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利劍出鞘,人影橫空,劍勢凌厲一環扣一環,宛若游龍出世,一劍就斬斷了女子的退路!然而,數道暗紅色的劍氣也至那女子腰身飛出,如同煙火般散開,又如水綢連珠,聚為多點星光,纏纏繞繞,順着凌空一擊的去勢,刺向游龍劍的主人……
好個燕龍相鬥!
劍頓。御劍臨風的剴衣男子,眉頭微微蹙起,方才,一人一劍的距離已經非常近,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女子眉骨中央那一抹朱紅,一粒化淡為血的硃砂痣——
“……如意!”
“沒錯!我腰身之上……確實就是江湖上盛傳的如意軟劍!我乃汝千尋……”
望着那個自稱叫汝千尋的女子,她的眼色冷洌而倔強,當下有異常熟悉的感覺在執劍男子心中泛起。
久歷江湖,心,早已和劍一樣冰冷。但是……還是盼來了不是?是那樣的眼睛!沒有錯。即使什麼都不同了,即使面容與裝扮已完全陌生,但這樣的眼神,卻和前世雲弄影,他的如意一模一樣,從未有過改變——
如意軟劍的主人,紅衣勝血,長發高束,任風飛揚,雖沒有前世如意的傾城之貌,卻也生得清麗非常,眉間硃砂痣淡如水,眼神倔強流轉,一如前世如意啊。
這些年來,他一直聽說江湖上關於她的種種傳聞,紅衣女子,如意軟劍,一直是處在江湖風口浪尖上的名字!卻總與之無意錯過。
忍不住長嘆一聲,深深看去,這些年來,應該也是一個女子由垂鬢幼女成長為窈窕少女的韶華時期,然而,眼前的她卻不知道經歷了多少磨難困苦,生死血戰!血與火的洗禮,越發讓汝千尋的名字在江湖上散發出令人不敢逼視的光芒!
呵……這一世,又是怎樣一個強勢而驕傲的人兒呢?
……汝……千……尋……
從屬下呈上的江湖人物文牒里看到這個名字時,他的心裡,其實……是有些酸楚的吧,夢裡尋她千百度,轉世為人,佳人何蹤?好個千尋!這樣一個名字,該是怎樣的一個女子……
方才,敵友未分,擊敗她的時候,分明有看見她眼裡的震驚——也許,在江湖上行走至今的她,還從未敗過吧?一襲火紅衣裳與前世判若兩人,對今世的她而言,敗,又將意味着什麼呢?如果她敗了寧可死,也不願就此屈身聽命於他,那麼……他……或許寧可讓她走吧?那個比試前的契約,他還是寧可讓它作廢的吧?
這一世,她將是斷崖邊上一朵盛放的血紅薔薇呢!如果被折了驕傲的刺,怕是就要枯萎了吧?
然而——
“我汝千尋願意從今以後聽命於游龍劍的主人,任其差遣,千死而不回……”
呵……妄他兀自忐忑不安,紅衣女子卻是毫不遲疑地如約屈膝下跪,低首,說出了這句讓他這一世都不忘的誓言。
聽到這樣的話,他欣慰似地笑起來——對啊,就是這樣的,她就應該是這樣的女子!生於江湖,就應該能屈能伸。
他想,他終於找到她了。他的如妃,前世的如妃,今世的千尋。
他聽到自己對那屈膝的紅衣女子說:
“千尋……游龍劍主,名……君-子-諾!你……起身跟我走……”
汝千尋就這樣默默跟着那游龍劍的主人君子諾走了很久,兩人都不是多話的人。子夜時分,靜謐得出奇。
在走過一條河橋時,千尋憑着習武人特有的視力看到了河邊立着的一塊石碑,其上刻着兩個字:憶河。她忽然站住,微微地笑了,想起聽過的一個傳說:
相傳有一條河叫做回河,喝一口回河的水便能忘記一切;有一條河叫憶河,喝一口憶河的水便會想起了一切。若是啊……喝一口回河的水再喝一口憶河的水便會忘記一切又憶起了一切,生不如死。
嘖嘖……不知……前方那行色匆匆,看似淡定而冷寂的君子諾有沒聽過這個傳說呢?
“你在想什麼……放着好好的路不走?”
未聞身後輕微的腳步聲,君子諾轉身回頭問,
“可是敗在我手下,許了諾,如今,又後悔了?”
“汝千尋……一諾千金!”
如意!今世你又說了同樣的話啊,前世,城牆之上,你亦是這樣一句話扔給了我!
君子諾陷入回憶中,淪陷不可拔,傷懷不已!
千尋卻不知,只是看着周邊漆黑一片的夜色,低低自喃:
“我剛才只是在想……像我這樣一個人……是否也會忘記些什麼……”
此話一出,她就看見了君子諾抬起頭直視的眼神——他的眼睛里呈現着罕見的深藍色,猶如深邃而泛着波光的大海!
君子諾言:
“世上有些事情與承諾……卻是永遠無法忘記……我說過……無論上天下地……”
彷彿遭遇雷擊,汝千尋聞言身子猛然一震,眼神渙散了又凝聚,只覺眉骨中央的硃砂痣炙熱得發燙,心中難受非常,眼前的人也是模糊了又清晰。
前世選擇輕生,那最傷痛、最無奈的片段,忽然間就在眼前來了又去地徘徊。
“啊……”
再也控制不住,千尋心絮大亂。
“現在……什麼也別想!跟我……走便是!”
冷漠而決斷的話語,從一身剴衣的子諾唇邊滑落——此時的他,眼中的光芒讓人怵然——這也便是今世戲游江湖,憑一己之力踏平邪教,殺人滅門從不留情的男子!武林至尊。
話音剛落,剴衣的影子已掠到失控的千尋身邊點了她的昏穴,不讓她再繼續冥想,也擔心她這樣下去會走火入魔。
看着懷中昏睡過去的女子,再嘆:
今世本無望,甘願孤心浪天涯,卻道造化弄人,終將續前緣!只是往事如夢幻,但覺今是而昨非啊!
天高雲淡,碧空如洗,起風了。
風裡彷彿有了落花和歌聲。是幻覺罷。只覺刺眼。
陽光太過燦爛,燦爛得讓君子諾忍不住想,若他是個女子,怕是要忍不住踏影起舞了。
卻見一直跟隨左右的紅衣女子,在這繁華亂眼中,並指夾住了一隻花間飛蝶。
“好興緻。你莫不是要為難起一隻蝴蝶來了?近些日子太閑么?可要我再安排一些事情你去做?諸如再殺一些人之類的……”
顯然有些詫異君子諾會突然盯着她的行為看,且發出話來,汝千尋的手不由得一震,那隻蝴蝶便得了個空擋,瞬間振翅飛去。
懶得追究那蝴蝶的去向,汝千尋的笑意深起來,盈盈的眼波里,不知是嘲諷還是什麼,
“主人,我好生奇怪——你是否只對沒有生命或看不出悲喜的東西才如此愛惜?試想殺人無數的你,卻對這些花草飛蝶這般愛惜,真是讓千尋看了忍俊不禁啊……”
“不要用冷誚而高傲的語氣對我說話。那……不適合你。你若清閑,不妨去殺一名善幽歌撫琴女子,據下面的人說,此女自命琴然。我不曾見過。琴然者,邪教女子,善以柔克剛之邪術,困繞人心,琴音亦邪魅無常;琴然者,據說白衣勝雪,一蓮花簪子斜倚,長發垂地,肌若凝脂,邪教中人,必殺之……”
紅衣迎風而動,瞧了一眼腰間的如意軟劍,眼光瞬間變得冷厲如電,
“是!”
——一個單字生生吐出,散入風中,沒有絲毫的遲疑。
或許,在敗給君子諾的那一刻起,千尋便已明白江湖株殺爭鬥本就是殘酷無情,而那個可以對她發話的人,這一世註定就是冷漠而又充滿了鋒芒的梟雄吧!
可她卻不知,在她領命而去,一襲紅衣消盡后,君子諾獨自仰頭看着紛飛的蝴蝶,暗然道:
“傳說,每一隻有着翅膀的生靈,諸如蝴蝶之類,都是一朵花一個掛心之人,凋謝后死後的靈魂,飛回來找它的前世。你說,它像不像你呢?”
像不像你呢?回憶。沒有你的日子。
蝶舞花飛劍煮紅,孤影數年不相見!
在沒遇到汝千尋之前,他,只是一個劍客。
準確來說他自認為是一個劍客,一個流浪於愛恨邊緣的男劍客。
他殺過很多人。一把游龍劍,在他的手上刺出一劍又一劍,那時候他就只看見自己的影子在陌生地飛揚,宛若一片飄蕩而無生命的枯葉!
他遊離於江湖,其實也是個亦正亦邪的人物吧?看不順眼之人也是會殺的。
他不屬於任何門派,那些年,江湖上也只有過他的影子吧?
人們說,他神出鬼沒,一個愷衣男子寂寞地飄過而已。
人們說,游龍劍脫鞘,魂難逃。那劍,會讓人感到不可抑制的寒意襲來,劍尖滴答滴答的血會滲透死者身下的每寸土地……
聽着那些說法,漫漫江湖路,他想,他或許該換一種方式。
於是,又幾年裡,多少的殺戮風一般地呼嘯而過啊:
鐵腕平亂,以一己之力暗中鎮壓正教人士醞釀已久的內亂,手刃叛亂首級。
金戈馬鳴,一騎一劍剿滅各方邪教勢力。不知不覺中,他又成了江湖上眾口相傳的人中之龍。
然,沒有人知道他心中的想法!
所有的較量,在他看來,不過是兩把兵器的對決。總有一把會盛開鮮紅的花,而另一把註定會出現齒輪般的缺口。
他從不曾懷疑游龍劍的威力——凝聚着太多愛與恨啊,恨可以摧毀一切,而愛則可以拯救一切。
每當有蜿蜒的血流順着劍尖滴下,濃烈的血腥沾住劍身,其間摻雜着一中苦尋而不得的發泄與悲涼吧?
他的背影永遠決然而孤寂,一如風中凄迷的落葉。
後來,他終於累了,他決定去北漠,一個殘陽如血,風沙飛揚的地方。那裡,或許適合孤寂的人長眠。
(中部:)
偶然與之相遇的時候,那女子如入定般任長發飄散,有種倔強的美。她,不怕他。
紅衣,好劍。她使出了如意;愷衣,同樣的好劍。他抽出了游龍。
兩把絕世的好劍,如一場艷麗遲到的舞蹈,金色是遨遊的飛龍,暗紅色是靈動的水綢!
他雖然在心底為對方所讚歎着,可再好的軟劍又如何呢?能夠作決定的仍舊是他手中的這把劍啊!
兩劍相纏,游龍劍終於想刺下去的時候,劍下驚紅!血紅硃砂……
是了,劍愈寒情罩霧開,天猶憐終又相見!
與君子諾的想法不同,千尋覺得有些相遇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那天是註定要遇到生命中另外兩個人的。他,或者她——琴然。
憶河邊上,千尋先是看到了一個人,一個女人。滿頭的青絲如鬱郁的水藻,妖艷張狂,嘴角有隱晦而殘忍的笑。這笑,看得她心裡無端端很痛。這女子,有一張和她前世一模一樣的臉!
然後,她看了一齣戲。
一身素白的長衣,整個人看起來纖細柔軟,如同斷了線的風箏,向橋下跌去。
“然兒!”
一聲焦慮之音響起,一道俊朗的身影衝出,輕輕一躍,站在橋欄之上,話聲未落,人已翩然飛出,直向那雪白的身影而去。
千尋的手緊緊握在橋欄上,橋欄因為受了內力而憑空凹陷了一大塊下去,她卻渾然未覺,只是呆在原處,凝望着橋中那同樣一身雪白的男子,攔腰托住了就要落入橋下的人兒。
男子很快帶着女子躍上橋來,敏捷自如的身影。
腰間細軟而冰冽的劍兀自掙脫開來,形成一道優美的弧線,直指男子的咽喉,千尋聽到自己用顫抖的聲音問:
“你是誰?”
“蕭然。”
那男子簡簡答道,眼睛卻只盯着方才救起的女子,關切非常,彷彿不知有一把劍正離他的咽喉不好一寸似的。
……蕭……然……蕭……成……憶……蕭……大……哥……
有那些一刻,汝千尋覺得,上天創造出生命,也許就是要讓你親眼看看這個塵世可以殘酷到什麼地步!
收劍。不發一語地走掉。
越走越快,只因再不願聽到身後那關切之音。那張熟悉的面孔,自她打開前世記憶以來,就寄託着她所有的期盼,可是現在,再看這張臉只會讓她覺得心灰意冷。原來也不過就是這樣,什麼天長地久,不離不棄,隔了一世,全是騙人的假話。你聽———
“怎麼會從橋上落下?可有傷到哪裡?”
男子扶着那個叫琴然的女子,話聲輕柔倍至。
琴然望着那男子,微笑着,任誰看見她這樣的微笑都會心醉吧,抬手間雲淡風輕地幫男子整了整衣衫道:
“有你在,我怎麼會受傷。不過……方才那紅衣女子,好重的殺氣呢,她想殺我吧?”
他心疼地擁着她,望着橋下水池中的野荷花,在她耳邊許諾:
“琴然不怕,有蕭大哥在呢,這一世,我定不負你。雖然……你已不記得前世的事情。”
呵……懷中女子嫵媚地笑開來。笑靨如花!
“蕭然,蕭成憶的後世。
蕭然並不只是輕功練得好而已,他在江湖中沒有什麼名氣,純粹只因他刻意埋沒。對於他而言,每天練練功夫,畫些畫,再陪琴然在她想去的地方走走,便是很好的生活了。
琴然……僅僅是這兩個字劃過心間,據說,蕭然都會控制不住自己臉上泛出溫柔的笑意。
也聽說,初見琴然,蕭然便覺和他夢中女子如出一轍地相似。於是認定,琴然便是他日日夜夜心心念念之人!他所作之畫,一眸一笑甚為傳神,全是……千尋前世的樣子!
你……或許可以去告訴他真相,那邪教女子,也只是擁有一張臉孔而已。和你,是迥然不同之人,怎可相提並論?”
——任千尋低着頭,委屈與憤怒在心中越燒越旺,君子諾卻還是說出了自己命人打探來的一切消息。
君子諾的聲音,清淡寂寥。他突然覺得今世他也是一個為愛而生的男子,孤寂多年的生命中,只為等着千尋來。
“主人……為何要告訴千尋這些?我不想聽!”
“叫我子諾。我知在憶河那晚,你便憶起了前世所有的一切。我不問,並不代表我不着急,我亦明白,有些事情,只有時間才能解決。你……可曾恨過我?”
“恨?我為何要恨你?”千尋抬頭看他。
“前世,若非我刻意安排,攔截消息,只怕你和他早在一起了,又怎會紅顏薄命……”
子諾一臉痛苦,她,連恨也不肯恨他!完全的漠視吧?
將未握劍的那隻手放在膝邊,隱忍着,那麼憂傷地握緊,連指關節都嶙峋地突起,暴出藍色的經脈啊,那裡面流淌的似乎是因為傷懷而變色的血。但,誰也看不見。
“不,我不恨你,你為我做得已夠多,我無可回報。其實……我知你前世只為我一諾而傾盡天下兵馬,而為了今世能再尋到我,不惜以生命為介,刺傷自己,在我眉骨中央點下硃砂。我……欠你太多。”
緊握的拳頭終於輕輕鬆開。是什麼話觸動了心湖之底么?
他看向她,目光複雜地變幻着,許久沒有再說話。
今世再度遇上君子諾,千尋總在心底一萬遍地提醒自己,不要輕易被打動。她一定可以將自己的情緒埋藏得很深。一定可以。就裝作不知吧!她極力抗拒着內心被重逢所掀起的洶湧洪流所淹沒的啊!她曾告誡自己,這個世上,沒有誰失去了誰就活不了,她沒有誰都一樣能在江湖上自由來去!她誰都不在乎。
其實前世突然失去蕭成憶的痛苦一直沉澱於千尋心中,不曾片刻忘記。在以為他戰死沙場后她便見自己封閉,甚至輕生,到了今世,她緊系腰間的如意軟劍,她只相信自己的力量!
可是……可是眼前這人,是她前世生命中,惟一真心為她付出所有想讓她依靠過的人啊,他此刻坦誠相告的話語是如此淡定而美好,竟讓她的心像長久漂泊的疲憊之人忽然看見了遠方溫暖的燈火,那飄忽的小小昭示,徒然間便能瓦解支撐旅人長途跋涉的信念。都是為情所苦的人呢,是可以互相取暖的吧?
原來……冥冥之中,命運的叩門聲再次猝然響起,或許只有同樣肯執着尋找我的這個人,才能敲開我因為前世記憶而封鎖的心門吧?千尋自問。
原來……不知何時起,在這個雖然刀光劍影,血污狼籍的江湖中,仍舊有了我重新牽挂與再度動心的東西。千尋自答。
“千尋,我自遇到你那刻起,便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開始信任我。”
君子諾望着她,目光變得真摯而深切,凝重地一字字說。一改平日的冷寂孤傲。
千尋卻撫了撫腰間的如意軟劍,許久,才輕輕地道:
“好……我試試看。”
是該放下了吧,那個人會很幸福的吧?那個叫琴然的妖灼女子會該他幸福的吧……
雖然只是聽到這樣的回答,君子諾卻笑了。對於千尋這樣的女子來說,能講出這樣的話來,已屬不易。本來凝重的臉上有了淡淡的奇異的光輝,低低道:
“謝謝……”
今世,我們是可以在一起的吧?
下部
又是風過迴廊。
不知到了什麼時節,那些帶刺的血紅色薔薇在風中怒放開來,吐露芳香。
“叮叮”幾聲,屋檐廊下懸挂的一排排風鈴輕輕被擊響。
那些風鈴均為細瓷燒制而成,玲瓏可愛,一朵花開,一聲雁鳴,伴着風來,都可以讓它脆弱地丁冬作響。清清脆脆的聲音。
廊下的氣氛卻並不明朗。
“為何……為何一定要殺掉琴然?你不是已願意放過她的么?你為何……一定要殺了她?”
雖然早已養成了對方不說便不多問的默契,然而,汝千尋想了又想,依然忍不住提出了這樣的疑問,
“你為何要跟着我同去赴約,還……還殺了她!”
君子諾看着兀自不能平靜的她,嘴角泛起極度蕭索的笑意,眼神深處也突起了劍鋒一樣雪亮的光芒!彷彿心底有什麼掩蓋的情感被撕開,露出了崢嶸凌厲的內心。
“我怕她。”
突然,愷衣男子淡淡說了三個字,一字一頓,
“怕因為她的外貌像極前世的你,你一時心軟,為了那個人,便任由她將你毀掉。就是如此。”
不等千尋從驚愕中體會他話語中的深意,君子諾轉過了身子,不再看她,也不再想回答她的問題,只是淡漠地從廊下走出,
“我對自己說,天亮之後,你還沒回來,便一人一劍去找你。她,得死的。”
最後留下的這句話在空氣中蕩漾,如拂過風鈴的風。
那日暗夜裡,雨絲無聲無息落下,妖灼女子琴然約見。
那女子,手執琴身,古琴暗音徒然彈出,有着以琴為心的眼神。一如前世手抱古箏的雲弄影。千尋自嘲着。
琴聲越來越緊,本是倩音悠然,聽入千尋耳中,卻如一把再鋒利不過的劍,割得她內心疼痛,不得不彙集全部心神相抵抗。
這真的還是那個在蕭然面前柔若無骨的纖細女子么?好個深藏不露的人啊。
伴着琴聲的……還有琴然清冷空茫的聲音,
“蕭然最喜愛聽我彈琴了,每日我在院中彈琴的時候,都能看見他擺着筆墨紙硯在一旁安靜地為我作畫……多好啊,可為什麼你的出現讓我覺得是種威脅呢?蕭然琴然,今生本是該在一起的,無論我的身份如何,他都應該只屬於我一個人,只對我一個人好。全身心的信任與維護。姑娘……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我討厭你的眼神,你的眼神太過倔強,倔強得讓我覺得自己太過虛偽骯髒,倔強得讓我認為總有一天可以從我身邊俘虜了蕭然……這怎麼可以呢,從第一眼相見起,我們便是夙敵,你啊,今兒個得死……”
琴然……琴然,我與子諾已願放過你,你又何必苦苦相避?
在千尋這樣想着的時候,“錚”,只覺琴然手指一頓,急撫的琴弦硬生生斷了,人……也委頓了下去!那額頭上有鮮血溢出。
一劍斃命。凌厲奪命的劍招。
“高手之戰,絲毫不能容情,也分心不得。”
君子諾現身,如是說。
“我……我並不希望她死啊……”
紅衣女子接口道,聲音里有顫慄的感覺。彷彿有什麼再也躲不過的生死終究會壓過來。
自琴然死後,千尋更加沉默。子諾明白,她不快樂。而她的不快樂,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他心上,無法剔除又疼痛難當。這種感覺,他仍舊沒辦法向誰說出口。
他看着從那時候開始,千尋像着了魔似地用素白的絲線在火紅色的衣袖上綉下白蓮花朵的圖紋。一針一線,彷彿是絕望的顏色在刻畫著無言的冷清……
前世,她一身素衣,大婚當晚,葬於紅喜衣禮中。前世,她是一朵出塵的睡蓮啊!
今世,為何我們都如此執着,你為何就不肯放下心結做一株生命力強盛的火紅薔薇呢?那人如此重要?一股隱隱的挫敗感常常折磨着子諾的內心。
有時,他也會拉過千尋的袖角,用手指勾畫那些素凈的圖紋,安靜地不發一語。
或許,他們都在等待。等待着某一個特定時刻的到來。那個不需要任何言語,單用劍鋒來做出抉擇的時刻!
“讓開!——我要殺了君子諾……我要殺了他!擋我者死!”
有些混亂,仍舊是一身紅衣的千尋自動自發地想要阻擋來人的厲聲呵斥。連她自個都覺得奇怪,她現下攔着的,可是蕭大哥啊。
蕭然右手握着不把不知名的刀,刀光如同飛瀑一樣懸空着,凌厲的劍氣彷彿勢不可擋,眼神也冷俊得可怕,似要吞噬掉所有膽敢攔住他道路之人!
“今日,我定要殺了那君子諾,為琴然報仇!”
聞此言,千尋的眉頭蹙了起來,眼神也漸漸嚴肅,無論如何,她都要攔下他,他們誰也不能死!今世,都要好好活着!
刀光劍影。這樣下去,還怎生了斷呢?終究有人的心累了,劍鬥上百回合后——
在電光火石的剎那,軟劍飛旋,身形幻動,千尋竟故意露出一招破綻來,那刺向蕭然的一劍……她笑了,那只是虛招啊,一定要報仇么?那就用你的刀來封住我的咽喉吧!千尋閉上了眼睛……
久久不見刺痛的感覺襲來,疑惑地睜開了眼睛。看到的……看到的居然是!是自己執手如意軟劍直刺入了蕭然的心臟!血飛濺在他的臉上……
她的眼睛模糊了——依稀間,眼前這個人不再是為心愛女子報仇的蕭然,彷彿又回到了若干年前,水雲閣,蓮花池邊,送她蓮花簪子,說讓她長大了換掉一身素白衣裳,穿大紅喜衣給他看的男子……
“好一把如意軟劍!”
蕭然的身子徒然僵硬,看着一劍刺入他心臟的女子,緩緩道:
“我突然覺得……你的眼睛和我的弄影怎麼如此相象呢……好像啊……”
蕭然在倒下去的時候,還在想,為何方才他的刀刺不下去呢?為何他沒能早些遇到琴然呢?以至於今世與她相處的日子如此短暫……想至此,再望一眼千尋已變得呆楞的眼神,終究……死未瞑目。
踏過滿地的血水,千尋終於走過去,慢慢俯下身來,將蕭然的屍體抱在懷中,用蒼白的手輕輕合上他的眼睛,傷心自喃:
“為什麼所有的事情會這樣呢?我……我也不要你死的啊,你可以和琴然生活得很好的呀……為什麼……”
(……)
後記:北漠城牆之上,一抹殘陽如血。一名愷衣男子,手扶一擁有如水般容顏的紅衣女子,手指天邊,看着前方淡定而深遠,那女子卻是呆然淺笑……
男子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彷彿即便只是這樣,也算是握住了蒼天明月,信手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