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賞刀大會那天的天氣實在悶熱,不像這深秋該有的天。天略有陰沉,看不出要晴天的意思,無風。
眾人聚在庄內早已布置好的庭院內,等着滄溟刀的現身。庭院開闊,樣子更像是個校場。灰石鋪地,平整有序,以院內主路為軸兩邊設置了桌椅,大路通北直至庄內正殿,殿前設有桌椅,並留有一方開闊的地,不知作何用。猗蘭閣上下井然有序,看不出什麼忙亂,庭院周圍由猗蘭閣中徒仆相守。
江湖上來參加這次賞刀大會的人很多,也很雜。既有名門正派,也有不少所謂的邪門歪道,但是本來正邪不立的兩方現如今也都安穩的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由此可見猗蘭閣實力不容小覷。
過了一會兒,流風、迴雪二人來到殿前,在他們身後還跟有一人,正是猗蘭公子。今日的猗蘭公子比前幾次相見要顯得更意氣風發些,只是他還是帶着銀色的面具,讓人猜不透。猗蘭公子不疾不徐的走到眾人面前,拱手說道:“承蒙各位江湖豪傑賞光相聚我猗蘭閣,在下榮幸輩至。幾月前一個偶然機會有幸得到武林至寶滄溟刀但不知真假,所以想與在座的各位一同品賞。”說完猗蘭轉身對身旁的流風耳語幾句,流風便退下。
“賞刀之前,老衲還有一事想請教一下猗蘭公子。”說話的人是至善大師。至善走到殿前,其身後跟着至信師父和幾個年輕的弟子。
“大師請講。”
“不知猗蘭公子對武林盟主韓鳴天之死可有什麼看法?”至善大師目光炯炯逼視猗蘭。至善此語一出震驚四座。在座的武林人士相互觀瞧,議論紛紛,但無人相附。其實他們心裡都知道江湖上傳聞韓鳴天是死於猗蘭閣之手。因為韓鳴天剛死,猗蘭公子便大張旗鼓搞賞刀大會,讓人不得不生疑。此外猗蘭閣一向行事乖張,正邪不明,這也讓其與韓盟主的死多少會聯想到一起。可是即便如此,眾人來此好像只是為了滄溟刀,無人敢嚴明此事。若是冒然提及的話,惹惱了猗蘭閣,只能不歡而散,何必為了個死人趟這個渾水呢。
幸好還有這個至善和尚敢為人先。秋雁和雲棠都對其心生佩服。
猗蘭反倒輕笑了一聲“大師的意思是韓鳴天之死與我猗蘭閣相關?”
“老衲無憑無據不敢妄加指責,但是這世間因果相輔,猗蘭公子若不能說個一二,恐難止息流言。況且若非心虛,何以以面具示人,而不敢示人以真面?”至善和尚對猗蘭閣頗有不滿。
猗蘭沉吟片刻,淡然的笑道“既然如此,在下倒也有一問,那就是在座的各位武林豪傑有幾人是真的為了武林盟主之死來質問我猗蘭閣的?恐怕都是為了滄溟刀而來的吧。”
猗蘭公子的這句話正好射中了台下的眾人的心思,所以台下頓聲。猗蘭輕蔑的一笑:“如此看來,我猗蘭戴面具示人倒也不什麼心虛之舉了。這裡不妨告訴各位,武林盟主之死確是我猗蘭閣所為。不過我猗蘭閣此為只是順時應勢而已,盟主之位向來是需德才兼備者居之,如今各位豪傑因滄溟刀齊聚我這裡,正好不妨可以重新推舉一位新盟主,這樣真是一舉兩得。如此說來,我猗蘭閣還真是功德無量了呢。”猗蘭說得輕佻。
猗蘭公子的一番話擊中了這些名門正派的軟肋,本來還在觀望的清谷院、祁門、崑崙、崆峒幾大門派不得不站出來,看樣子是要發難猗蘭閣。
猗蘭公子並不在意,從容相對。
秋雁心想雖然猗蘭閣的確是殺了人,不過能如此敢作敢為倒也叫人嘆服。若真換了個人估計都會把盟主之死藏得緊緊的,生怕別人知道成為眾矢之的。這般坦率的承認,倒比虛假的正氣大義讓人覺得舒服。
就在雙方對峙的時候,突然有人闖到猗蘭近前舉劍行刺。此人不過是個十多歲的孩子,招數尚顯稚嫩,但卻招招都有奪命的架勢。猗蘭不驚,不還手只是閃躲。台下有人小聲說道:“那是韓盟主的獨子吧。”
十幾招下來,那孩子已經累得氣喘噓噓,半跪在一旁。猗蘭覺得玩得差不多了,冷笑着對那個孩子說“你,還真是個孝順的好孩子啊。當年之禍均是你父親所為,我不會遷就於你,只是你不要再找這些人來煩擾我猗蘭閣。”說完轉身,誰知那孩子猛然起身拿劍刺過去,猗蘭快速轉身,雙指夾劍,一手輕推了一下那個孩子。可誰知這孩子竟生生的跌在數米之外。猗蘭煩躁的運力將劍斷折為幾段,擲向那個孩子,說了句:“不知死活者,死。”
說時遲那時快,眼看這幾段短劍就要刺到那孩子身上,有人擋在了孩子身前,用劍打掉了飛來的短劍,這人不是旁人,竟是秋雁。
這一切發生之快竟連至善師父都未曾反應過來。
秋雁扶起那個孩子,擋在其前,靜靜的面對猗蘭公子。
猗蘭看着面前的秋雁,不說話,只是側頭看了台下的雲棠一眼。
正在僵持的時候,流風走到猗蘭身旁,在其耳邊說了些什麼,猗蘭眼神中露出一絲不快,但隨即消失。
秋雁看着猗蘭,平靜的說“公子這樣與一孩子計較,未免有失風範。”
猗蘭看着秋雁片刻隨即反倒翹了嘴角:“江公子所言甚是,猗蘭失態了。”說著這話時猗蘭向秋雁走去。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但是秋雁還是能隱隱的感覺到猗蘭壓人的氣勢,不禁握緊了手中劍。
台下眾人無不對秋雁心生佩服,大家雖不知這是哪裡冒出來的年輕人,但他的這份膽量不得不讓人嘆服,即便是準備發難的幾大門派心裡也對這個年輕人刮目相看。
“阿彌陀佛,老衲代韓盟主謝過這位小施主的挺身相救。”至善和尚向秋雁鞠躬致謝,秋雁歉身還禮。
“既然猗蘭公子承認殺害了韓盟主,那麼少林就不得不替韓盟主向猗蘭閣討個公道,要不然這江湖豈不是要被狂徒攪得血雨腥風了?”一直不說話至信師父怒氣橫生。
“我想猗蘭公子最好還是能對此事有個交代,要不然就不要怪我幾大門派與猗蘭閣為敵了。”清谷院的門主林長風也開口了。剛說完這話,幾大門派弟子全都握緊手中劍柄、刀把,站在幾位掌門之後。
面對這樣劍拔弩張的氣氛,猗蘭公子無半點驚慌,反倒漂亮的回身坐了下來,低低的掃了幾大門派一眼,冷笑着問:“各位覺得我猗蘭閣會害怕與各位為敵嗎?”
“大膽狂徒,竟如此猖狂。”至信惱羞成怒,說著就要衝上去與猗蘭打鬥,被至善師父攔了下來。
“素聞猗蘭公子行事磊落、不流世俗,今日倒真是的見着了。不過我想猗蘭閣既然坦然承認殺害韓盟主一事,這其中定是有緣由的。如今這般情景,猗蘭公子若再沉默下去恐怕對猗蘭閣也未有益處吧。”一直坐在台下觀瞧的雲棠起身來到秋雁身旁,對着猗蘭說道。
兩人四目對視,猗蘭依舊是一副玩味的眼神,雲棠眼有笑意但是也一種說不出的威懾。
“罷了,罷了。”猗蘭深深的舒了一口氣,從座位上起來,頓了片刻說道:“正如至善大師所言,世間萬事皆是因果相承,昔日做下的孽終究是要償還的。韓鳴天,十五年前他就該死了,留他的狗命到如今已是對他極大的寬恕了。”
台下眾人嘩然不解,但是心裡都對起了心思。
“不知道各位還記得十五年前商家的慘案?”猗蘭的話勾起眾人的回想,已有人開始小聲嘀咕“當年的商家是江湖上有名的劍術世家,少主商少祚更是英雄少年,意氣風發,可是不知為什麼商少主卻一日魔性大發,竟殺了全家,最後自己也自盡了。”
“說起來,韓盟主和商少主當年還是結拜兄弟,私交甚篤。商家發生慘禍后,還是韓盟主親自處理其後事。”
“猗蘭公子這樣說難道是暗指商家慘禍和韓盟主相關?這未免太荒唐了。”顧夫人不信。
猗蘭冷笑了:“這世間很多事都是很荒唐的,但荒唐事並不說明這些事就不存在。如果當年不是韓鳴天趁商少祚練功時故意暗中下藥致其心脈錯雜,神智大亂,商少祚也不會矢心錯殺家人,最後自盡於火海。可憐一代劍術世家也就如此殆滅。”猗蘭說這些時眼裡矇著積鬱的恨意。
“你胡說,我父親絕不是這樣的人。”韓鳴天的獨子氣憤異常,又要衝上去,被秋雁攔下。
“韓盟主一向憫善公正,怎會是此等小人?猗蘭公子不要誆騙眾人。且言韓盟主與商少祚與結拜兄弟,有何緣由要加害於他?”至善始終不信。
“緣由?”猗蘭大笑,“緣由簡單的很,就是韓鳴天奪占商家劍術秘籍。”
“可是即便如此,也沒有人能證明是韓鳴天使得商少祚魔性大發啊?”林長風的話也有幾分道理。
“正所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的商少祚殺害全家后,自己便放火自盡於火海中,整個商家被大火燒得灰飛煙滅。倘若真是如此,那麼商家的劍術秘籍就也不存於世了。可是你們自己可以去看看,這些本該化為烏有的秘籍現在都整整齊齊的藏在韓鳴天家中的密室里呢!”
至善、至信等人面露難色,雖說只是猗蘭的一面之詞,但心中也不免起了疑。當年商家出事之後的幾年,韓鳴天的武功劍術的確比先前更加的臻全,武林中人少有能與其匹敵的。
幾大門派如今進退維谷,當真是不該如何是好。
濃雲愈積愈厚,壓低了眾人,眼瞧着雨水就要低落下來。
“大雨將至,這件事一時也難以決斷,不如改日再議,如何?”祁門的門主笑面虎出來圓了場。流風堂主也規勸眾人:“天公不作美,今日的賞刀會恐怕是不能進行了,各位不如先行回館休息。”
“多謝猗蘭公子相告,不過這真相是否如此老衲會親自探查。若真是韓盟主當年陷害商家在先,老衲也定將為商家討回公道,來向猗蘭閣致歉。”
“那我猗蘭閣就再次恭候至善大師了。”猗蘭說得自信滿滿。
至善、至信帶着自己的徒弟不顧將至的大雨離開猗蘭閣下山而去。
剩下的幾大門派雖討了個沒趣,但還是留下來了,畢竟此次來猗蘭閣的最大目的還是滄溟刀。
大雨傾注,屋檐滴水不止似是珠鏈。雨水滴下泛起的霧氣讓整個山莊顯得更加青黛如墨,水汽環繞,一切恍如霧中幻影,無所居所。
秋雁把那個孩子帶到了自己的館內為其上藥。葯還沒上好,那個孩子便“撲通”一聲跪在秋雁面前。
“求公子收我做徒弟,教我武功替父報仇。”孩子說的情真意切。
“如果猗蘭公子關於你父親的事所說為真,你還要報仇嗎?”
孩子一愣,但十分肯定的說:“我不信我父親會做出如此卑鄙惡毒之事,那必是那小人編出的謊話。”
“這事是真是假到底還是需要你自己去確定。但是關於復仇,你自己還是好生思慮,我想,你父親若在世恐怕也不願你這般不顧性命的執迷報仇吧。”秋雁扶起那個孩子。
孩子低頭不語,眼裡淚水打轉。
“也許報仇並不是唯一能讓你父親瞑目的辦法,我想你父親最想看到的是自己的兒子能做個是非明斷、敢作敢當、寬良仁善的男子漢。”
孩子默默的點頭,抹掉臉上的淚水,對秋雁和雲棠說:“今日秋白哥哥的話我記在心裡了,我會親自去查個明白,為我父親證明清白,再也不會如此莽撞了。”
雲棠笑着摸摸那個孩子的頭:“孺子可教,秋白果然適合做個先生。”秋雁不禁也跟着笑了。
“今日的你未免有點衝動了。”雲棠對秋雁說。
“當時情急,也顧不得那麼多了,反倒惹得你擔心了。”秋雁語帶歉意。
“罷了,罷了。誰讓我的秋雁就是這般俠義情懷呢,我也只好捨命相陪了。”雲棠沖秋雁咪咪笑。
“我總覺得今天的猗蘭公子與我前幾次見過的猗蘭有些不一樣,感覺怪怪的。”秋雁有些疑惑。
“哪裡不一樣?”雲棠頗有興趣。
“以前總覺得猗蘭和你有點相似,尤其是聲音和神情。不過不同的是猗蘭的眼矇里有一股不可駕馭的野心,但是隱藏的很深很深,有時侯只是一瞬即逝。不過今天猗蘭公子眼睛里那股野心卻幾乎時時可見,性子也顯得有些倨傲。尤其對我,他的眼神留露出一種好像是初次見面的感覺。”
“這樣說來,你和猗蘭公子還算是舊識了?”雲棠說得酸溜溜的。
秋雁笑了,“先前是見過兩次,一次在靈州,一次是在梵婀嶺。”
“回頭我可要好好的質問一下阿韻到底有沒有替我看好你。”雲棠假裝責怪阿韻。
“你不要多想了。不過我倒想問問你,今天猗蘭公子所說的韓鳴天的事到底有幾分真假?”
“那你怎麼看?”雲棠反過來問秋雁。
“雖然猗蘭閣行事乖張,但也不會無故殺人。猗蘭公子一向倨傲、不懼世俗,不至於編出這樣的故事為自己圓場。若僅僅是為立威而殺死韓鳴天,猗蘭公子也未免有些失策,畢竟韓鳴天是武林盟主,盟主之死召來的非議要遠比立威帶來敝處大得多,我想猗蘭閣斷不會如此輕率的與武林眾人為敵。”
“那你是信猗蘭的話啦?”雲棠倒是頗有興趣。
“在梵婀玲時,猗蘭公子曾很坦然的承認對鳳天鏢局滅門之事,問起緣由也是因為當年鳳天局的總鏢頭曾為一己之私滅人一族,。如此看來,鳳天鏢局一事於今日之事也有相通之處。那些名望之人未必都是光明磊落之身,他們的背後藏着多少污垢誰也不知,只是苦了其後人還要為他的冤債備受懲罰。”
“世間掌有名利之人大抵都是如此,要想獲得名利就必須犧牲,這些犧牲有時是自己的,有時是別人的。可是命運還算是公平,昔日種下的孽若不及時悔改,想要終有一天會自食苦果。”
“有些事即便可以瞞一輩子別人,但終究還是也瞞不了自己和老天。只是仇恨這樣循環往複,不知又害了多少人。”
“你擔心那個孩子?”雲棠知道秋雁放不下那個孩子。
“但願仇恨的種子從他這裡能斷了芽,否則這孩子一生都要活在恨意里,這實在太可憐了。”
秋雁和雲棠看着院內已經積於起來的雨水,聽着這嘩嘩啦啦的下雨聲,各自都起了心思,但不再相語,只是靜靜的牽手而立於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