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連綿的雨,好像永遠不會停的樣子。葉子不知不覺地被風吹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是秋天要來的意思。愜意地躺在家裡的床上,電視里正在播着乏味的新聞,午睡剛剛醒來,已經不知道現在是幾點了,像是睡了一天,又像是剛剛才入睡,就被吵醒了。我聽見外面有聲音,想出去看看,要下床的時候卻發現拖鞋不見了,我清楚得記得我脫了拖鞋,然後慵懶地爬上了床,但是醒來的時候鞋卻沒有了,我努力地回想,卻感覺腦子裡暈沉沉的,不想再想了。於是,赤着腳,踩在涼涼的地面上,走到了屋檐下。外面還在下雨,連綿不斷,好像永遠也不會停的樣子。
我曾經無數次地站在這個屋檐下,面對是一條馬路,馬路上積滿了水,斷斷續續的汽車從上面駛過,濺起漂亮的水花。
在一個地方待久了會漸漸產生關於這個地方的記憶,如果沿着記憶的繩索慢慢向上延伸,會感受到很多,會看到更多的花落花開,但我不想。我默默地看着馬路上飛起的漂亮水花,看着放學的孩子穿着雨衣躲在媽媽的身後,看着灰暗的天空漸漸變成了黑色。我知道時間總在走着,想着過往是沒有意義的,就像我也已經無數次地站在了這個屋檐下。
我突然想,也許我該寫一個小說,把故事寫在小說里。
我很久之前就想寫個小說,但是不會。
我拿了一疊紙放在檯燈下的桌子上,開始寫一個小說:
那一天,一個電話吵醒了正在午睡的我,我接過電話,朦朦朧朧地不想說話,對面也是,不說話。我們就這樣沉默着,也不說話,也不掛斷。我等了很久,眼皮重重的,不知道期間有沒有睡着過。感覺有點悶,下床把電視機打開了,風扇輕輕地吹在身上,很舒服。
可以把電視聲音調低一點嗎?許久之後,她輕輕地問。是一個很年輕的女聲。嚇了我一跳。
我立即把音量調低了些,你是?
她突然間又沉默了,過了很久才說,過幾天,我去找你。
我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已經沒有機會了,因為她說完就掛掉了電話。
我在心裡不停地念叨着,過幾天,我去找你。
好奇怪的人阿,打了個電話,只說了兩句話。
於是我又回撥了過去,如我所料,沒有人接。
我想這一定是個玩笑,我確信從沒聽過這個聲音,如果聽過,那也是一個不熟悉的人。我不覺得某個我不熟悉的人會來看我。還有她是怎麼知道我的電話的,如果這只是一個玩笑的話,那開玩笑的人一定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不停地想起電話里那個甜甜的聲音,笑了出來。
我每天都抽出一點點時間,站在門前的馬路邊上,向左或者向右看看,我也不知道她將要從哪個方向突然過來。
每天下午我就坐在門前的凳子上寫小說,我的小說越寫越慢,因為我抬頭張望的時間變多了,我看着馬路上匆匆過往的人群,葉子一片又一片地落了下來,慢慢地就要落光了,我知道這是冬天就要到了的意思。但我還是堅持着寫着自己的小說,寫一個看不懂的小說。
在一個寒風吹徹的午後,她從一輛客車上走了下來,穿着黑色的裙子,淋着細雨走到了我家的屋檐下,當時我正穿着外套坐在門前寫小說,我的小說已經寫了很長,身旁的紙簍里堆滿了廢紙。
我抬起頭看她,有點熟悉,就像很久之前曾經見過她,我突然想起了那個傲嬌的賈寶玉,看到黛玉的第一眼,他說,這妹妹我是見過的。
我站起來,對她笑笑。
我為她打開了門,請她坐下,到廚房裡倒了一杯開水,端到她門前,問她,要加茶葉嗎?
她突然撲哧一聲,笑了,搖了搖頭。
我也笑了笑,把茶杯放在了她面前。
我們認識嗎?我問她。
我是劉絮,她說,還記得嗎?
我在腦海里極力地尋找着這個名字,但怎麼也想不起來,就像我想不起我的拖鞋是怎麼消失的。
她小聲提醒我,初中同學。
我又是一陣頭痛,但最後還是努力地浮現出了那個坐在後排,長者很高個頭的美妞。
好久不見,我說,最近好嗎?
還好,她把茶杯放下,對我說。
她的頭髮依舊用橡皮筋隨意地捆住,像個馬尾巴。
我找了一個凳子在她身旁坐下,把小說拿在手裡,慢慢地看着。雖然和她側坐在一起,還是感覺她在看我,我極力地保持着平靜,於是開始沒話找話。
你現在還喜歡吹口琴嗎?
她的表情有點不自然。為什麼怎麼問,我之前有吹過口琴嗎?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
我有點窘迫,分明記得她小時候最喜歡吹口琴,吹完后就把它放在左邊的大口袋裡。
一時間,我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她看我有點難堪,便開始轉移話題。
好多蚊子,她抿着嘴說,你一個人在家都幹些什麼?
寫小說,我把手裡的小說合了起來,你想看嗎?
嗯。
我又隨意地翻開到某一頁,把小說遞給了她。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後來竟輕輕地讀出了聲來:
路上的雪都開始融化,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季節。
冷冷的風吹在我和安子的身上,像刺刀一樣,我躲在安子後面,安子頂着風騎着他爺爺的老式自行車,要帶我去一個特別的地方。
雪融化后的路面很滑,但安子騎得飛快。
安子說要帶我去看一個漂亮的姑娘。
安子把我載到了街道上,停在一家奶茶店的門口,他用手指了指對面,臉上洋溢着詭異的笑容,就跟他看成人片時的表情一樣。
我順着他的手看過去,是個賣塑料花地兒,一個中年女人正彎着腰打理着店面。
我說,太老了吧。
安子一愣,隨即使勁地拍了拍我的頭,那是她媽。
在那兒,他又露出了那種詭異的笑。
我又順着他的手看過去,還是看到了她媽媽。
你看到那棵樹了嗎?
嗯。
她站在樹下,穿白毛衣,扎着馬尾,朝天空看的那個。
有人跟我說過,一個看天空的人,不是在她想尋找什麼。她只是不知道幹什麼。
樹底下的那個不知道幹嘛的女孩就是安子喜歡的姑娘,安子說將來要和她一起睡覺。
她站在樹下,不時地揉着惺忪的睡眼,手裡拿着一封尚未貼郵票的信。這是給誰的信。是給她喜歡的人嗎,就像安子這樣偷偷喜歡的人嗎?
我問安子,你喜歡她什麼。
安子說,苗條的身材,雪白的皮膚,或者是善良,溫柔。誰知道呢,反正就是喜歡。
安子半眯着眼睛,一副很陶醉的樣子。
我的身體已經團成一團,冷冽的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吹着。
街道上偶爾有人匆匆出現,又匆匆離去,沒有人願意在這種鬼天氣里逗留,除了那些別有用心的暗戀者。
去買個紅薯吧,安子說,她一定餓壞了吧。
裹着黃色軍大衣的老頭子在路邊鼓搗着他烤紅薯的機器,不時地吆喝幾聲,還不止一次地瞄向海報上范冰冰高聳的胸。
我和安子走過去買了三個紅薯,安子手裡拿了兩個,手和嘴巴都被凍得通紅的,像個蘿蔔。
我說,送去吧。
安子的嘴裡含糊不清的,不知道在講些什麼。畏畏縮縮的樣子,全然沒有了平時山大王的氣勢。
一輛大卡車從身邊駛過,雪化成的積水濺到了我們身上,更糟糕的是,當我們回過神的時候,女孩已經坐在了公交車上,倚着窗,戴着耳機。
公交車走了。
安子拉着我,扔掉了紅薯,飛快地蹬起自行車。
寒風呼嘯過耳際,周圍的物體飛快地向移動,消逝。這是我多年沒有有過的美好體驗。就像許巍的歌詞,像風一樣自由。
冷嗎?安子轉過頭來問我。
我們在冬天的街道上遊盪,追漸行漸停的公交車,追安子喜歡的姑娘,不知不覺地穿過了整個小鎮。
車子停了,她走了下來,在鎮子邊緣的小書店。
我們也跟着停下。
我們站在她身後很遠的地方,風吹不到的巷子里,看着她的背影。
她走了進去,高跟鞋與地面擦出清脆的滴答聲。
我們進去吧,外面太冷了。
安子沒有說話,目不轉睛地盯着書店。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變暗了許多,風還是在吹。她終於離開了,左手裡拿着信,右手拿着一本“挪威的森林”。
那封信是怎麼回事?她突然打斷了我,你說她是寫給誰的?
我看了看外面依然在下的小雨,誰知道呢?
你不是寫故事的人嗎?怎麼會不知道。
我笑了笑。外面的雨突然變大了,落在地面上的聲音變得清脆了些,就像高跟鞋與地面的摩擦。
你的小說實在是太爛了,但我想看看結局。
安子和我走了進去,書店裡的音響放着“橄欖樹”,安子買了那本“挪威的森林”。
老闆說,太巧了,剛剛有個姑娘也買了這本小說。
安子稍微地羞澀了一下。
我們出來之後安子就回了家,他說,他要好好研究一下書。每個女人都是一本好書。
我沿着街道繼續走,走到了一個果園。
果樹都凋零了,看門的是個老頭。
我說,我想進去看看。
老頭說,你來早了。現在沒有什麼可看的。
我說,說不定以後我會忘記了,明年想起的時候說不定又是冬天了。那不就錯過了。
老頭打開了門,時候不早了,早點回家。
我發現你的小說有點奇怪,像一條沒有盡頭的路,又不停地在兜圈子。
記憶是沒有盡頭的,我說。
那我還是不要看了,我可不要在迷宮裡兜圈子。
嗯。後面的故事都是給我自己看的。
那前面的呢?
不知道,也許就是寫給你看的吧。
劉絮愣了一下,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她說她該走了。她說,她還要去學笛子,她最愛的樂器是笛子。她說還會給我打電話的。
劉絮走的時候,我感覺她很陌生,就像在電話里的那樣。她拿起了她的包,匆匆地離開了,連再見都忘記了說。
我天天期待着劉絮會再出現,到了下雨天這種情感會更加強烈。我坐在門口,等待着她向我走來。
劉絮沒再回來過,工作后的安子卻回來過一次。
我說,劉絮來過一次,好像是找你的。
他嗯了一聲,就像聽我說起一個不認識的人。
我和安子沒說幾句話,分開了很長時間,漸漸地讓我們不再有共同語言。
我只記得那天,穿着白毛衣,站在樹底下,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劉絮。
那個雪天,我們追着她經過了整個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