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野菜產生感情,那已是遙遠年代的事了。正在長身體時,糧食突然變得十分緊張,各種可以填包肚皮的東西,包括野菜,都被迅速調離了原來的功能序列。野菜們也充分調動了它們的積極性,替人排憂解難,居然也發揮了像糧食一樣的作用。我的胃在野菜的熱情下,也妥協了,接受了。在那個年月里,我吃過屬於野菜的野草,也吃過不屬於野菜的野草。它們救過命,救過那麼多人的命,怎能忘得了它們呢?
野菜,從屬性上講,是野草,是有人在鋪天蓋地的野草中發現了其中一些野草的特殊功能,才這樣稱呼的。而它們至今渾然不知,並不因為人們喜歡而年年來個豐收,仍按它們固有的生物鐘長葉、開花、繁殖,永遠受寵不驚。老宅周圍有多少種野菜?扳着指頭算起來,也不過有數的幾種。如薺菜,如馬蘭,如枸杞,就是在讓它們充分發揮作用的年代里,也只增加了鵝兒腸等幾種替補的,其他眾多的野草沒有進入到野菜的行列,畢竟是魚米之鄉,還沒有到什麼都非吃不可的地步。
大概在去年,我看了一本記述野生植物的小冊子,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出版的,從中了解到,上海常見的可食用野菜竟達27種之多,除了人們常吃的那幾種外,還有鵝兒腸、鼠麴草等,也有些能吃的野菜實在是不敢輕易認可,如扁蓄。我知道這是一種莖枝很硬的野草,紅色的細小花蕾簇生於葉腋間,書上說它的嫩莖葉可食用,還可“碎后與面混食,晒乾供冬用”;還有野薔薇的“新生粗壯苗芽”也可食用,等等。
正當我對這27種野菜大驚小怪之時,卻又從徐光啟著的《農政全書》中了解到,記入此書可供食用的“草本野菜共四百一十四種”(其中見於舊本草的138種,新增的276種)。真是乖乖龍的冬!我們的祖先為了吃“野菜”,做了大量的工作,從識別、分類到親自試吃,還編成書,其精神實在可嘉,讀來令人感慨不已。
光啟先生所記載的那麼多“野菜”都是轉錄的,全部轉錄自朱木肅著的《救荒本草》一書。朱木肅是朱元璋的第五個兒子,他在被封周王於河南洛陽時,廣泛搜集“可佐饑饉者”植物四百餘種,植於園中。親自觀察,“俟其滋長成熟”,從中選出可食用品種,叫畫工依照實物逐一繪圖,並將所產之地,同異之名,寒熱之性,甘苦之味,可吃部位,有無毒性,如何去掉苦味,怎樣調食,一一辨認記載,附以說明,而編成此書的。儘管災民們在吃了上頓無下頓時,也絕不可能會拿書對照着去挖野菜吃的(何況有無此書、識不識字也是問題),但一個有皇帝佬兒的天潢貴胄,不去盡享他的榮華富貴,卻實地研究,寫下了一部食用植物圖錄性質的專著,而且是專為災年救荒用的,怎麼說也是值得稱道的。
我們的先人對“野菜”如此重視,對“野菜”的研究也可謂前赴後繼,從中實在是透出了種種無奈。出生於高郵的明代散曲大家王磐,在創作之餘,通過“目驗、親嘗、自題、手繪”,先於徐光啟也編了本《野菜譜》,在序言中他這樣說:在饑饉的年月里,饑民們“率皆採摘野菜以充食,賴之活者甚眾”。可由於野菜“其間形類相似,美惡不同,誤食之或至傷生。”他“田居朝夕,歷覽詳詢,前後僅得六十餘種,取其象而圖之,俾人人易識,不至誤食而傷生。”他的“散曲”在這裡也派到了用場,即給每種“野菜”配上一首,以備“流傳”。目的很明確,也是使饑民們在為填肚子而采野菜時不要誤采有毒的,以免誤食傷身。一種叫豬殃殃的野草,我從小就認識的,它可以蔓生,也可以攀援於麥子或其他直立狀植物,摸它的莖,有細小剌毛感。據說豬吃了後會得病,故叫它“殃殃”。就是這種野草也列入了《野菜譜》中,王磐為它配的“曲”是:“豬殃殃,胡不祥。豬不食,遺道旁;我食之,充餱糧。”這“我”,自然是指災民、饑民了。讀着這樣的“曲”,比讀他的“曲兒小腔兒大”更覺凄慘。徐光啟先生博採前人農書資料,對野菜也以極認真的態度對待之。一種我們叫“落帚”的野草,它可長到一人來高,分枝極多,千頭萬緒,細小繁密。到秋天等其枝桿老后,砍下來整株做掃帚用,剛柔合度,輕巧方便,每戶每年還可以省去一筆購買掃帚的費用,老宅上挨家挨戶都種過。我種過那麼多年的落帚,可從來沒有想到它也是一種“野菜”。它在《救荒本草》上的名稱叫“獨掃苗”,說其嫩苗可用油鹽調食,晒乾后炸食,其味尤佳。光啟先生特地註明,這種“野菜”“南人名落帚”,“可作恆蔬”,他“嘗過”。鳳仙花也是野菜,你信嗎?《救荒本草》中就有這樣的記載:鳳仙花“葉苦微澀。救飢:采苗葉炸熟,水浸一宿做菜,油鹽調食。”光啟先生加了四個字:“嘗過。難食。”蘆葦如筍嫩根也可食用,光啟先生又特地註明:“其筍,則北方者可食,南產不可食”。粗略算一下,光啟先生食用體驗過的“野菜”也有四五十種。在《農政全書》中,光啟先生用十五章的篇幅記載、編輯這類內容,着眼點也在救荒。我們的先人把“野菜”功能定位於“救飢”,在災荒的年月里,“野菜”是窮人賴以活命的最佳依靠。朱木肅他們不厭其煩,教災民識別、食用方法,用心良苦,其“現實意義”不是我們現代人所能感受和理解的。自然,身處富貴之尊的朱木肅,他對“野菜”的食用方法也明顯帶有富貴人家的作派。在食不果腹、能不能活得下去都成問題時,饑民吃野菜是不會計較要不要用油鹽調食的。對此,我除了理解,沒有任何責備之意。
大多數的中國人,幾千年來就是在飢餓半飢餓中綿延生息過來的。中國歷史上,能吃飽飯的“盛世”少於“易子而食,析骨為爨”的災荒歲月,我們的先人是經常以吃“野菜”為生的。對先人吃“野菜”,我一直有個疑問,感到“野菜”就這麼幾種,量也那麼少,真的遇到災荒,怎麼夠吃呢?現在知道了,彼時的“野菜”不是今日之“野菜”,記入古書中的就有四百多種,編外的呢?就是這四百多種,也已幾乎囊括了常見的各個植物品種,還包括了很多木本植物。噢,我們先人把凡是能“吃”的綠色植物,都列為“野菜”。吃過一些野菜的後人如我,不能想象,先人的食譜,竟然和牛、羊、兔的食譜大同小異,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那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時到如今,大量的野草已退出了“野菜”的序列,回到了野草的行列,恢復了本來的屬性,“野菜”的內涵外延都變了,“野菜”的功能自然也完全改變了。到現在,吃野菜又快要成為一種時尚了,有的地方還在開發新的“野菜”品種,也許,先人在“野菜”上做的工作不會白費,《救荒本草》等古書上的不少記載至今仍有實用參考價值,尤其是被註明“可作恆蔬”的那些野草。我們現在常吃的野菜,一定也是先人在廣食各種野草后逐漸鎖定的目標。自然,現在去考證誰是第一個吃野菜的人已沒有意義了,先人敢吃野菜和敢吃螃蟹也沒有可比性。他們同樣是勇士。而且,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一定是先吃過野菜,是吃野菜的勇氣奠定了他吃螃蟹的勇氣。至少在我,對有關書上已有定論的非常規“野菜”心存疑慮,也不敢貿然去食用。我想到明年春季時,我一定去吃吃藜呀、扁蓄呀這些“野菜”,不是想做事後的勇士,只是想體驗下勇氣。
面對這些綠色,忽然,我覺得我其實懂得太少了,野草這支龐大的綠色隊伍,以及其中那些具有神奇功能的“野菜”隊伍,我知道了多少呢?我們的生活中可能沒有野菜,可以沒有野菜,但無論如何是不能沒有野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