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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庄大營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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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教堂成了集中營

  辛庄是膠東半島上的一個小鎮子,鎮上有座巍峨的天主堂,可算作是這個破敗小鎮的“標誌性建築”。十里八村的人們外出時,只要一瞅見教堂那尖聳的塔樓,就知道辛庄不遠了。善良的辛庄人怎麼也沒想到,1943年的春天,在這供奉上帝的地界,會發生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那年春里的一天,鎮上突然來了十幾卡車的日本鬼子,荷槍實彈的鬼子兵們佔據了教堂,在它四周的高牆上拉上了尖利的鐵絲網,把教堂的塔樓改建成了炮樓。緊接着,鬼子又押來了百十名金髮碧眼的西洋人,把他們趕牲口似的囚進了教堂里原先堆放雜物的平房中。鎮上的中國老百姓這才醒悟過來:敢情鬼子把教堂改成了大牢,那些拖兒帶女的西洋人是來蹲大獄的。百姓們猜得一點兒也不錯,這些歐美人士都是被鬼子從膠東各地抓來的,他們有的是在中國學校里任教的外籍教師,有的是被鬼子擊落後跳傘逃生但又不幸落入魔掌的美國飛行員,還有在膠東傳教的外國傳教士和經商的生意人,他們中的許多人都帶着家眷。因為他們的國家都已和日本宣戰,成了中國的盟國,日本的敵國,窮凶極惡的鬼子便把他們都抓了起來,投進了辛庄這座由教堂改成的集中營里。

  辛庄教堂從此就變成了戒備森嚴的人間地獄。鬼子們變着法兒地折磨那些洋人,經常有瘮人的慘叫聲從那高牆裡傳出來。沒過幾天,鬼子就從教堂里拖出了幾具血淋淋的屍體,鎮上的百姓偷眼一瞧,不由心裡一陣緊縮:看樣子這是一家大小四口,父母身上凈是網眼大小的窟窿,腸子都翻露在外頭,飽受鬼子蹂躪的中國人一看就知道,那是鬼子用刺刀捅的;那倆可愛的洋娃娃孩子更慘,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地方,就像泡在血水裡一樣,人們後來才知道,他們是生生叫鬼子的狼狗給咬死的!

  鎮上的中國人誰也不能走近教堂,除了王老慶和他的兒子樁柱。這爺倆想不進教堂都不行,誰叫他們的家緊挨着教堂呢,他們父子倆出來進去的不知怎麼就叫鬼子給看中了,不由分說就找上門來,命他們給自己當雜役,每天清運教堂里的糞便,兼往教堂里運糧送菜。就這樣,王家父子便成了鎮上絕無僅有的能夠進出魔窟的中國人。王老慶今年50歲,身板很硬朗,脾性也好,見人不笑不說話;樁柱是個虎虎實實的小夥子,身量比王老慶還要高出半頭,和他爹相反,他是個嫉惡如仇的烈性子人,幹什麼都是風風火火的。這爺倆是鎮上的泥瓦匠,做得一手好泥水活,遠近聞名,要不是鬧鬼子,他們的日子還能過得比較安穩,眼下,他們只能忍氣吞聲地在虎口裡滾打了。這天黃昏,王家父子清理罷茅廁,正要擔著糞挑兒往外走,忽見一人鬼影似地閃了進來。他們定睛一瞧,天哪,是個黃頭髮藍眼珠的大個子洋人!這洋人約摸有四十多歲,神色惶恐不安,像被獵狗緊攆的兔子似的。樁柱剛才在院里放風的洋人堆里見過此人,因為這人那與眾不同的大個子,樁柱記住了他。這洋人抹了把汗津津的額頭,衝著王家父子鞠了個大躬:“先生們,我很遺憾打擾你們,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觀察了好幾天,除了那些該死的法西斯,這兒就你們兩個人能夠自由進出,只有你們能夠幫助關在這裡的109個可憐的人!”他居然說一口流利的中國話,王家父子很是驚奇;但他說的有些話王家父子聽不大懂,像“法西斯”什麼的,而他的意思他們還是搞懂了的:他有事情要求他們。

  王老慶四下里看了看,壓低聲音問道:“俺們又不認識你,你找俺們幹啥哩?”那洋人也小聲說:“我叫卡爾,是煙台美國教會學校里的老師,在中國已經有10年了,一個月前被日本人抓到了這裡。我雖然不認識你們,但你們是中國人,我是美國人,中美兩國是反對日本侵略軍的盟國,所以我相信你們是會幫助我們的。對不起,我必須儘快說完,因為我是趁日本看守不備偷跑過來的,我必須馬上回去。”卡爾充滿期待地請求他們設法帶進一些吃的來,鬼子給他們吃的是豬狗食不說,量還很少,每人每天只有兩個糠菜糰子,他們都快要餓瘋了,特別是婦女和孩子們,已經餓得奄奄一息了。王老慶聽罷不住地搖頭:“這年頭兵荒馬亂的,俺們一天到晚也是吃的糠菜糰子,眼下青黃不接的,誰家也沒有多餘的糧食。再說了,這要是讓鬼子知道了,還不得活劈了俺們……”樁柱在一旁動了惻隱之心,“爹,叫俺說,能幫咱就幫他們一把。他們在咱們國里落了難,人生地不熟的,咱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鬼子把他們折磨死呀。”王老慶還在猶豫,卡爾已飛快地遞過來一個手巾包:“老先生,您的兒子說得很對,幫幫我們吧。這是我們大家湊的一些東西,拿去為我們換點兒吃的吧,剩下的,就算是我們給您的酬勞吧,我們只有這點兒值錢的東西了,日本鬼子把我們所有的財物都搶走了。”王老慶打開手巾包一看,裡面是幾個戒指、耳環、項鏈,還有兩隻手錶和一支鋼筆。樁柱從爹手裡拿過那包,塞回卡爾手裡:“吃的俺們去想辦法,這些你拿回去,俺們幫你不是希圖這個。俺們比你更恨日本鬼子,鬼子糟害你們,俺們不能在一邊乾瞪眼看着。”卡爾真是感激涕零。

  事到如今,王老慶也不想在外國人面前做孬種,就在一旁附和著兒子。他們當下便商定,王家父子搞來吃的后,就藏在廚房外的柴堆里,由卡爾在放風時相機取出。

  (二)王家父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那畜牲要是把煎餅扒出來……

  出了教堂門回到家裡,王老慶又犯起了愁,已經在洋人面前把大話放出去了,可這糧食打哪兒來呢?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兒子倒是一點兒也不着急:“天上掉不下餡餅來,眼下鎮上不愁糧食的只有日本鬼子,咱就到鬼子那兒去想辦法。”王老慶以為自己聽錯了:“啥?到鬼子那兒去想辦法?咋說得恁輕巧哩,鬼子那兒又不是你小子開的糧店!”樁柱提醒爹:“鬼子隔三岔五就有汽車來送給養,那些孬孫不是讓咱卸車、把一袋袋的白面搬到伙房去了嗎?”王老慶愣愣地望著兒子:“是呀,那又能咋的,咱總不能當著鬼子的面,消消停停地扛兩袋面出去吧?”樁柱笑了:“那是不能。不過,咱這錦囊妙計就出在這些白面上了。”王老慶不住地搖頭:“你小子越說俺咋越糊塗了?”樁柱兩眼熠熠放光:“俺瞅着伙房裡的那些白面吃得很慢,聽說鬼子在他們國里是見天吃大米的,吃不慣白面,也不會做,可是不吃呢,咱這兒又沒有大米。俺尋思着,咱們能不能……”王老慶掂量來掂量去,沒想出更好的法子,就決定按兒子說的辦。

  第二天,王老慶爺倆往伙房裡送菜,幹完了活兒,王老慶討好地笑着對肥胖的鬼子廚師說:“太君,我的做飯的大大的好,這些白面的,我的攤煎餅的幹活,太君咪西咪西的!”鬼子廚師聽明白了,這兩個中國人是想到他這兒做飯。說實在的,他正頭痛這些麵粉呢,做又做不好,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做出來了,鬼子兵們又不愛吃,為這,胖廚子沒少挨上司的罵。王老慶父子常在廚房干雜活,一來二去的胖廚子就跟他們混熟了,覺得這兩人還算老實本分,他們幹活時,他就漸漸地不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盯着了,樂得到自己房中去偷個清閑。

  這會兒聽王家父子主動要來做麵食,使那些讓人發愁的麵粉變成可口的飯食,不覺心中大喜過望,但這是專給鬼子做飯的廚房,胖廚子不敢大意,萬一出個什麼紕漏,他可吃罪不起。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問他們為什麼要自告奮勇地來為皇軍做飯?王老慶憨笑着說,他們也沒有別的想頭,就是盼着攤完了餅后,太君能賞他們幾張,他們已經好長時間沒聞到香噴噴的煎餅味了。原來如此。胖廚子放下心來,命他們中午就開始攤煎餅。

  煎餅攤出來后,胖廚子讚不絕口,那些鬼子兵們也連聲叫好,都說沒想到世上還有這麼好吃的麵食。連攤了幾回煎餅后,胖廚子對王家爺倆完全放棄了戒心,他們在廚房裡忙活的時候,他樂得到自己的小屋裡去躲清閑,一切就緒后,他才邁着方步過來瞅一眼。王老慶和樁柱做好煎餅后,趁胖廚子沒在跟前,迅速裝上一小布袋煎餅,塞進廚房外的柴堆里。外國囚犯們一般都是晚飯後放一會兒風,那時廚房周圍已經沒有人了,加之天也漸漸地黑了,便於卡爾他們趁隙取走煎餅。柴堆旁原本有一塊不知誰扔的青磚,按照他們與卡爾事先約好的暗號,此磚若立着放,就表示柴堆里有吃的,可以來取;若倒着放,則告訴卡爾,千萬別過來。如此這般地幹了幾次,鬼子毫無覺察,真可謂是神不知鬼不覺。卡爾若在放風時看見他們,總是用目光向這對勇敢的中國父子表達深深的敬意和感激!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這天下午,王老慶爺倆剛把煎餅藏進柴堆里,胖廚子就懶洋洋地踱了進來,邊看着他們幹活,邊東拉西扯地與他們閑聊。王老慶偶然向門外一瞥,不禁嚇出一身冷汗:前院鬼子養的一隻大狼狗不知啥時候跑到了廚房外邊,正吐着血紅的舌頭圍着柴堆嗅着,似乎有滿腹的狐疑。就在這一瞬間,樁柱發覺爹的神色不對,順着爹的目擊,他也看見了門外那恐怖的一幕,不由得汗毛倒豎!那畜牲兩隻前爪在柴堆上直扒拉,並狂吠了幾聲。

  胖廚子聽到狗叫,一時並未多想,轉身出來大聲吆喝着欲將那狗攆走,不想那狗死活不離那堆柴,急赤白臉地刨着那柴堆。胖廚子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便走到狗跟前仔細觀瞧。王家父子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那畜牲要是把煎餅扒來……他們不敢再往下想了!危急關頭,天上驀然響起了一陣悶雷,樁柱急中生智,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出門外,拉起胖廚子就往廚房裡跑:“太君,馬上下雨大大的,快快的進屋!”王老慶心裡一亮,也急忙奔了出去,扯起柴堆旁的苫布,三下五除二把柴蓋了起來,又大喊着吆那狗,那畜牲還不想離去,瞪着血紅的眼珠子與王老慶對峙着。這時,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那狗被淋得毛都蜷成了一團,這才悻悻地走了。

  王老慶跑回廚房,胖廚子還直誇他哩:“王,你的良心大大的好!柴的淋濕的沒有,皇軍燒飯的可以……”王老慶差一點兒軟癱在地上,心裡直念阿彌陀佛:老天有眼,保佑好人逢凶化吉,遇難呈祥!

  (三)黑老七兩手一攤:“那老子就沒辦法了……”

  教堂里的廁所成了卡爾和王家爺倆的秘密聯絡點。有好幾次傍晚的時候,卡爾在放風時看見王家爺倆在淘廁所,便趁看守不備,閃身踅了進來。他急於見到王家父子的原因只有一個:懇請他們設法和周圍的抗日武裝取得聯繫,以便在時機成熟時救他們這些落難的外國人脫離苦海。

  卡爾在煙台的學校里教書時,就聽說了膠東半島上活躍着許多抗日武裝,這些抗日隊伍具體在什麼地方他一無所知,但眼下他們只有這一個希望了,那些令日本人魂飛魄散的中國人,已經成了身處絕境的他們的“救命稻草”。王老慶見這人高馬大的洋人那可憐巴巴的樣子,就差給自己跪下了,心裡很不落忍,但他們又確實不知道打日本的隊伍在哪裡,只是聽人們傳說過一些這方面的事情,故而他不敢輕易答應這洋人。應人事小,誤人事大。卡爾滿臉絕望地走了。

  這些天來,王家父子為這件事一直寢食難安,總覺得心裡不是個滋味。卡爾那恐懼和無助的樣子總在他們眼前晃動。樁柱吃飯走路都在琢磨這個事兒,但也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這天,趁教堂鬼子那兒沒什麼事兒,他一人到離辛庄十幾里的北山裡去打柴,家裡快沒燒的了。打好了一擔柴,天快晌午了。他正要下山,忽見山道上黃塵滾滾,幾十匹快馬迎面馳來,一眨眼的工夫,就飛到了樁柱的跟前。馬上的人穿什麼衣服的都有,拿的傢伙也是五花八門:有背長槍的,有挎盒子炮的,還有使大刀片的。這些軍不軍民不民的人個個神氣活現。樁柱再一細看,驚得差點兒跳起來:他們每個人的馬頭邊,都掛着一個血淋淋的日本鬼子的人頭!樁柱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生怕自己看走了眼:沒錯,那些人頭上都戴着只有鬼子才戴的“屁股簾”式的軍帽。樁柱眼前驀地一亮:卡爾要他們爺倆尋找的打日本的隊伍,不就在眼前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樁柱撂下柴擔,興奮地跳着腳喊道:“老總,老總,停一停!”騎馬的人們似乎受到了意外的驚嚇,紛紛勒住馬韁,把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喊聲傳來的方向。樁柱跳出樹叢,站到了他們的面前。

  為首一匹馬上,騎着位粗眉粗眼的黑胖子,他衝著樁柱吼道:“小子,你是幹什麼的,敢驚我黑老七的駕!”他就是黑老七?遠村近屯誰不知道他呀,有名的土匪頭子,專干打家劫舍、搶男霸女的勾當,怎麼他也殺起鬼子來了?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見豹頭環眼的黑老七直眉瞪眼地逼視着自己,樁柱心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俺乾的是對得起祖宗的事情,乾脆實打實地說,看他黑老七能把俺怎麼樣!想到此樁柱反倒不害怕了,他從容地說明了事情的起跟發苗后,期待地望着黑老七說:“不知黑七爺能不能大發慈悲,去救救那些落難的洋人?俗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黑七爺是吐口吐沫砸個坑的英雄好漢,收拾教堂里那幾個日本鬼子,還不是小菜一碟!”黑老七覺得眼前這位土頭土腦的莊戶人很有意思,他佔山為王這麼些年,別說是一般的鄉野草民了,就是官府的大老爺們見了他,也像遇見瘟神似地避之唯恐不及,今兒他是頭一遭碰上自己找上門來攔馬求告的主兒。

  黑老七蠻聲蠻氣地問:“你小子還他媽挺仗義的,你咋知道老子會去打日本?”樁柱指指他馬上拴的人頭:“嘿嘿,這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着的嘛,黑七爺真是好身手,殺鬼子就像砍瓜切菜一樣!”黑老七心中得意,“猴崽子,倒挺機靈的。算你小子猜對了,東柳庄炮樓上的鬼子小隊長野村真他媽不是個玩意兒,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把老子養在東柳庄的相好給佔了去。奶奶的,老子啥時候吃過這虧,小鬼子不知道馬王爺長了幾隻眼,老子瞅着今兒個沒事,下山來消消停停地就把野村的炮樓子給端了。二十來個鬼子一個沒剩,全成了老子的刀下之鬼。”

  樁柱的姑姑家就在東柳庄,他也知道那裡的老百姓對鬼子小隊長野村恨之入骨,誰家沒有被這禽獸糟害過?樁柱敬佩敢讓這小鬼子腦袋搬家的英雄豪傑,他便不住聲地誇讚黑老七。黑老七越發心花怒放:“小子,在家種地有啥出息,滿腦袋高粱花,一肚子大糞湯,乾脆跟老子落草得了,保你吃香喝辣逍遙快活。”樁柱想了想說:“只要七爺打開教堂救出那些遭罪的洋人,俺情願一輩子為七爺牽馬墜蹬。”黑老七罵道:“那些洋人又不是你爹,你幹嘛這麼死性,非要把他們撈出來!”樁柱的倔脾氣上來了,鞍前馬後地圍着黑老七,那架勢,不說動他就不罷休。

  黑老七還從未見過這麼能磨的犟人,被纏不過只得鬆了鬆口:“罷罷罷,老子答應你就是了。答應歸答應,你可要仔細問問那些洋人,打算給老子多少錢?”樁柱一聽黑老七這般口氣,心裡就涼了半截,他硬着頭皮說:“那些洋人被鬼子抓來蹲了大獄,早就傾家蕩產了,能保住一條小命,沒給鬼子折磨死就謝天謝地了,哪還有錢孝敬七爺呀?再說,七爺既然恨日本鬼子,為啥不搭把手,救救那些被鬼子抓起來的人呢?”黑老七兩手一攤:“那老子就沒辦法了,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你那些倒霉的洋人一個大子兒也拿不出來,我憑什麼要管他們的閑事?總不能叫他們白使喚老子吧?老子恨日本人不假,但那是他們惹到老子頭上了;他要不來惹我,我恨他幹什麼!”

  樁柱這才重又想起,黑老七原本就是個有奶便是娘的綠林響馬,根本不是像武松那樣急公好義的英雄好漢,自己指望他去營救洋人,真是有眼無珠。他二話沒說,挑起柴擔就走。黑老七覺得這庄稼人真是太不識抬舉了,看來天生就是個刨土坷垃的窮命,便往地下啐了一口,打馬揚鞭,率眾匪絕塵而去。

  樁柱回來對爹一說,王老慶驚出一頭冷汗:“孩呀,你那膽子真比磨盤還大呵,黑老七那魔王你也敢隨便搭話?萬一他起了殺心害了你,或把你擄上山去,你叫俺可怎麼辦啊!”樁柱此時也有點兒后怕,自己的確有些莽撞,不問青紅皂白就撞到了土匪門上,但他不改初衷:“黑老七這人算俺沒找對,但要救那些洋人,就非找到真打鬼子的隊伍不可,俺還要接着找!”

  (四)就聽咕咚一聲悶響,從房樑上掉下個口袋似的東西來……

  時間一天天地過去了,營救洋人的事兒一點眉目都沒有。卡爾心急如焚,他已經把洋人們獲救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王家父子身上,便不停地殷殷催問。王老慶為此也是着急上火,他暗地裡多方打聽抗日隊伍的下落,卻一直沒有個准信。但他們並沒有放棄努力。

  這天,王家父子一進教堂,就發現這裡的氣氛大異往常:院子里橫七豎八地擺滿了擔架,上面躺着哭爹叫娘的鬼子兵,陣陣濃重的血腥氣直嗆鼻子,好像進了殺豬的屠宰場。他們來到廚房,邊攤煎餅邊與胖廚子閑聊,佯作漫不經心地問他前院是怎麼回事兒,沸反盈天的。胖廚子滿臉的驚恐:“皇軍的,到城裡押運彈藥的,回來的路上,八路武工隊的,伏擊的幹活,皇軍傷亡大大的。土八路游擊戰術的,大大的厲害!”見鬼子嚇成這樣,王老慶和兒子交換了一下眼神,心裡同時一動,眼前也亮堂起來。他們便你一言我一語地套胖廚子的話,又了解到八路軍武工隊主要是在晚上活動,神出鬼沒,來去無蹤,哪裡有鬼子漢奸,哪裡就有他們的身影。最近,八路在辛莊周圍方圓七八十里的範圍內活動得很厲害,割電線,扒鐵路,打炮樓,鋤漢奸,鬧得鬼子膽戰心驚。王家父子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鬧了半天,天下聞名的八路軍原來就在身邊不遠的地方!

  王家父子從此就一門心思地尋找八路軍武工隊。他們從未見過八路,只能採用最“笨”的法子:每到天黑,他們就悄悄地離開了家門,分頭到鎮外的十里八村去“找”八路,希冀能一不留神撞見八路。這樣忙活了幾天,自然是一無所獲。王老慶尋思這樣瞎碰不行,得另想轍。他把自己的想法跟兒子一核計,兒子也深有同感,指望瞎貓撞上死耗子,那咋能靠得住哩。父子倆正犯愁呢,嫁在東柳庄的姑姑走娘家來了,見哥哥和侄子都苦着個臉,以為家裡出了什麼大事兒,忙細問端詳。自打6年前樁柱娘害病死後,娘家這爺倆就一直讓她牽腸掛肚的。王老慶見妹子那擔心的樣子,怕她着急,就把自己找不着八路的煩心事告訴了她。妹子聽后長長地鬆了口氣:“俺當是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兒哩,找八路有啥難的,俺村裡昨晚就來了八路武工隊。”王老慶爺倆差一點兒蹦起來:“這是真的?”妹子說:“可不是真的咋地。昨個後半夜,八路悄悄地進了東柳庄,還敲了俺家的後窗子,輕言細語地說:‘老鄉,老鄉,我們是抗日的八路軍,想跟您討塊乾糧,您別害怕,我們不會給您添麻煩的。’俺起來給他們裝了十幾個玉米麵餅子,他們拿出兩塊大洋,非要俺收下不可,要不就不要俺的餅子。真是些仁義的好人啊……”樁柱急不可耐地插問:“姑,那您知道他們到啥地方去了嗎?”姑姑搖了搖頭:“這俺倒沒問。”王老慶爺倆就很失望。

  姑姑驀地一拍巴掌,把王家父子都嚇了一跳:“瞧俺這記性,俺送八路出來的時候,瞅見隔壁趙大爺也正往外送一位八路,看樣子還是個當官的呢,趙大爺沒瞧見俺,俺聽見趙大爺對那八路說:‘告訴俺家有義,在隊伍上好好乾,甭惦記家裡。’有義是他的大兒子,三年前說是闖關東去了,昨個俺才知道,原來他是去當了八路。你們只要找到趙大爺不就什麼都明白了嗎?他兒子在隊伍上,他能不知道八路在哪裡?”一語點醒夢中人,王家父子眼前豁然開朗,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當下他們便議定,今晚就去東柳庄趙大爺家。

  誰知姑姑領他們見了趙大爺,說明了來意,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連說你們搞錯了,俺家有義根本就沒參加八路,他早幾年就闖了關東,在煤礦上挖煤哩。你們可不能亂說呀,俺家祖祖輩輩都是老實巴交的庄稼人,要是叫鬼子知道了這沒影的事兒,不問青紅皂白把俺抓了去,那可就害苦了俺一家老小了。王家父子好說歹說,趙大爺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話,弄得他們也沒了脾氣。正不知該咋辦哩,就聽“咕咚”一聲悶響,從房樑上掉下個口袋似的東西來,王家父子定睛一看,天爺爺呀,是個黑鐵塔似的大活人!

  (五)外國人聽說找到了八路軍,竟有些悶悶不樂

  姑姑一見那“從天而降”的人,不由得失聲叫道:“有義,咋是你哩?”趙大爺捶胸頓足地說:“哎呀,你怎麼下來了!”有義從容地望了望屋裡的人:“爹,俺已經在樑上聽了半晌了,這位王大爺說的事兒俺全聽明白了。俺琢磨了半天,覺得王大爺他們不像是壞人,他們要是壞人,早就報告鬼子把你們這些抗屬抓起來了,連賞錢都領到手了,還到咱家裡來啰嗦什麼?”王老慶總算弄明白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八路軍,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不由驚喜萬分,他一把攥住有義的手:“你真是那打鬼子的八路?俺這不是在做夢吧?”有義笑着說:”那還有假,在敵占區,恐怕沒人敢隨便冒充八路吧?”大家都開心地笑了起來。有義告訴眾人,早在三年前他就參加了八路軍,後來被抽調到武工隊上。昨天武工隊有一個戰鬥小組執行完任務路過東柳庄,見到了他的家人,看到他家裡生活很困難,領導上對此很關心,便讓留守在隊上的他今天回來給家裡送些糧食。沒想到他前腳進門,王老慶他們三人後腳就跟了進來,趙大爺情急之下,把他藏到了樑柱上。

  有義又叫王老慶父子把來意細說了一遍,沉吟了片刻,他鄭重地對王老慶說:“您說的這個情況很重要,這麼多外國人被鬼子關在教堂里,八路軍絕不會袖手旁觀。這麼著吧,俺先回去向劉隊長彙報一下,有了准信俺們會到辛庄找您的。”王老慶心裡的一塊大石頭總算落了地,便欣然點頭應允。有義問明了王老慶家的位置和辛庄的情況,就連夜返回了武工隊,去向隊長劉鐵報告這一緊急情況。

  王老慶父子回到辛庄,就把和八路軍接上了關係的事兒告訴了卡爾。沒承想,卡爾聽了竟有些悶悶不樂。王老慶父子倆怎麼也猜不透他的心思,這是天大的好事,應當高興才對呀。卡爾是個很直率的人,他肚子里的話到底沒有憋住:“我很感激你們為我們這些素昧平生的外國人所做的一切,但是,八路軍是共產黨的軍隊,共產黨向來是把我們這些外國人看作是帝國主義的,而在過去的日子裡,我們的政府也一直是支持蔣介石反共的。所以,共產黨的軍隊不可能幫助我們。再說,他們只是一些裝備很原始的游擊隊,也沒有能力來救援我們,弄不好還會適得其反。我懇請你們去找國民黨的軍隊來搭救我們,我聽說膠東也有他們的抗日軍隊。”王老慶父子聽得稀里糊塗,但有一點他們是聽明白了,洋人們不願讓八路來救他們,他們只相信“遭殃軍”。那些遭殃軍以前王老慶他們可是領教過,那些傢伙很少見他們打鬼子,禍害起老百姓來一點兒也不比鬼子遜色,這兩年鬼子的勢力大,那些傢伙早就腳底抹油,不知道溜到哪個地界去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