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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底的審判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父親在我十八歲那年坐牢了。那年有人在村子後面的山坡上挖出了一具屍體,死人是村裡一個幹部,跟父親以前吵過幾次架,警察在現場找到了父親的腳印和一把匕首,匕首上還有父親身上的血跡。那時我還不懂事,只記得那個幹部被殺死的那天晚上,父親也正好去守西瓜地,他被抓去以後就判了無期徒刑,母親也跟着改嫁了,我只得輟學跟着老鄉到江西的一個煤礦去挖煤。

  那家煤礦是一個私人老闆的,姓黃,他的礦上有很多和我一樣的年輕人,我漸漸熟悉了那裡的環境。挖煤的收入比在家鄉可要好多了,我每天能挖到半噸多煤,按黃老闆規定的提成我可以拿到三十多塊錢。我把除日常開支的工資都存了起來,一部分留着做我將來的學費,一部分買法律書籍來看,在礦上那些工人都取笑我“大律師”,他們打牌喝酒的時候我就一個人縮在牆角里看書。

  礦上有一個老礦工叫羅保平,對我很好,他也從來不去打牌,每次我在寫信給父親的時候,他就會在被窩裡看着一些書,在礦下的時候他特別照顧我,碰到煤層很豐富的地方總是叫上我一起去挖。他工作比每個人都要努力,挖的煤也總是最多,我看見他把他的工資全部寄回了老家。在這個礦上最神秘的人也就是羅保平了,整天就是待在地底下工作,上了地面也不喜歡和人攀談,而我一想起家庭的變故,也不想和任何人交流,只想早點兒賺到讀完高中的學費,然後離開這個礦去考自己夢想中的法律大學。

  這天,黃老闆下礦井來檢查我們挖礦,名義上來是檢查,其實是陪一個專家來偷礦。黃老闆的礦其實是一個“老礦”了,裡面的煤都快挖完了,而黃老闆卻利用打地洞的技術把自己的礦道伸到了鄰近一家國有礦井,花了錢買通了那礦井上的幹部,然後就大肆在國家的煤礦下挖煤,地下發生的事情上面當然查不到了,而黃老闆就像“蛀蟲”一樣洞越打越多,錢也越賺越多。

  這次他陪專家來是打算在老礦的西北角上再開一個洞,那邊的煤層是最豐富的,但是土壤的結構也是最薄弱的,黃老闆特地從省城裡花高價錢請來了一個姓周的專家“開礦”。黃老闆叫來了我們十幾個礦工,在西北角上挖了起來。我們挖了一陣,那個周師傅繞着看了許久,又拿起挖下來的石塊聞了聞,對着滿臉期待的黃老闆道:“黃老闆,恭喜你又要發財了啊,這石頭上已經有明顯的瓦斯氣味了,瓦斯氣味還不帶濕氣,看來下面的煤層很厚啊……”黃老闆頓時喜上眉梢,招呼我們道:“你們幾個給我狠命往下挖,誰第一個挖到原煤層我給一百元錢獎金!”我們一聽,十幾把鎬頭更加賣力挖起來了。

  我身邊的李胖子突然大叫了一聲,原來他挖到了煤層,黝黑的煤塊頓時翻了出來,黃老闆一看,樂得不行了,掏出了一百元大鈔給了李大胖子。這時,我突然感覺跟煤塊一起翻出來的好像還有一股濃濃的異味,我把臉往羅保平瞅去,只見他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了,他放下鎬頭,大喊了一聲:“不要挖了,這裡瓦斯太多了……”

  十幾個人馬上停下來了,而當我們回頭看的時候,黃老闆和那周師傅已經離開了。氣味越來越濃了,彷彿是看見惡魔從地底下跑了出來似的,羅保平恐怖地叫了起來:“兄弟們,快撤,地下的瓦斯泄漏了。”要知道,在礦下,礦工稱呼兩樣東西是勾命的黑白無常,黑無常是礦井塌陷,而白無常就是這看不見摸不着的瓦斯。新礦挖出來的瓦斯泄漏后,往往來不及控制,瓦斯在一定壓力下就會發生爆炸,後果就是來不及逃出的人全部會葬身地下。

  頓時上面的礦道里拉響了安全警報,所有的礦工匆匆向上面逃去,大家爭分奪秒往礦井的出口跑去,那道有陽光透入的出口就是我們十幾個人的救命出口。死神卻在這時突然搶在我們的前面了,只聽見一聲劇烈的爆炸聲音從地底深處傳了過來,劇烈的震動波及了整個礦井,我周圍的礦道紛紛塌陷下來,大小石塊砸了下來,有人大喊了一聲:“天哪,棧道快要堵死了!”礦工們都爭先恐後地往前面擠去,我被逃命的人群給壓在牆壁上動彈不了,前面一塊巨大的石頭落了下來,硬生生地把我的活路給堵死了。震動源源不斷地從地底下傳來,我眼前的光線一點兒一點兒快要沒有了,頓時陷入了一片黑暗。

  過了許久,震動停止了。黑暗裡一片寂靜,我試着喊了一聲:“還有人嗎?”礦井裡一片迴音,好像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這時一個沉穩的聲音突然回答道:“兄弟,不要亂跑,要挺住,新鮮空氣不多了,你別動牆壁,把上面的通氣孔給堵死了!”那是羅保平的聲音。

  “啪嗒”一聲,一道光線射了過來,我看見羅保平把他頭上的安全燈打亮了。為了珍惜剩下的電池,他又關上了燈,我們靜坐在黑暗裡。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在這個時候最要緊的是要讓自己都保持清醒,如果誰睡去了那麼他很可能會再也醒不過來。可是瓦斯的氣味越來越濃,大概過了幾個小時,我已經快要餓死了,頭也昏沉沉的,只聽見羅保平突然咳了咳喉嚨道:“我們都不要睡覺,要挺住,現在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了,我建議開始每個人講自己的故事,反正已經出不去了,我先講我的故事,好不好?”

  羅保平在黑暗裡長嘆了一聲道:“其實我倒是很喜歡在地下工作,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個通緝犯啊?我覺得在地下工作,自己反而更加踏實,更加舒暢。”我不由“啊”地叫了一聲,羅保平意識到了,繼續說道:“反正現在還不知道是死是活,說出來也無所謂了,我也終於有人肯陪我聊天了。那年,我在家裡和別人吵架,把我的仇人失手給打死了,可是我現在一點兒也不後悔。我真正後悔的卻是在逃亡的路上我還殺死了一個人。那件事我現在想起還後悔不已!”

  我的頭越來越沉,聽見羅保平的話我的精神真的好了起來,倒想聽聽他的故事。羅保平接著說道:“那天晚上我逃到了一個叫麻村的地方,看見一個人騎着自行車路過,那個人提着一壺酒,當時我口渴得不行,就上去求他給我喝一點兒酒。可是那個人卻叫我滾開,還用腳踢我,我一怒之下用匕首把他給捅死了。”他停頓了下來,語氣里充滿了後悔,幸虧是在黑暗裡,不然他早就會注意到我的拳頭已經握得緊緊了,我的胸口快要被憤怒給衝破了——他說的麻村就是我的家鄉。

  他還是說了下去:“後來一個農民趕了過來,我把他打昏了,用酒把他灌醉,還把匕首放到了他的手裡,然後我就逃了。”說完,羅保平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似乎是在懺悔地拍打他的頭部。他說的那個農民一定是我的父親,我像一頭憤怒的獅子真想撲上去把他撕碎,可是我知道自己不是身強力壯的他的對手,我暗暗地把一塊石頭握在手裡。

  說了一會兒,他也倦了,可是突然頭頂上有紛紛揚揚的粉屑掉了下來,還有吱吱的聲音。我馬上警覺地把燈打開了,果然看見頭頂上有幾隻黑色的小生物跑了過去。我大叫道:“有老鼠,有老鼠,就一定有地洞,我們有生路了,我們有生路了。”羅保平卻遲疑地沒有動作,我看出了他的擔心,馬上道:“你放心,即使我們出去了,我發誓我也不會把今天你說的事情泄露出去,否則天打雷劈。再說,你和我是生死之交,你做的事情和我又無關,我不會害你的。”羅保平這才臉色好了許多,他笑了笑:“其實我現在說出那些事情了,我心裡好受多了。我相信你,現在我們去找出路吧。”

  羅保平很會想辦法,他抓住了一隻老鼠,然後用鐵絲穿住了它的尾巴,然後羅保平和我跟着這隻小老鼠往前尋找通風口。他在前面挖着,我舉起了自己手裡的石頭,真想朝他的後腦勺砸去,那樣在這井下誰也不知道是我殺了他,但是我突然想起了一句話:“法網恢恢,疏而不漏。”羅保平在這地下都能遇見他的仇人,而我殺了他又能夠保證哪天沒有報應嗎?我用力把自己的那個強烈的念頭壓了下去,而羅保平彷彿意識到了我的異樣,他回頭道:“把燈對準,我好像快找到通風口了。”話還沒說完,我突然看見旁邊的棧道也有人的聲音,一塊石頭朝這邊砸了過來,一個鴨公嗓子喊了起來:“快來,黃老闆,我砸中了一隻老鼠!”我看見一道光線從那邊棧道射了過來,原來是那個周師傅和疲憊不堪的黃老闆趕了過來。

  黃老闆過來一看,就嚇了一跳,原來瓦斯爆炸的時候他和周師傅想坐升降機出去,結果沒有電了,也被困在了下面。羅保平憤怒地朝周師傅拎起了手裡的死老鼠道:“你把我們唯一的生路給砸斷了!”黃老闆一看,沮喪道:“我們也想逮住一隻老鼠挖地道出去啊。”這下就是我們四個人困在一起了,我心裡不由地嘆了口氣,幸虧沒有對羅保平下手,不然這黃老闆一定會看見我的罪行的。

  四個人沒辦法,幸虧那隻小老鼠的路已經指明得差不多了,只好繼續硬着頭皮朝前面挖去,那個周師傅很懂煤層結構,他指揮着我和羅保平往前面挖去,隱隱前面終於傳來了輕微的風聲,我們大喜過望,看來前面有出路了。可是這路越往前挖,有水滴從頭頂上滲透下來,我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可又說不出什麼來。

  當我們都累得快動不了的時候,那個周師傅大叫了一聲:“你們看,前面有光了,快看……”果然在我們的前面出現微微的光,雖然只有一點點兒,可那是我們的生命之光啊。大家頓時來了力氣,瘋狂地往前面挖去,終於捅破了最後一層牆壁,往上一看,我們已經挖到了一個廢棄煤井的下面。

  黃老闆喜出望外,大叫了一聲:“我們得救了”。他抓住石頭就準備往上爬出去,可是煤層很是鬆動,一下子又掉了下來。煤層的結構很潮濕,一下子石塊開始紛紛掉了下來。在採煤的過程中,一旦遇見這種含水量高的煤層,那麼後果就只有一個:煤層會開始崩潰瓦解。只見頭頂上的煤塊開始下落,黃老闆頓時被砸中了頭尖叫了起來,周師傅一看不妙,一下蹬在我的身上,奮力跳出了礦井,頭也不回就往外跑去了。

  剩下的我們三個人,可需要一個人作跳板才能出去啊,可是那個做跳板的人也許就沒法出去了。黃老闆突然解下了他的金錶和金項鏈朝我們晃道:“你們誰把我托出去,這些就是他的了。”羅保平堅定地蹲了下來,連瞧都沒瞧黃老闆,對我道:“來,你從我身上蹬上去。”我遲疑了一下,羅保平突然笑了起來:“傻孩子,你快點上,不然沒有機會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啊?我偷看過你寫給你在監獄里的父親的信,知道你就是我冤枉的那個農民的兒子,老天爺把你送到我面前是給我有一個贖罪的機會,這場礦難就是對我的審判,快點兒,煤層要塌了……”

  我已經呆住了,羅保平一下把我抱起,用手用力托起了我的腿,猛地一下把我給托出了井口,而這時,煤層的水流越來越大了,只聽見嘩啦一聲巨響,那出口的石頭紛紛落下了。我看見羅保平用力咬下了自己的手指頭,然後扔了出來,帶血的指頭落在了我的身邊,羅保平大叫道:“孩子,那是我的指紋,你去替你父親贖罪……”他的聲音還在礦井裡回蕩,可是泥石流已經瞬間爆發,把那個小小的洞口已經堵死了,我絕望地朝着下面大聲喊着,可是只有“贖罪”的兩個字在那洞口回蕩着……

  我後來離開了那個礦井,回到了家鄉,帶着羅保平的指紋,憑藉我所學的法律知識為我的父親洗去了罪名。我把那截指頭埋在了村子的村口,為羅保平堆起了一座墳墓,在我考上了一所知名的法律大學的那天,我跪在墳墓前告訴羅保平道:“不管如何,你已經洗清了你的罪,現在在地下你終於可以安息了。我考上了大學,以後要做一名維持正義的律師,讓弱者不再受到欺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