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飛宇是台灣信達公司的總裁,六十開外。他和助手小王,攙着年過八旬的老母親,從機場里緩緩走出來,就見有人抱着一大束鮮花,在向他們熱情地招手。小王忙對畢飛宇說:“畢總,你看,淆縣的劉書記帶人親自到機場接您來了!”
畢飛宇抬頭一看,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笑着向他們跑過來,一到跟前,就拉着畢飛宇的手,大着嗓門說:“畢總,我們可把您盼來了。王助理託付我們要找的人,已經找到了。”
畢飛宇的母親是解放前淆縣一個大富商的千金小姐,在十八歲那年,還沒出嫁的她,就忍辱負重地生下畢飛宇,隨後,又隨全家遷到台灣,一生沒有嫁人。打畢飛宇懂事時起,就隱隱約約聽人私下裡說他沒有父親,是母親的私生子。但整個家族對此諱莫如深,從來沒人當著他的面提過。
幾十年過去了,母親也從來沒有向他提出半個關於他父親的字。畢飛宇見母親不說,長大后,更不敢去提及此事,怕傷害母親內心的隱痛。就在老母親過八十歲生日這天晚上,老人把畢飛宇叫到她的房裡,對他說,她有一樁心事未了,要畢飛宇回大陸淆縣,找一個叫袁世元的人,如果他還健在的話,她想和他見上一面。畢飛宇心知肚明,這個叫袁世元的人,肯定就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畢飛宇馬上派助手小王回到大陸尋找,只要找到袁世元老人,他將不惜一切代價。如果政府出面幫助尋找,畢飛宇承諾回到大陸投資。小王找到淆縣政府,說明來意,很快引起政府領導的重視。不到半個月時間,就找到了畢飛宇要找的老人袁世元。袁世元年輕時,以捕魚為生,前年才住進淆縣福利院,是一個一生未娶的老光棍。
得到袁世元的消息,畢飛宇心裡有說不出來的高興。自己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現在是兒孫滿堂,可自己親生父親是誰?他在哪裡?竟然一無所知。他迫不及待地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母親,母親聽后,泣不成聲,立即要畢飛宇帶她回大陸,去見袁世元……
一陣寒暄過後,淆縣劉書記把畢飛宇一行三人接上車,他們連夜就往淆縣趕去。安頓下來后,第二天一早,母親就要去見袁世元。劉書記馬上派縣委辦公室主任,去福利院接袁世元。可沒過十分鐘,辦公室主任回來說:袁世元說什麼也不願意來見他們!
劉書記一聽,火冒三丈,把辦公室主任罵得狗血噴頭,一邊揮着手說:“再去接,想一切辦法,就是綁也要把他綁來見畢總的母親!不然,到手的一千萬元投資項目,就要泡湯了!”
辦公室主任坐上車,正欲再次前往福利院。劉書記忽然想起什麼,忙拉着他們說:“等等,你們千萬不能亂來。瞧這老太太迫不及待的樣子,估計跟這個老頭之間,年輕時肯定有點貓膩。如果你們把事辦砸了,惹惱了畢總,你們自己最好找個地方,去混飯吃!”
辦公室主任連連點頭稱是,車子剛剛掉頭,劉書記又跑上前去,不放心地說:“算了算了,還是我去接吧。”
劉書記見到了袁世元,做了半天工作,袁世元還是不願來見畢飛宇的母親。劉書記耐着性子問他:“你為什麼不願意見畢總他母親?你知道她是誰嗎?”
袁世元面壁而坐,像個認罰的小學生,低着頭說:“知道,是畢家的大小姐,可……可我沒臉去見她!”劉書記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又開車回到賓館,如實地向畢飛宇說明了情況。
畢飛宇顯然也沒想到,袁世元不肯來見他們!但轉念一想,母親和他之間,肯定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不然,幾十年來,他們兩人寧肯一生獨守,就是不見面!畢飛宇忙說:“不急不急,你們帶我去,我親自去接他來。”
畢飛宇的車來到福利院,福利院院長忙過來給他打開車門,一邊對畢飛宇說:“我剛才還做袁師傅的工作,可他就是一句話不說,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福利院的環境倒還不錯,到處乾乾淨淨。畢飛宇在院長的引領下,來到袁世元的居住的房間。畢飛宇讓其他人迴避,他輕輕地推開門。只見一個瘦弱的老頭,佝僂着背,靜靜地坐在房子正中間。畢飛宇心裡不由“咯噔”一下:這個不起眼的老頭,難道就是讓母親苦苦守了一輩、自己親生的父親嗎?!
袁世元聽見有人進來,頭也不回,卻撂下一句話,說:“你走吧,我不會去見她的。”
畢飛宇站在袁世元的身後,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袁世元大概以為人走了,嘆了一口氣,轉身站起來,一下子和畢飛宇撞了個滿懷。
袁世元上下打量着畢飛宇,囁嚅地問:“你……是誰?也是找我的?”
畢飛宇點了點頭,上前拉着袁世元的手,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他鼻子一陣發酸,哽咽 說:“我叫畢飛宇,母親非常想見你,她已經來到了大陸,就在賓館等你過去……”
不等畢飛宇把話說完,突然,袁世元害怕地蹲在地上,抱着頭說:“不是我不去見她,我把她的東西拿去賣了……”
聽老人斷斷續續地講,畢飛宇才知道,母親曾經給袁世元留下一隻玉鐲。可在三年自然災害時,他實在沒有辦法,就把那隻玉鐲拿出去變賣了。這些年,他就怕母親回來找他要這個玉鐲,一生都在積攢錢,連間房也沒建,就想再買一隻玉鐲賠給她。眼看錢攢得差不多,可一場大病,把這些錢用得一分不剩。政府看他是一個孤寡老人,就把他接到福利院。現在,他身無分文,賣了玉鐲,還哪有臉前去見她?
聽到這裡,畢飛宇心裡感到甜甜的幸福。原來,他是因為丟了母親給他的愛情信物,才不敢去見母親,從這一點上看,說明父親對母親感情是多麼地純潔!他笑着撫摸着袁世元的手,說:“有我在,你不要怕。大不了,我再去買一隻玉鐲,讓你賠給她。走,跟我到賓館去。”
畢飛宇好說歹說,才把袁世元接到賓館,安排在自己的房間里坐下來,就過去通報母親。母親聽說袁世元來了,也不顧年過花甲的兒子在面前,像個小女生似的,喜不自禁地就跑了過去。見到袁世元后,母親上前抱着他,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畢飛宇見兩個老人見面了,肯定有許多悄悄話要說,帶上門,就準備出去。母親突然叫住了他:“你別走,我有話要告訴你。”
畢飛宇便在一邊坐下來,母親這時也平靜了許多,和袁世元坐在沙發上,向著畢飛宇說:“我一直沒有告訴你,關於你親生父親的情況。現在我也活不了幾天,老了,我想了幾十年,還是應該如實地告訴你……”
1944年,母親那時在北平女子師範讀書,經常參加進步學生的一些活動。一次,母親去參加遊行活動,認識了北大一個叫做魯健的青年學生,兩人一見鍾情。可那時,正是抗日戰爭最關鍵的時刻,許多進步學生紛紛投筆從戎。魯健當時也被這股熱潮所感染,執意要去從軍救國,就報名參加了陳納德將軍的飛行大隊。當時,他家裡人非常反對他的決定,可拿他也沒辦法。
在他要去參軍一個星期前,他專程來到她的家鄉淆縣,與她告別。淆縣是一個瀕臨長江的水鄉,到處都是湖汊,有許多人在這裡駕舟捕魚。一個星期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魯健就要走了,臨行前,她一直把他送到長江邊的小碼頭,碼頭上只有一班凌晨兩點到漢口的船。他們一邊等船,一邊偎依着在江邊散步,兩人依依不捨之情越來越濃,一直到了天黑,她還不願離去。他們在一個蘆盪邊上相擁坐了很久,天下起了小雨,衣衫都被雨水淋濕了,還捨不得分開。就在這時,他們看到旁邊有一個小漁棚,有燈火在閃爍。他們走過去,見裡面有一個人正在清理漁網。這人認識她是畢家大小姐,忙把漁棚讓給他們躲雨,就駕着小船冒雨到江里去捕魚去了。
當下了半宿的雨停了,他們離開漁棚時,她就把手上一對玉鐲摘下來,一隻交給了魯健,一隻放在這個好心人的漁棚里……
母親話一說完,畢飛宇不由吃驚地問:“這麼說,他……他並不是我的父親?”
“誰說他是你的父親?”母親看了畢飛宇一眼,又望着袁世元說,“他就是那個好心的捕魚人呀!”
袁世元不安地望着畢飛宇的母親,搓着雙手,不好意思地說:“可那個玉鐲我賣了。”
母親笑着接過話說:“賣就賣了,能找到你,就讓我很高興了。”
畢飛宇看了他們一眼,心裡十分不快。他沒有想到,跑到大陸來,找來找去,竟然是找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母親是不是老糊塗了!他狠狠地白了袁世元一眼,接着幾乎有點惱怒地問母親:“那我的父親現在在哪?你為什麼不去找他?”
母親眼睛紅了,走到窗前,喃喃地說道:“你父親那一走,就再也沒回來,他在保衛重慶的空戰中犧牲了。”說著,母親從她手上退下一隻玉鐲,回過頭對着畢飛宇:“這就是當年你父親走時,我送給他的那隻玉鐲,後來,他的戰友在清理他的遺物時找到它,並託人轉交給我。這是你父親留給我的唯一的一件東西!我之所以把你的名字取為飛宇,也是為了紀念他!”
畢飛宇接過母親手中的玉鐲,百感交集,禁不住也老淚縱橫。
這時,袁世元起身要走。母親忽然過去拉着他,讓畢飛宇拿出五千元錢,塞在袁世元的手上,並對他笑哈哈地說:“我見到你很高興。我再也不走了,葉落歸根呀。我兒子要在這裡投資,我就讓他在縣城裡,給我買幢房子。你就乾脆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吧,老了,也要人說說話兒。明天你就陪我到江邊去轉轉,幾十年了,夢裡不知去過多少回了。”
袁世元一走,畢飛宇幾乎有點氣急敗壞地責怪母親:“媽,回來見了一面就行了,我們明天就回台灣,這裡的投資也不投了。你看這事鬧的,別人還以為他是我的什麼人,虧你想得出,還叫這樣的人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你叫我的臉往哪裡擱呀?!”
“你給我住口!”
母親憤怒地喝住畢飛宇,十分生氣地說:“你怎麼能說這樣混賬的話。那天晚上,假若沒有他給我和你父親提供一間小漁棚,在這個世界上,還會有你嗎?!記住,他和你父親一樣,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人!”
畢飛宇聽了母親的話,如雷轟頂。他沒想到自己的生命竟然就是誕生在那天晚上,那個簡陋的漁棚里!袁世元老人當年那不經意的成人之美,對於別人不值一談,但對他來說是多麼的重要啊!
第二天,畢飛宇和母親在袁世元老人和淆縣領導的陪同下,來到了闊別半個多世紀的江邊,看着八十多歲的老母在風光秀美的蘆盪間,指指點點,歡快得像回到了當年,畢飛宇的眼睛濕潤了。他心裡不由地一動,連忙喊過縣委劉書記,激動地說:“我的投資項目定了,我決定就開發這江邊一望無際的蘆葦盪,我要在這裡建無數個漂亮的漁棚,它的名字就叫‘愛情島旅遊度假村’!”
袁世元老人在邊上聽了,看着畢飛宇的母親傻乎乎地笑了。他沒想到當年的一番好意,不僅成全了畢家大小姐的一樁好事,而如今,也為家鄉帶來這麼大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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