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薇安在6月與小康相遇。
南方的6月,梅子熟透的季節,天空被連綿的細雨籠罩着。薇安拎着笨拙的公事包,穿着借來的職業套裙,腳下踩着7厘米的高跟鞋,擠在一群人中等公車。一輛輛車來了,一撥撥人擠過去,等薇安一步一扭地跟過去,車門已經毫不客氣地關上了。
一次又一次,薇安都是如此這般充滿希望地撲過去,又失望地退回來。
當時間指向8點半的時候,薇安終於作了一個勇敢的決定,跑到馬路中間去攔Taxi。一輛空車就在薇安面前減速,就在薇安伸手拉車門的時候,司機沖她罵了聲“找死”就陡然加速。飛車嚇得薇安一個趔趄,頓時倒在水窩裡。那一身淡藍色的套裙,立刻成了雜染。
二百元的服裝租金啊,還有即將泡湯的面試!這些對於一個異鄉求職的年輕女子,打擊未免太大了。如果不是在這大街上,薇安一定是號啕大哭了。
一隻大手把她拉住了。抬頭看去,是一個溫和親切的大男孩,熟人般朝她微笑,去哪裡?我送你。薇安這才看見他黑色的吉安特。薇安還在猶豫,男孩子鼓勵她,上來吧,再晚就遲到了。
那天的面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薇安遇到了這個叫小康的男子。就是他,讓她在這個城市留了下來。
後來,薇安才找到一份在報社做實習美術編輯的差事。工資除去吃住,所剩不多,但足夠去美食街奢侈一次。所謂的奢侈,也只是五元一份的牛肉粉,有時候也加一杯奶茶或者可樂。大半碗粉,可以讓薇安消磨掉一個小時。她總是一根一根地吃,直把小康看呆了。小康嘆為觀止地說,只有我們薇安,連吃粉都可以這麼文化。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撥到薇安碗里。薇安往往慷慨地接受,還嘲笑小康,既然不能吃辣,何必浪費牛肉
牛肉粉后,通常的節目是小康帶着薇安在江邊轉悠。依然連綿的細雨,依然是異鄉,不同的是多了個小康。多了小康世界都變了,薇安可以雙手環着他的腰,任頭髮和長裙飛揚起來,灑下一路銀鈴般的笑聲。
薇安還可以撒嬌地命令小康,再快點再快點,不讓後面那輛車超過!乖乖的小康弓直了脊樑往下踩,也只能看着後面的本田輕巧地超越。
本田濺起的水花弄髒了薇安的裙擺,積攢了半天的歡娛就被這一個瞬間破壞了。小康看着薇安蹙起的眉頭及時道歉,對不起薇安,是我沒有及時避開,讓你的衣服髒了。
薇安的心思還停留在本田副座驚鴻一瞥的年輕女子身上,許久之後還在自問,有多少人弄髒別人,就有多少人活該被弄髒。我薇安就只有那個被弄髒的命嗎
(二)
薇安開始有很多心思。
報社是個階層懸殊的地方。窮者如實習生薇安;富者,看看門口那一溜亮得晃眼的小車就夠了。難得空閑的時候,薇安站在窗口往下看,滿眼裡都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車。
坐在車上,是什麼感覺呢?
很意外地,薇安就有了一次坐小車的機會。
有天趕稿子到半夜,終於可以收工走人了,薇安出得門來才發現別人都是三五相約一起拼車走了,只有她一個人在大門口孑然而立。如果這個時候小康能夠出現該多好啊!就在薇安這樣想入非非的時候,一輛寶馬3系輕輕滑到她的身邊,搖下的車窗里探出半個男人的頭。男人說,上車吧,我載你一程。
男人竟然是王副總!這個發現讓薇安驚訝不已。據說王總是報社第三把手,年紀才三十五六的樣子,事業有成了又還沒有啤酒肚。
夜晚的王總放下了所有的緊張與威嚴,立刻變成一個可愛可親的男人。他換了《隱形的翅膀》的歌碟說,你們小姑娘應該喜歡這樣的歌。就這一個動作,讓薇安徹底放鬆下來。她把身體放鬆了靠在柔軟的靠墊上,微閉着雙眼,愜意地看着窗外零星的人一晃而過。
下車道謝的時候,薇安還有些不甘,盯着王總,欲語還休。王總看出了這個女孩子的不舍,再仔細一看,女孩子的五官十分清秀可人,就多了一句,你叫什麼名字,哪個部門的……
7月,城市的天空突然亮了起來。小康高興地來約薇安去吃牛肉粉,薇安打扮過了,應付他說有加班。小康並不想放棄任何獻殷勤的機會,堅持要送她上班。薇安看了看他屁股下的自行車,訕笑着,算了吧,我還是搭車。還有,以後我會很忙,可能沒有機會一起玩了。
薇安真的忙起來了,眼看着實習的期限就要到了,前途未卜的幾個人都削尖了腦袋想留下來。聽說這次只有十個留下的名額,四分之一的比例,說起來也不算很過分但誰能保證自己就是最幸運的那一個呢。薇安是外地人,沒有任何根基,除了勤勞一點加上可憐一點,再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即使這樣,有一天加班后,薇安被留了下來,被婉轉地告知,她可以留意一下其他單位的招聘信息了。
薇安不知道怎麼走出來的,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等在大門口那麼久,直到寶馬3系再次出現,她才明白自己一直等待的就是它。她毫不猶豫地衝到前面去。車停了,她堆起一臉甜美的微笑問,您還記得我嗎?我坐過您的車?
王總的記性顯然不是那麼好,始終沒有記起她的名字。薇安毫不介意地告訴他,我叫薇安。我很冒昧地有個事情想求您,可以嗎?王總的眼睛在反光鏡里把她打量了個夠,才說,那我們找個地方慢慢說吧。寶馬朝着一片霓虹閃爍處而去,朝着愈來愈深的夜而去,薇安的心如揚起的風帆,越來越勇敢,越來越昂揚……
第二天,薇安就接到了被留用的消息。隨後有人給她安排了比較輕閑的工作。她還住上了寬敞漂亮的房子,穿上了夢想中的衣服。她可以經常去看大片,去吃美食,可以隨意刷卡。只有一樣是不行的,那就是坐車。
哪怕早晨,跟他一起出門,他自己上了車,車上空出那麼多位置,薇安也不能坐上去。他告訴過薇安,不要讓任何人看見我們在一起。薇安很聽話,自己去搭車。有時候趕上高峰期,出租攔不到,她只有乘公汽。她衣着華麗,被人粗魯地擠來擠去,甚至有男人趁機揩她的油。她惱怒地罵聲“流氓”。流氓不僅不收斂,反而回敬她一句,有本事坐自己的車去啊,公車上流氓是比較多的。
薇安懷了一肚子的委屈,積攢到晚上,告訴他。他聽了,卻無動於衷地說,以後注意點低調點就行了。依然不鬆口。薇安不甘心,又想出一個辦法,在他耳邊吵鬧,給我買輛車吧,那麼多人都有車。他有些煩了,語言也過分起來,那些有車的是什麼人你打聽過沒有,不是高層就是骨幹,你是什麼?
我是什麼?薇安激動得跳起來,我是什麼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這句話讓他勃然大怒了,你不要太過分了!我喜歡乖女人。
薇安見過那些女人在他面前俯首帖耳的樣子,她知道他不是嚇唬自己。薇安再也不敢不乖了,再也不敢激怒他了。
但是,這心頭的恨如何才能消解呢。薇安想來想去,這個城市只有一個小康了,只有他遷就自己,對自己死心塌地。薇安就打電話給小康,小康果然在電話那頭高興地叫起來,薇安啊,虧你還記得我啊,可把我想死了!
(三)
小康還是帶薇安去吃牛肉粉。
穿過狹窄的街道,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搶了張油漬漬的桌子。薇安看着那顯然沒有消毒的大海碗,不敢下箸。小康還是把大塊的牛肉撥到薇安碗里說,你更漂亮了,也瘦了,多吃點肉。
薇安一口也吃不下,她把牛肉又撥回到小康碗里。小康這才狼吞虎咽起來。
只有眼前這個男人是真心要討好自己的。薇安不是不明白,不是不感動,也不是不明白他的心意。但是,她很怕他說出那句話。
因此,下次約會,她請他去了西餐廳。她給他點了正宗的法式牛排和通心粉。她看着他吃完,問,怎麼樣。小康回答,不夠辣。
薇安說,我就喜歡這個味道和這裡的環境,你看多麼優雅多麼乾淨。小康說,可是也很貴啊。一份牛排可以吃十碗牛肉粉呢。薇安說,可我寧願吃一次牛排也不願意吃十碗牛肉粉。小康不再說話,沉默了許久,按下提示燈說,給我一次請你吃牛排的機會吧,因為以後大概難得再有機會了。
很多事情不需要開始最好就結束,這是薇安的想法。可是,當小康毅然離開的時候,薇安分明覺得有什麼從左胸撕裂而去,那麼尖銳地疼痛着。她不由地喊了聲,小康!小康轉過頭,薇安卻說,你好走。
生活原本是一個漸漸適應的過程,薇安習慣了沒有小康的日子,也習慣了迎合王總的日子。正如王總所說,薇安你越來越乖了,等以後我會給你買輛車的。
薇安對車也沒有很大慾望了,將近一年過去后,她不再畏懼這個城市,自然知道了在這個城市生活的竅門。她知道如何錯過交通高峰期,知道如何節省出租發票報銷差旅費,知道其實坐副座是一件很危險的事,也知道了,如何在王總面前做一個懂事的女人。
她再也沒有為難過王總,哪怕半夜裡他接到太太的電話,她也是把頭埋在枕頭裡,不弄出一點聲響。
他說要回家,她立刻跳起來為他整理衣服,把自己的痕迹一點點清理乾淨。
男人把她的好記在心裡,終於有一天突然說起,春節我們一起過吧,日本夏威夷你喜歡哪裡?薇安說,你還是跟她一起過吧。男人有些歉疚地說,我安排好了的,這次是公事,家裡有交代的,你就放心跟我去吧。
最後去的是夏威夷,薇安夾在一大群人中,跟他遠遠地離開着。只有晚上,她住的單人間里,他才悄悄地過來。七天的行程,很短很愉快,她開始有些感謝這個男人。
所謂樂極生悲。才回到城裡,就有個女人等着她了。女人的皮肉已經鬆弛,看見薇安就沖了上來。揪着她的臉罵,小娼婦,叫你勾引我老公!老女人下手狠,專門找嫩地方掐。傷不會致命,但是傷了面子,讓她好久不能出門。等她可以出門的時候,王總再也沒有露面了。
王總還算對得起她,叫人送了一把帕薩特的鑰匙過來。薇安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考了駕照,就開着新車去報社上班了。
第一天出車就趕上大雨的時候,薇安就把車開得很快,飈起一路水花,惹得行人四下躲閃。薇安開心地笑了,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紅燈亮了,一個急剎車,薇安停下來。
透過車窗,她看見很多人在慌張地趕路,在撲向一輛輛沒有停穩的公車。一如她的當年。
一個健康的青年男子,自行車的後座上載着一位白裙長發青年女子,女子的胳臂環繞着男子的后腰,一臉的幸福,一臉的驕傲。也一如薇安的當年。
薇安的眼前模糊起來:又是一年梅子黃時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