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村破舊的磚房裡坐着不少人,前排的廚房不時傳來“刺啦啦”的聲音,母親坐在小凳上對着那鍋熟透了的油。屋子外的雨淅淅瀝瀝下着,厭惡有雨的冬,濕漉漉的寒冷,似是把所有的不如意加載在一塊兒,左右不讓人安耽。
“我們家的電影明星回來了。”
表姐獨特的大嗓門開始喋喋不休了,“我們的電影明星,這主角終於來了啊,可真讓我們好等。”
這話怎麼聽着都是刺耳的,在場的人任憑誰都能聽出意味,無論誰也都心裡明白着,活到這份上沒有人是簡單的。
我把頭轉向不遠處的門口,入眼的還是那淺淺淡淡的雨。不知怎地這幾年厭惡起了雨,總覺得這雨絲能把醒着的人給淋醉了,也把醉着的人澆醒,而且沖刷不掉罪惡,只是讓那些光艷的外表通通都褪下,把所有的現實變得赤裸裸的。
終究還是見到了差不多四年沒見過的他,黑色外套,黑色牛仔,黑色全框眼鏡,銹紅色毛線衣和一張能迷死所有女人的臉。我可以肯定那一瞬間我沒認出他來。他大大咧咧的闖了進來,闖進那間磚房的大門,利索的在原地轉了個圈,似乎是很興奮的樣子。只是恐怕只有天知道此刻走進這裡時他的心情如何,會想到什麼,又會懺悔什麼。我想起兩天前母親說的一番話,說起他出獄后嫌棄這個破舊的家不願意走進家門,我想我是恨他的。
“喲,很久不見,長成大姑娘了么。”這是他進門后的第一句話,對我說的,也順便把我從無盡的思緒中叫了醒。我輕輕抿了嘴,我不知道我嘴角是否做到微微上翹了,我只知道此刻我的笑絕對比哭難看。我無比慶幸出門前母親逼着我畫的妝,至少它能掩蓋我此刻的迷茫和不知所措,我是這麼說服我自己的。
他的未婚妻很漂亮。是的,未婚妻。婚禮將在四個月後舉行。那個女孩曾經是我的校友。
她和他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忘了具體是多久,隱約那時我尚踏進高中不久,而她卻已為他墮了胎。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沒有了他和她之間的消息,也沒有了可以記憶的故事,直到那一年他打人犯了事,長達六個月的庭訓審判之後再次鋃鐺入獄時,我聽聞了他的事。整整三年了,他回來了,回到這個他曾經熟悉而現在陌生的地方。這個城市的生活太快,即使遠在雨村這個破敗的地方都早已是人面全非了。甚至他祖母過世的時候他也只是在冰冷的囹圄中數落自己的青春年歲。
而她,等了他三年。
我不知道這三年裡她面對的是什麼樣的責難和委屈,我也不知道她用這三年的等待換來的肯定和成全是否能得到祝福,我突然地有些不忍。我想每個思念的夜晚必然是冰冷刺骨的,而她此時歡快的笑顏下也必然隱藏着不足為外人道的艱澀。
母親面前的那鍋油依舊滾燙滾燙的,空氣中的溫熱把每個人的臉都熏得通紅通紅的。他就這麼靠着廚房的門,一派的怡然自得。
“姨,你也在啊,”他笑着說道,“辛苦辛苦了。”他走到我母親身旁,雙方放在她的肩上輕輕揉捏着,那副乖巧的樣子讓人無法和他所做的畫上等號。
“少貧了,別礙着我做事,一邊去。”母親只是笑笑。我明白母親這笑里的無可奈何和莫大的希望,這些年來的擔驚受怕,無數個日夜的輾轉難眠,以及這些年來這些長輩的哀嘆和悲哀。
他笑着回到門邊的位置,眼神掃視了一周,嘴裡念念有詞,“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還少了兩個嘛?”我們明白的,他在數人,數我們這一輩的兄弟姐妹幾個,他記得很清楚,如數家珍。我從他眼睛里看到了一種凄涼,轉瞬即逝。
磚房裡擺放着兩張大大的飯桌,我們一群小輩很自然地坐在了一張桌子上。他很是體貼的為我們每個人都倒上飲料,招呼着我們。他吃的很快。我開始覺得有些酸澀。我不知道在那一千多個日日夜夜裡他在那個陰暗沒有自由沒有衣食沒有親人甚至沒有一丁點色彩和聲息的地方,是怎麼度過的。我不知道那麼多個日日夜夜他是不是也會突然地想起有這麼一群兄弟姐妹。我更不知道他是否會覺得羞愧是否有過後悔是否曾痛斥自己的不爭氣和輕狂。
我沒想到了很多小時候的事。在我並不愉快的童年裡,我記得最多的就是他。一起偷吃冰棍的情景歷歷在目,被大黃狗追着咬傷的腿現在想起還覺得生疼生疼,還有我們攤在一張小床上的日子,總是愛幻想着有一天我們長大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業又是怎樣一番光景。這才幾年啊,就面目全非了。我知道他是懷念的,只是這些年一路的叛逆一路的遊盪,他回不來了,正如我們再也回不去十多年前的那個夏天吃着冰棍哭着抱着留學的腿腳。
只是儘管如此,我內心的糾結依舊令我難受至極。
他依然做着三年前同樣的事,卻也做的心安理得。我真的無法想象他是如何這般心安理得的坐在這裡,說著撿來要怎樣怎樣的話。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已經沒有辦法也沒有借口像孩提時代那般天真並不用負任何責任的說些寬慰人心的大話。雖然在場的每一個人都希望甚至是渴求得到一點點的寬慰,可是這些故作姿態的語言,狠狠的戳傷了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他和她會如何走下去,我也不知道下一次見到他會是怎樣的境況。我知道他和她的故事必然會持續下去,也許會有下幾個三年,也許走着走着就是一輩子了。
雨村的雨永遠是粘人的,會濕了發也會濕了心。我想,下一個來雨村的日子也必然是雨天,我依然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