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正蓉是教委的檔案管理員,八層就她一個人,每周一早上衛生打掃,其他時間就是看報喝茶。這天她正起身續水,退管科長申思毅走了進來,他遞過來一張名單,“給,3個。”
他們幾個月就會送過來一批名單,大都是病逝的退休老師。
徐正蓉掃了一眼:“走,幫我挑檔案。”
對着名單,徐正蓉找到了一份檔案,申思毅找到了一份,只剩下一個叫做祁飛的,翻了好幾遍沒找到。
忽然,她的臉色煞白,盯着那排架子上放着的“死亡檔案”一動不動,申思毅順着眼光看過去,只見那份檔案的封面上書寫着兩個字:祁飛。
活人的檔案怎麼會提前跑到死人檔案中來呢?
第二天,徐正蓉領了一張大紅紙,裁成小紙條,貼在了已死亡人員檔案的左側,放到架子上后,顯示在外邊緣,和其他檔案粘貼的索引條很容易區分。
又到了星期一,徐正蓉哼着小曲,剛打開人事檔案室的大門,一股濃郁的土腥味撲面而來,地面上有厚厚的灰塵,愈向里走越厚。她看了看窗戶,關得嚴嚴的,密封得很好,這些土是從哪裡吹進來的呢?
她心裡哆嗦了一下。
星期五快下班的時候,申思毅遞過來兩個死亡者的名字。
“李明德,是我爸學校的老師嗎?”
“是的,他一人去爬天子城,掉在崖底摔死了。”
“李明德的檔案怎麼沒有?上次整理的時候還見過啊!”
標記的地方已經翻了個遍,始終沒找到,她又把中間的兩個架子找了個遍,還是沒有。
徐正蓉無意中想起了什麼,開始望着那排放置死亡檔案的架子,又傻了眼:“申科長,你過來。”
申思毅奇怪地看了一眼徐正蓉,然後看見一份檔案夾在一排貼着紅色標籤的檔案內,像混入雞群里的鴨子,另類而特別。他取了出來,看到封面上用毛筆寫着三個字“李明德”,徐正蓉嚇得軟綿綿地滑倒在地。
徐正蓉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眼光卻始終繞過那個檔案袋,李明德的檔案竟然蹊蹺地出現在死亡檔案里,聯想前些日子祁飛的檔案,是巧合還是有人操縱了死亡?
這個檔案室因為保存的僅僅是離退休或死亡人員檔案,幾乎無人問津。出入的只有徐正蓉一個人,其他人根本不許入內,連申思毅的自由出入也是違規的。
申思毅指着檔案:“你能確定從來沒有動過這些?”
徐正蓉點點頭:“我確定,我剛整理過,這份檔案沒有貼紅色的標籤。”
申思毅望着李明德檔案邊緣淡淡的紅色印記,像是被周圍的檔案漬上去的,看上去很像是滲出的血跡,“像是發生過什麼事,”他用探詢的目光注視着檔案袋,“我想知道為什麼。你呢?”
徐正蓉迷惑地點了點頭。
申思毅拍了拍檔案袋,“把祁飛的也拿過來。”
祁飛的檔案已經貼上了紅色的標籤,紅得詭異眩目。
兩人掃視着已經有些破損的封面,呼吸着瀰漫了歲月沉積的灰塵,似乎在小心翼翼窺視着歷史的隱私,心裡有着沉甸甸的不安。
打開檔案袋。
李明德生於1941年,畢業於南充師範學院。工作經歷非常複雜,填滿了整整一頁,大部分都是系統內部調動,聰明能幹的他,後來當上了一所高中的校長。
祁飛生於1943年,家庭出身是貧農,吃苦耐勞,中師畢業。
兩人仔細翻閱着手裡的材料。李明德1968年至1973年在和平中學工作,而祁飛1969年至1972年也在和平中學任教,這是兩份檔案唯一共同的地方。
徐正蓉回到家,問身為退休老師的父母,“你們認識祁飛嗎?”
“哪個祁飛?”
徐正蓉遞過紙條,上面寫着李明德和祁飛。
“原來在和平中學教書的老師。”
媽媽忽然想起了什麼,“老徐,說的是祁飛啊。”
隨後又加了一句,“你忘了?李明德的事!”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光:“怎麼了?”
徐正蓉把事情簡單敘說了一遍,媽媽臉色煞白,“報應啊!”
李明德是一個棄嬰,后被一個小業主收養,他聰明伶俐,深得養父母的喜愛。文革的時候,因為出身不好,李明德的政治生命始終處於一種相對尷尬的狀態,他的檔案裡面,出身一欄不盡相同,有時填的是小業主,有時填的是貧農,前者跟隨的是養父母,後者卻源於假想中的生身父母。
正值文革白熱化時期,祁飛作為革命的一方,在辦公樓門口貼了一張大字報,對本單位革命中的溫情主義表示不滿。明眼人大都能看出來,大字報中所指的受保護的資本主義苗子就是李明德,至此兩人開始了正面交鋒。祁飛自然每次都佔了上風,李明德的出身決定了他鬥爭的結果總是以失敗告終。
最殘酷的環境里往往會孕育出最奇異的花朵,沒有人能夠想到,這敵對戰壘的雙方,會在私下惺惺相惜,握手言和,最終躺到一張床上去了。群眾是在李明德破爛不堪的小屋裡抓到這一對狗男女的,大夥同時被“震驚”!
徐正蓉覺得眼前的迷霧正在逐漸散去,李明德和祁飛的關係不同尋常,他們的檔案相似,但兩人最終並沒有走到一起,影響他們的除了凜冽的政治氣候外,不知道還有沒有別的原因。
“當然有,李明德原來有一個未婚妻,是他大學里的同學。”爸爸說。
徐正蓉覺得自己心中最柔軟的部位似乎被輕輕地觸摸了一下,這個女人一定受到了致命傷害。媽媽嘆了口氣:“可憐的女人,溫柔美麗、皮膚光滑得像奶油色的絲緞,真不知道李明德是怎麼想的!”
爸爸不以為然,“所有的東西在政治運動中都不堪一擊。”
“她的名字叫郁小萍,在李明德與祁飛的事發生后,調動工作回到了老家成都,從此沒有了消息。”
徐正蓉恍惚不安,好在檔案室里再也沒有發生過類似事件。徐正蓉托幾個在成都工作的同學打聽郁小萍,半個月後收到了回復。
正好此時組織委託申思毅前往成都郊縣奔喪,徐正蓉向局長請了假,一同踏上了西去的列車。
喪事料理完畢,徐正蓉和申思毅來到成都,找到了郁小萍工作的單位,因為有同學招呼,他們很快看到了郁小萍的檔案,檔案的封面上用黑色水筆寫着:1997年12月11日病故。
郁小萍已經去世了近8年。
徐正蓉拿起檔案袋,竟然差點脫落,這個袋子超出了預想中的分量,比一般的檔案重得多,牛皮紙的邊緣入口有兩處不規則裂口,材料裝得滿滿的。
她小心地掏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紙張,然後再拿出兩份裝訂成冊的材料,最後才把所有的材料都抖落下來,於是空氣中立即瀰漫了歲月沉積的味道。因為掙脫了檔案袋的束縛,所有的材料疊落在一起,比原來高出了將近一倍。徐正蓉和申思毅面面相覷,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內容的檔案,為什麼會這樣?
郁小萍生於1942年,死於1997年,享年56歲。徐正蓉翻看了幾頁后,忽然歡叫起來,“我找到了,你快看。”
一份表格上貼着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子清麗娟秀,徐正蓉愣愣地看着,“我從沒見過這麼美麗的女人啊。”
一本裝訂好了的十六開的材料,紫紅色薄紙的封面油印着“自傳材料”四個大字,裡面寫滿了筆跡娟秀的文字,材料應該是不同時期寫的,薄如蟬翼的、粗糙厚重的,藍色鋼筆的、黑色毛筆的,卻無一例外地泛着腐朽的枯黃。
一般檔案里自傳材料只需要兩三張,而郁小萍的竟然用了厚厚的一本!徐正蓉打開了第一份材料,材料寫於1967年,郁小萍25歲。
解放前爺爺家有人口17人(兩房老婆),房屋32間,田地800畝,耕牛10頭。成分是地主,解放初期全家逃到成都,開了一家藥材鋪,後來經營不善賠錢了,不勞動靠剝削過日子,經過教育,我深深地明白,地主沒有一個好東西,吃人民的肉,喝人民的血,我一定好好改造思想。
所有的自傳材料都差不多,只是在數字上略有變動。
郁小萍的家庭成分複雜,在文革期間,幾乎是不停止地交代歷史,這使得她的檔案超重,徐正蓉想到一個花朵般的姑娘在孤寂的夜晚書寫這些文字時的恐懼,當時陪伴她的只有昏黃的燈光和幾乎幹不了的眼淚,也許,還有時刻想逃離出身的李明德?
徐正蓉問:“李明德、祁飛的死和郁小萍有關嗎?”
申思毅搖了搖頭,“不知道,祁飛是病死的啊。”隨即又奇怪地嘟囔着,“這兩份檔案的移動過於巧合,似乎還是有外力的作用。”
徐正蓉點點頭,“只不過郁小萍已經死去8年了,若是報復,早就應該有所作為了。”
申思毅迷茫地望着湖面上細細的波紋,“是啊,這真是個謎。”
郁小萍終身未嫁,檔案里所有表格的婚姻一欄中,填寫的都是未婚,她也許一直還愛着那個負心的李明德?
在郁小萍那個時代,獨身的女人非常特別,很多人都知道她的事情,譬如她拒絕了一位領導的求婚,就遭到了報復。
徐正蓉找到李明德的兒子李能,他在一所初級中學教書。
李能鬱鬱寡歡,幾乎沒說話,不停地喝着悶酒,從身邊幾個人隱隱約約的言語中,徐正蓉知道李能離了婚,前妻把兒子帶走了,如今一人獨居。他們把醉得一塌糊塗的李能送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夜半時分了。
第二天上午10點多鐘,學校的電話打了過來,李能竟然沒有上班,徐正蓉嚇出一頭汗。等把李能家裡的門砸開,屋裡摻雜着胃酸的臭味撲面而來,她幾欲嘔吐,李能醉眼惺忪地立在那裡,愣愣不語,忽然間號啕大哭,鼻涕一把淚一把,趴在她的肩膀上,“都怪我,都怪我啊。”
她推了幾下沒有推開,忽然間柔情心中起,摟抱着比她高大比她成熟的李能,像母親一樣拍打着他的後背,“怎麼了?說出來會好受一些。”
李能畢業後分到學校的時候,又遇到了郁小曼。他們同一所大學,郁小曼一手漂亮的黑板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在學校已經小有名氣。他知道自己關注師姐的時間越來越長,郁小曼卻總是憂鬱地躲避着他,不多說什麼。
在新年舞會上,他入迷地追逐着師姐的背影,直到看見師姐身邊須臾不離左右的男子,才算徹底清醒。他很快和父親老朋友的女兒結婚,卻絲毫感受不到婚姻的快樂。
夜晚的時間最難熬,他無意中來到辦公室,卻發現郁小曼正在改作業,從此他像中了魔咒一樣迷上了加班,每晚他都泡在辦公室,只是為了看到對面門縫裡透出的燈光,若是屋子一直暗下去,他就會覺得坐卧不寧,無所適從。
郁小曼仍是孤身一人,獨來獨往,身邊的那個男人再也沒有出現過,李能似乎明白了什麼,心裡一陣劇痛。偶爾兩人在黑漆的樓梯口相遇,只是點點頭,客客氣氣地打聲招呼,便各自凝視着街頭昏黃的燈光。
李能痴迷於這種狀態,於是,他用於業務的時間要比其他人多,同時由於性別的優勢,還有父親的影響力,他比郁小曼的機會更多,很快被評為骨幹教師。
一次意外的停電,郁小曼大聲地呼喊他的名字,李能衝過去,她驚慌失措地撲進他的懷裡,度過最初的緊張階段,郁小曼鬆開了手,於是空氣中流淌着一種氤氳的聲息,他們不說一句話,聽得見彼此心臟撞擊心房的聲音,忽然間,李能把郁小曼擁進懷裡,對她說,他愛她,郁小曼僵硬的身體抗拒了很久,忽然間柔軟下來,想說什麼卻住了口,只是無聲地哭泣着。
燈,忽然亮了,他們尷尬地躲避着對方的眼睛,這份情感已經錯過了最佳培植期,也許剛才短暫的黑暗預示了一切,李能什麼也沒說,只是用眼神示意:給我一些時間。郁小曼無奈地搖了搖頭,轉身離去了。
在聽到“離婚”二字的時候,前妻像行走於叢林里受傷的花斑豹,瘋狂地暴怒了。她像一名諜報人員,對一切了如指掌。她使用最惡毒的語言來謾罵他,李能愧疚地不說一句話,只是在聽到她詛咒郁小曼時,才扇了她一耳光。
星期天下午,李能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郁小曼紅腫着眼睛,騎上摩托車走了,他正要招呼,卻看到父親從辦公樓里走出來,他奇怪地望着他,父親躲開他的眼睛。
“我不同意你們的事。”父親說。
他眼睛里噴着火,父親竟然親自過來和郁小曼談話。
郁小曼沖向學校門口的大馬路,李能拔腿去追。不幸的是,神情恍惚的她,竟和一輛摩的相撞。
郁小曼倒在血泊里,摩托車滑到遠遠的馬路邊。李能大聲呼喊着她的名字,父親也像瘋了一樣,撲在郁小曼的身邊大聲呼喊,聲音嘶啞,淚流滿面。
徐正蓉同情地望着這個無助的男人:“你現在離婚了,自由了。”
李能搖了搖頭,囈語一般:“她什麼也不知道了,沒有知覺,沒有記憶。”
他用嬰兒一般純真的眼睛望着徐正蓉,“所以我前妻才肯離婚。”
“我父親每天都去醫院,為她請最好的醫生,給她用最好的葯,”他說,“我再也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直到他去世。”
他抓扯着自己的頭髮,“我真混,父親也許可以不死,……他一向很小心的。”
他悲哀地望着徐正蓉,“我是個混蛋,我害了父親,害了郁小曼,害了……”他沒有說下去,徐正蓉卻知道,他還害了他的前妻,一個狹隘卻可憐的女人。
徐正蓉來到醫院,見到了安詳入睡的郁小曼,她剎那間像見到了老朋友一樣,竟然有種熟悉而親切的感覺。李能旁若無人,抓住了郁小曼垂放在床邊的冰涼小手,痴痴不語。
徐正蓉的恐懼感基本消失,心情卻亂糟糟的極差。她躲在自己的辦公室里胡思亂想,想着李能,想着郁小曼。
申思毅又遞過一張死亡人員的名單,然後把手裡的檔案遞過去,“新辦理的,病退,可憐啊,不到三十歲,植物人。”
徐正蓉接過來,就像預料到的一樣,是郁小曼的檔案。她忽然間充滿了好奇,這個令李能神魂顛倒的女人到底是怎樣一個人?鬼使神差的,她解開檔案背面的密封線,把所有的材料取出來放在桌上,申思毅不解地望着她,然後和她一起翻閱。
郁小曼出生於1973年,畢業於南充師院外語系,照片上的女孩美麗大方,親切得像鄰家女孩。忽然間,她覺得呼吸停頓了一下,她看到一張微微泛黃的表格里,母親那一欄用稍嫌幼稚的筆跡填寫着三個字:郁小萍。
郁小曼竟然是郁小萍的女兒,可郁小萍一生未婚啊。
郁小曼是郁小萍的養女還是親女?李能是李明德的兒子,而郁小萍與李明德曾經是一對戀人,郁小曼與李能事實上也是一對情人,這樣的結果實在是出人意料,也許李明德預料到了,為了避免尷尬,所以才極力反對他們的這段姻緣?
徐正蓉忽然跳起來,她打開臨時庫房的門,翻了好一陣子,抱着一份檔案走過來,“這是祁飛和李明德的檔案。”
李明德的經歷和很多人不同,充分釋解了能上能下,能屈能伸之路,所有運動之初他都處於劣勢,漸漸地他演變為革命群眾。他和祁飛之間本也可以將錯就錯,但最終的結果卻以祁飛的黯然離去而告終,這應該不是祁飛的意思,只能是李明德的決定,許多人都看出來他們不是良配,李明德自然也明白,他甩掉祁飛,在極短的時間裡娶妻生子。
妻子是剛調過來的中專生,模樣沒有郁小萍優雅,卻也算得上端莊,帶着濃郁的生活氣息。實踐證明,李明德的選擇非常英明,妻子溫柔賢惠,和他相敬如賓,一心撲在家庭上,知道他的往事,卻從來不曾提起。圍着他和兒子忙了一輩子,他在情感上會有內疚卻並沒有過多的遺憾。
申思毅拿過兩張表格,放在一起,“正蓉,你看。”
徐正蓉湊過去,申思毅說,“你發現了什麼?”
徐正蓉臉色“刷”地變黃了,望了望申思毅,“天哪,真不敢相信。”她簡單思索了一會兒,還是點點頭,“事實上有這種可能!”
兩張表格上都貼着一寸免冠照片,分別是李明德和郁小曼,兩人的眉眼驚人地相似,特別是下巴上一個凹坑更是惟妙惟肖,只不過李明德的面部線條稍顯硬朗,而郁小曼的五官更見精巧,郁小曼嘴角的抿窩倒是像極了郁小萍,記得在成都查看檔案的時候,徐正蓉一直羨慕不已。
李明德和祁飛被捉姦在床是1972年下半年,隨後祁飛調離學校,郁小萍調往成都,而郁小曼出生在1973年5月,從理論上來說,這種可能性完全成立。
郁小曼的父親是李明德,而郁小萍是她的親生母親。
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李明德對李能和郁小曼的事情持那麼強硬的反對態度,李能和郁小曼難道竟是他的一雙兒女?
徐正蓉又一次來到了醫院,一切都像前一段時間看到的那樣,郁小曼在靜靜地躺着,容顏似乎消瘦了些許,李能見她進來,放下手中的書,招呼着。徐正蓉在李能轉身的剎那,鼓足了勇氣,她來的目的就是這個,也許這個結果可以使李能放棄不切實的想法,重新振作起來。
李能愣住了,不相信地望着她,喃喃自語,“不會的,不會的。”他似乎在追憶着什麼,父親的舉動,郁小曼的哭泣,然後眼神越來越淡,忽然暴喊一聲,“這不是真的。”然後甩門走了出去。
徐正蓉知道,接受這個結果需要勇氣並且需要一定的時間,她坐在病床前,望着安靜的郁小曼,體驗着李能的內心感受,也許李能寧願出車禍躺在病床上的是他自己。
夜漸漸深了,李能仍然沒有回來,徐正蓉越來越不安,11點多的時候,她終於給李家掛了個電話。李母驚慌失措,同事、朋友,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領導只說李能申請了公休假,外出旅遊去了。
新年過後的某一天,徐正蓉的手機響了,“我是李能,我在成都。”
徐正蓉靜靜地說,“你找到了什麼?”
李能沉默了很久,“郁小曼是我的親姐姐。”
雖然是早已知道的結果,徐正蓉依然黯然神傷,“這是沒辦法的事,回家吧。”
電話里寂靜無聲。
徐正蓉提高了聲音,“去給伯母打個電話,她急瘋了,病在床上。”然後掛斷了電話。
徐正蓉進了酒吧,一眼就看到窗邊坐着的李能,她調整了一下呼吸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小心地端詳着李能的臉,李能凝望着杯子里的啤酒,一臉沉靜,思緒似乎正行走於不可預知的邊界,徐正蓉霎時間生出幾分不自在。
終於,李能開口了,“正蓉姐,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希望你能保守秘密。”
徐正蓉點點頭,手心竟然溢出了汗,也許心中企盼了這麼久的謎底就要揭曉了。
李能喝了一口啤酒,把杯子放下,“郁小曼不是我姐姐。”
徐正蓉覺得大腦一片空白,茫然不知所措,這是什麼意思?郁小曼難道不是李明德和郁小萍的女兒?“你不是說……”
李能點點頭,“郁小曼的確是郁小萍和爸爸的女兒。”
徐正蓉更加困惑,思緒似乎無緣無故掉進了水裡,迷迷茫茫不明所以,“那……”
李能把眼光移開,望着窗外匆匆掠過的車輛和行走的路人,似乎下了很大決心,終於開了口,“我不是爸爸的……兒子。”
徐正蓉吃力地苦思冥想,幾乎是可憐巴巴地望着李能,“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說,你不是李伯伯的兒子?……那你是誰的兒子?”
李能的眼光令他心碎,這是一個憂鬱而脆弱的男人,他搖着頭,“我不知道,媽媽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戀人車禍去世后,李母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她不忍心失去對方遺留下的骨血,自己愛情的結晶,準備換個環境把孩子生下來。正在此時,有人介紹了李明德,李明德的成分和生活都不甚清白,和祁飛的風流韻事正弄得聲名狼藉,婦孺皆知,介紹人沒有隱瞞,全告訴了李母。
外人並不知曉李母正處於極度悲痛尷尬之中,而由於不在同一個城市,對李母的影響似乎也沒有那麼深切。她把自己關進屋裡,躺在床上一動不動,晚上,她踏出屋門,說了一句話,“行,要快。”
兩人以閃電的速度結了婚,又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生了孩子,雖然也有三五人說三道四,但早產的孩子很多,有不少人會舉出一系列的事例反駁,說話者也就不再言語了。
李明德對孩子的降生充滿了喜悅,沒有絲毫懷疑。李母心生內疚,曾多次鼓動他再要一個孩子,都被他回絕,然後,在計劃生育政策開始吹風的時候,李母終於因為“不小心”,才算又生了一個女兒。
徐正蓉終於聽懂了一切。
李能極度頹廢的神態忽然一振,“過去的事情我不去管它,郁小曼,不是我的姐姐。”他的聲音逐漸高亢起來,眼睛也清亮了許多。
她抬起頭,“我知道了,你有什麼打算?”
李能戚然一笑,“我來照顧郁小曼,她是我的愛人。”他喝了一口啤酒,“昨天領導找我談話了,要我當副校長,我拒絕了。”他溫柔地望着徐正蓉,“我沒有足夠的精力,我必須選擇。”
徐正蓉望着這雙執著的眼睛,心裡忽然有說不出的感動,對這個男人湧起了淺淺的愛戀,眼睛里竟也霧蒙蒙泛起了水汽,“祝福你們,好運!”
天氣已經逐漸熱了起來,離退休管理處隔一段時間,依然會送過來一份死亡名單,她握着新送來的名單,打開了檔案室,忽然間顫慄起來,地面上竟然又撲滿了一層灰塵,越往裡走越厚,她握着手輪,開始旋轉,於是,前面的密集架慢慢向前移動,露出了最後一排。她開始下意識尋找沒有紅色標籤的,卻發現兩份檔案之間,有一堆燃燒過的灰燼,似乎有一份檔案被完全燒毀了。
檔案的斜上方,貼着標籤,是的,祁飛的檔案不見了,被燒毀了。慌亂之中,她轉動了倒數第二排檔案櫃,果然,也有燃燒的痕迹,李明德的檔案也被燒毀了。
發生了什麼事?
徐正蓉是在下午上班的時候,接到李能電話的,“郁小曼醒了……”
一陣嗚咽聲,淹沒了他的後半句話,她摸到自己臉上濕漉漉的眼淚:“李能,祝福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