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下午,天氣剛剛暖和起來,可陳文德老漢感覺,那已經是燥熱了。他彎腰弓背地在地里掐着嫩嫩的油菜薹,額上的汗一顆一顆地滴進地里。身上那件袖口毛線拖出老長的毛線衣,也被小心翼翼地放在田埂上。儘管他的腰早已佝僂得快讓下巴磕到油菜的莖幹上了,可他的心裡卻是美滋滋的。
陳文德心裡的高興,來自於旁邊的那塊地。那是郭小培家的。郭小培和他一樣,也是個菜農,不過,比起自己來,郭小培的吃苦精神絕對不夠,你瞧,郭小培那一畝的菜薹早就高高地長起來了,可他連個人影都不見。“造孽啊,這菜薹一開花,黃艷艷的能賣給誰呀。”陳文德心裡嘀咕着,他決定,把菜薹掐完后,得趕回去,好好勸勸這個郭小培。
年輕人就是年輕人,見到別人掙錢眼紅,可真讓他們放下身子來做活,卻又身子重。陳文德心裡想着郭小培,自然就聯想到了自己的兒子陳尚明。想到了陳尚明,兒子陳尚明還被關在戒毒所呢。每個月陳文德必須去戒毒所那裡送上一千塊,一半用來給兒子吃飯,另一半,給陳尚明買戒毒的藥物。
天漸漸地黑了,一彎月亮也升了上來,陳文德擔著菜薹,送到路邊的三輪車上,然後收掇好籃子,又將地上的毛線衣拿起來,撣了撣灰塵,圍在了脖子上,這才蹬着三輪往家趕。結果送了一條命。
陳文德正端着飯碗坐在房間里,邊看電視邊划拉的時候,大門外有人嚷了一句,“陳大伯,明天去市裡賣菜,要叫我一聲啊。”
陳文德一聽,咦,這不是郭小培的聲音嗎?這小子根本就沒有掐地里的菜薹,怎麼明天也要去城裡的菜場啊。他正想着,郭小培已經走進了房間。
陳文德問道:“你明天去城裡做什麼呀?幹嗎那麼早呢。我可是三點鐘就動身了啊。”
郭小培一愣,答道:“賣菜啊。你當我去逛街啊。”說著,郭小培的身子一晃,走出了門,眨眼之間就不知道跑哪兒聊天去了。
陳文德卻也愣了愣,這郭小培明天去賣什麼菜啊。可他剛才沒來得及問,只有明天早上看了。
第二天,雞才叫了第一遍,陳文德就爬下了床,他先是跑到院子外面咳嗽了幾聲,這是提醒住在他家幾步之遙的郭小培,自己已經起來了。然後,陳文德又走回家,洗漱完,這才從院子里推出三輪,向郭小培家的卧室窗戶里輕輕喊了一聲:“走嘞。”
郭小培顯然也醒了,應了一聲道:“陳大伯,你先在前面走吧。我等會兒就能追上你。”郭小培這樣一說,陳文德也沒有再等,年輕人肯定車騎得比自己快。
陳文德雙手緊緊地攥着車把,腳一下一下地蹬着,半個鐘頭之後,他就來到了江堤邊,這是通往城裡的菜場必經之路。儘管騎車賣菜對陳文德來說,是家常便飯,可這一回,他還是有些擔心。今天的菜太多了,足足兩大擔,稱起來可是有兩百多斤呢。稍有個麻痹大意,這車后廂一踅,連人帶車就得滾到江里去。一定得把這菜送到菜場上,賣個好價錢。兒子陳尚明上個月說現在五百塊吃飯都不夠用了,他還想和管教幹部搞好關係,這點錢實在不行了。眼看着這個月探視的時間已經到了,等今天賣了菜,把錢摞在一起,給兒子送去。
陳文德這樣想着,他的注意力就高度集中起來,兩個時辰之後,他的車已穩穩噹噹地停到了菜場門口,陳文德跳下車,正要推車進去。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陳大伯,你看看,你到了,我也到了。”陳文德回頭一看,郭小培也推着輛三輪車,跟着走了進來。
陳文德正要說還是年輕好啊,可他眼睛往郭小培的車裡一瞅,差點沒笑出聲來,這郭小培委實也太懶了些吧,這菜薹,還蓋不夠三輪車的底呢。難怪這小子車騎得快,敢情這車上的菜只有幾十斤。
這時候天色已經放亮了,陳文德將目光看向郭小培的菜籃里。那籃子里的菜薹細細長長的,一看就是缺少養分。再看自己的菜薹,枝葉粗壯,莖青個矮,一看就比郭小培的好上百倍。陳文德嘆息着向郭小培說道:“小培啊,不是大伯說你,這城裡人現在生活也不容易,不那麼好唬弄。再說,你家有好好的菜薹你不拿出來賣,為什麼要弄這些來騙人?你家的菜,你自己能吃得完?”
郭小培聽了這話,嘴裡的煙還沒得及吐完,就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跟在後面就被煙給嗆着了,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弄得郭小培的眼淚水都流了出來。陳文德實在不明白這有什麼好笑的。
等郭小培就要答話時,菜場上已經上人了。城裡人一個個提着籃子轉悠來轉悠去,很快就有一個中年人在郭小培的攤位邊停下了腳步。“這菜薹,多少錢一斤?”
郭小培見到生意來了,也顧不上和陳文德說什麼了,上前一步答道:“三塊五。”
陳文德聽到郭小培報價,差點沒噎死。現在菜薹的價格他再清楚不過了,最多一塊,哪裡有報這麼高價的,這哪是賣菜,分明就是要把買主給逼走。
然而那中年人卻蹲下身來,拈起一根菜薹來,用兩根手指一掰,菜薹應聲而斷。那人點點頭,向郭小培說:“稱兩斤。”說著,他掏出了七塊錢,遞給了郭小培。
陳文德站在一旁,看傻了眼。等那中年人走了,陳文德這才小心地問道:“小培,你這菜,是不是城裡人專門說的那個臘菜薹?”
郭小培得意地點點頭說:“是咧,大伯。這些菜,可是我昨天漫山遍野找了一天才找着的。這菜值錢,要不,我怎麼會放着自己家那麼多菜薹,去找這些?”
陳文德好半天沒說話。臘菜薹就是野菜薹,這點他知道。上一年油菜籽灑落在田間地頭,等春天到了,那些菜籽也一樣成長抽苔。只是,這些菜薹數量少,儘管值錢,按陳文德的年齡,他也做不到郭小培那樣,花那麼多時間去找。
郭小培的菜只用了一個多小時,就全部賣完了。郭小培看了看陳文德跟前的幾大筐菜薹,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大伯,我本來應該陪着你賣菜的,只是,我想早點回去了,今天,我還想找些臘菜薹呢。”
陳文德大度地揮揮手,說道:“那你走啊,這孩子,賺錢賺傻了。有事你不去做,我要你陪什麼?真是的。你大伯賣了幾年的菜,從來也沒讓人陪過啊,快走快走,快去忙你的!”
郭小培一臉不好意思地撓着頭道:“那,那我走了啊。”說著,郭小培推上三輪車就要走。
陳文德忽然又想起了什麼似的,既像是問郭小培,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道:“這野菜薹,為什麼那麼好賣,又為什麼那麼值錢呢?”
郭小培停下了腳步,笑着答道:“大伯,這臘菜薹雖然不是自己家種的,可是沒人管,長得野,反倒金貴起來了。這真是物以稀為貴啊。”
陳文德沒再答話。
等到他賣完了菜,已是午後了,陳文德找了家麵館,幾年來第一次吃了碗肉絲麵。
下午,他坐上去城西的車,去見自己在戒毒所里關押着的兒子陳尚明。一個月沒見,陳尚明那張瘦削的臉上竟然多了些肉,臉上的皮膚也白嫩多了。陳尚明見到父親前來,開心地笑了,伸出手來說道:“老爸,現在的物價上漲,一千塊早就不夠用了。這次,你一定要多給些。”
陳文德點點頭,從衣兜里掏出一疊錢來遞給兒子。陳尚明欣喜地拿在手裡,立即數了起來,隨即,陳尚明抬起頭來,不滿地看着父親,“我都說了,一千塊不夠用,你怎麼還減少了,只給五百?”
陳文德默默地打量了一回兒子,朗聲答道:“那五百塊,我替你交戒毒費了。實話說,兒子,你也該學會野生了。野生的,不嬌貴,反倒值錢。現在的人啊,就缺野生的呢。你爭取儘快戒了毒,以後就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