在是出不去。”我接過錢，看着母親鬢角的白髮，洗得發白的舊上衣，總會感到一陣心酸，我立志一定要努力讓母親生活得好起來。畢業那年，就工作單位的選擇我徵求了母親的意見，母親說：“兒啊，你覺得哪適合你發展，你就去哪，媽媽老了，只希望你以後過得幸福，不要考慮我們，日子還得你自己過，父母能指望多少。”於是，我留在了離家千里之外的城市裡工作生活，回家探望的機會越來越少，想家的時候我經常會為自己的自私感到自責。
母親是那種特別堅強的人，無論家裡有什麼事，都只是和我報平安。每年過年回家，我都會發現母親形容越來越憔悴，身體越來越瘦，記性越來越差。也許生活總會有讓人無可奈何的矛盾，我終於長大掙錢了，而錢與大城市的生存需要比起來依然顯得捉襟見肘，買房，成家，養兒。生活的自顧不暇，讓我依然沒有能力改變母親的現狀。她還是那樣奔波忙碌，辛苦地掙錢養家。我想起了母親說過的那句話：“父母又能指望兒多少。”母親早就明白這一切，只要兒女好她便會心安罷。
那一年，奶奶卧病在床了，一病就是三年直至離世。於是母親這幾年更累了，除了支撐家裡的生活，她還需要給老人養老盡孝，桌上桌下的伺候。遠在千里之外的我，總是有心惦念無力回報。過年回家探望，我發現母親的臉一下子爬滿了皺紋，我心疼地說：“媽，你受累了。要不把買賣停停吧！”母親說：“沒事，停了以後就別想再做了。”為了生存母親這個年紀依然扛着生活的重擔。她只是想着自己多干點，少給兒女添點負擔。這樸素的想法於我而言卻顯得那樣沉澱，博大的母愛竟然讓我無力再承擔，因為我不知道我該拿什麼來愛母親。
奶奶去世前說，想把她的戒指留給母親一枚做紀念。我為奶奶對母親的肯定感到欣喜，老人記掛着母親對她的付出，表示自己的一番心意，所以這該不只是枚戒指，然而陰差陽錯卻終未如願。母親說：“沒關係，媽不愛戴這些首飾。”這句話更讓我感到深深的遺憾，做了大半輩子的兒媳婦，母親竟從未有過一件首飾。我想起母親那雙布滿老繭的雙手，只有一枚最好的戒指才配得起這雙手。
今年初，我去商場給母親選了一枚金戒指，終於盼到了放假回家，我把戒指驚喜地送給了母親，母親綻放着滿臉的皺紋說：“好，好。”我把戒指取出來讓母親戴上，卻怎麼也戴不進去，我這才發現母親所有的指骨節因為常年的勞作而增生肥大，再也戴不上戒指了。我噙着淚水說：“媽，手怎麼會累成這樣？”母親說：“沒事，不是什麼大毛病，放心吧！”這枚遲到的戒指成了母親的收藏，我的遺憾。
對母親的遺憾是一份無力回報的孝心，也許它僅僅是在母親生病時端一杯熱水那樣簡單；對母親的遺憾是一份遠在千里之外的思念，也許它僅僅是母親寂寞時送上一句貼心的問候那樣簡單；對母親的遺憾是時空阻隔出的無能為力，也許它僅僅是母親累時幫她做上一頓飯菜那樣簡單；對母親的遺憾是一枚永遠塵封的金戒指，也許它僅僅是能夠戴到母親的指尖那樣簡單。
流年似水，改變的是容顏，不變的是血溶於水的愛戀與牽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