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是熏子到吉林大學以來最大的一場雨。
天灰朦灰朦的,像塊塵封了千百個世紀的布幔,把地球裹得嚴嚴實實;窗外的白樺樹沙沙作響,一個勁地往西倒。風捲起了落葉,不停地卷,一張張枯黃鋪天蓋地地飛舞着旋轉,轉得頭昏腦脹,分不清東南西北。
阿板在樓下喊着她的名字,“熏子——下來——”
她回過神,看見是他,打了個寒顫飛奔下樓。
“你瘋了!”她站在他面前,憤怒地吼道。
阿板全身濕透,襯衫緊緊貼在身上,淌着水的頭髮黏着他瘦削的臉。她看着他,想甩掉洶湧襲來的沉重感,卻是一陣昏眩。阿板沒吭聲,拉起熏子的手就跑,她踉蹌地跟在後面,赤腳踏過一個又一個窪坑,呼吸慢慢變得困難。雨水衝進她眼裡,痛。阿板的聲音隱隱傳來:“瘋掉也不錯!”
街上稀疏的路人行色匆匆,沒有誰注意到他們。熏子哭了,眼淚不斷往上涌,混着冰冷的雨水滑落,短暫的溫熱還來不及細味便消失。
“我沒穿鞋!”熏子從乾澀的喉嚨里擠出幾個字,眼前一切變得朦朧,身體和意志彷彿一點一點往下掉,她狠狠地眨了一下眼睛,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那我背你走。”
阿板直直地朝她走來,異樣的溫柔,水珠順着他的鼻尖一顆顆直線下墜,熏子咬着下唇,“噗”的一聲笑了。她伏在他背上,沉默了一段路后征征地問:
“阿板,誰是你第一個背的人?”
“一條狗。”
“我問的是人,阿板。”
“你。”他低沉的聲線混進激越的雨聲中,被打得零碎。
熏子邊聽着他答話,邊用食指在他背上畫圈圈,意識漸漸模糊,她強迫自己清醒。生命中她可以愛的人無數,但遇到她可以愛的人,只有阿板。
“如果要背一輩子,你會選擇狗還是我?”熏子問。
“狗。”
“為什麼?”
“它沒你重。”
“阿板!你找死!”
兩人吃吃地笑起來,夜色漸暗淡下去,路燈次第燃起,水花映着昏黃的光亮慢慢地睡了;冷清的CD店裡,孤寂地播放着鄧麗君的老歌《月滿西樓》……
永遠能有多遠呢?她問着自己。
不過就那麼一輩子。而她就用這一輩子來換取蜻蜓點水般地掠過阿板的生命,值嗎?
不值。
但她認了。
熏子閉上疲憊的眼睛,沉沉睡去。
A
阿板是那種嗜畫如命的人,他左手一年四季纏着黑布條,從不拆下,一圈又一圈地扎得密不透風,有點像某本少年漫畫上的打手。但他瘦得沒譜,做打手顯然太抬舉他了。阿板要麼不說話,一出聲嘴角總是斜斜上揚,那模樣很欠揍。用夏演的話形容是:臉部肌肉過緊導致間歇性神經抽搐。
聽上去挺有名堂的。
夏演是我到吉林第一個認識的人,頭髮剪得短短的,她說是便於打理,但我所知道的是她根本不打理頭髮,整天頂鳥窩似的髮型跑去嚇人。大大咧咧,說話時眉毛活像兩把會飛的鐮刀。她念的是醫藥系,我念中文,阿板念美術。夏演說念美術的人多半有點神經質。
似乎也得確是這樣。
像安揚那傢伙,是個名符其實的瘋子。
大一次沒回家過年,呆在了吉林,我和爸媽還沒打完仗,他們是不支持我考北方大學的。但我想離開上海,遠遠地離開。於是偷偷地改了志願,一個人狼狽地到了吉林,大一的前半年毫無經濟來源,我在課餘時找了幾份兼職,和阿板就是在打工的快餐店認識的。
過了十六天又三小時后,他終於開口跟我說第一句話:你有點怪。
兩年以後我才明白,阿板口中的“怪”是陌生的意思。
北方的節日氣氛此南方喜慶得多,我真的愛上吉林了。
也愛着這裡的人。熏子
二
陽光拚命地擠滿了小城的每個角落,不留一絲空隙,慵懶地攤在地上流連不去。青石牆鋪滿了苔蘚,遠遠看去像一塊沼澤地,而那一簇簇的苔蘚彷彿是一群妖精,無論春夏秋冬,永遠張牙舞爪地迷人。初夏的空氣褪去了大半的悶熱,偶爾一兩片葉子落下來,不免一陣唏噓,原來落葉不止在秋天。
熏子站在白樺樹下,踩着一地班駁的影子,四處張望。
過了一會,一個駕着機車的男生來到她面前,她急急上了車。
“安揚,能快點嗎?”熏子在後面催促,遠處的風景一直往後退,迎面撞來的風打着她的頭髮貼在臉上,火辣辣地刺痛。
“行!你現在以真主的名義起誓,粉身碎骨地慘死之後不來找我麻煩。”安揚漫不經心地笑着回答,他已經全速駕駛了,幸虧今天是周末,沒碰上“綠色行人”,否則吃定了牛肉乾!吉林的交通警特盡忠職守。
“你還能開玩笑?”
“給我十秒,我馬上哭給你看。”
熏子瞪了他一眼,跟他說話真是白費勁。,剛才接到夏演的電話,說阿板跟幾個流氓打架,結果受傷住院。還虧安揚說是阿板上刀山下油鍋的患難兄弟,這會居然幸災樂禍。
到了醫院,熏子衝著下車,一連問了好幾個護士才知道阿板的病房。安揚被她十萬火急的架勢嚇得口呆,他乾脆在長石凳上坐了下來,悠哉悠哉地哼着小調。
看來醫院的環境挺不錯,比學校強多了,特別是這裡的護士……
“阿板!”熏子推門衝進301室看着他手上的行李袋。
“你怎麼來了?”阿板走到飲水機前,將一個瓦杯塞進背囊,看了她一眼只顧忙自己的。
“聽夏演說你受傷了”
“只是一點擦傷,傷口發炎就多呆了幾天。”
“啊?”
“我以為——。”
“喲!還活着!有人以為你看不到明天的日出呢!”安揚不知何時倚在門旁,看着一臉迷惘的熏子挖苦道。
阿板笑了笑,沒跟他調侃,熏子愣在一旁,莫名其妙地看着安揚,好半天才恍然大悟,衝著門吼:“安揚!你耍我!你給我回來——。”
“請保持安靜。”附近的護士走過來提醒着,熏子連忙用手捂住嘴巴,臉“刷”地紅了。
“走吧。”
阿板拎着背囊推門離開,她立即跟了上去,病房只留下一股濃濃的蘇打水味,還有滿滿一房的陽光。
B
從小父母很少管我,我有着在別人眼裡千金難求的自由。
除了成績差得一塌糊塗以外,我基本上沒任何讓他們挑剔的毛病,晃着晃着就撐到了大學。
我有且只有唯一的夢想:流浪。
我的愛好並不廣泛,除了畫畫還是畫畫,等攢夠錢之後,我就打算去流浪,帶着我的畫夾和畫筆畫遍走過的每一個地方。
跟我最要好的,是那輛陪伴我八年的舊式腳踏車,因為換新車要錢,所以到現在它還苟延殘喘地活着。
安揚是比我的破車陪我時間更長的死黨,他有一句頗為流傳的口頭禪:金錢是用來享受的,時間是用來浪費的,女人是用來愛的。那廝侍着自己張得人模狗樣,四處招搖,靠幾句唐詩宋詞愛完一個又一個,樂此不疲,兼且越戰越勇。
有時候我也想過愛情,不過這兩個字的壽命在我的腦袋從不超過三分鐘。
對我而言生命最重要的是什麼,除了自己就是畫畫。
流浪是一件無明天的事,過程也許只有幾天,也許幾年,也許一輩子。
大一時認識了一個從上海來的女孩,叫羅熏。她做的香草蛋糕特棒;還有,她的淚腺很是發達。
阿板
三
簡簡單單的散學典禮后,熏子數着步子回宿舍,一共是一百五十六步,剛好是暑假長度的兩倍。
這意味着她將有78天不會看見阿板。
“嘿!熏子,我們都在等你呢!”夏演在門口喊道。
“哦,來了。”熏子愴促地把紙條收回袋,深呼吸了一口氣,拎行李走出宿舍,安揚和阿板杵在大門口等着等着。這是她兩年以來第一次回家。
“熏子,上海有什麼好玩的?給你個機會免費當我這頭號帥哥的導遊!”安揚走在前面笑着說。
夏演翻了翻白眼,毫不客氣地揭穿他的意圖:“再好玩也比不上那裡的美女吧!”
“知我者非夏演兄莫屬!”安揚奉承着回答。
“誰跟你稱兄道弟的!”
“是呀!有你這麼丟人現眼的兄弟我安揚還對不起父老鄉親呢!”
“有種你再說一遍!你給我站住!”夏演撒腿追了上去,熏子看着打鬧的兩人咯咯地笑起來,身旁的阿板依然不吭聲。
熏子打住笑容,被攥在手心的紙條皺成一團。
“阿板。”她輕輕地喚了一句,停住了腳步。
“嗯?”
“把手伸出來。”
“左手還是右手?”
“左手吧。”
阿板從口袋裡伸出手攤開手掌,看着她從掛包取出一支筆,在他手心寫下一連串的數字,寫完后熏子輕鬆地說,“給我打電話。”
“嗯。”
一直走到客運站,熏子鑽進了開往火車站的汽車,坐在靠窗的位子探出頭來向他們揮手,夏演和安揚異口同聲地喊着:“暑假快樂!”
“暑假快樂。”她看了阿板一眼,拉上車窗……
C
暑假特漫長。
上海比起吉林鬱悶多了,我每天站在天台往下看,都只能看見密密麻麻的一個小黑點,人越多就越空虛。
世界就這樣簡單而複雜着。
這是一個熱得叫人發瘋的夏季,走在街上感覺就像跟丟進鍋里煮無異。我極少出門,一是討厭,二是等待。
等阿板的電話。
那張寫着我家地址的紙條,上火車時扔了。
其實躲在一個人幻想的世界也不錯,沒有人會告訴你殘酷的現實,沒什麼是比幻想更讓人滿足的。
也許這樣子會有更多勇氣等下去,直到頭髮花白。
父母已經不再要求我回上海念大學。女人就是心軟,母親瞞着爸爸每個月都會偷偷地給我寄生活費。我突然想起了阿板那輛儼然風燭殘年的腳踏車,他就用那老傢伙載我四處閑逛,我還學會了朝路邊的女孩吹口哨。
熏子
D
送熏子到火車站那天,我一句話也沒說,她在我手心寫下的電話號碼,回到學校,中間的三個數字已經被汗水浸得模糊。
聽老媽說木祈過一個禮拜就回來,算算日子,我和他整整三年沒見面了。他在我高三那年到英國留學,期間回過吉林兩次,我躲着沒見他。
跟他在一塊,我就覺得自己很多餘。
大家都姓木,但爸媽好像只拿他當兒子似的。
七歲那年以前,我是個自閉兒,怕生,有時連父母也怕,但我就愛黏着木祈,躲在他身後哆哆嗦嗦的。夏夜的一個傍晚,他帶我到沒人的小公園玩,然後竄出一條瘋狗,將我撲倒在地。
我拚命地喊:哥——
但他跑了,在那條狗纏着我的時候就跑了,我眼睜睜地看着他跑掉,那瞬間我突然明白除了自己誰也靠不住,即使是自己至親至愛的人。我抓起花圃旁邊的磚頭狠狠往那瘋狗的後腦門咂去,血噴了一地。
我滿臉都是臭腥的狗血,左手被抓出一條長長的裂痕。
它“嗷嗷”兩聲沒幾步就倒了。
從那天起,我再沒喊他一聲哥。
的確,他很優秀,十七歲就被保送上大學,然後出國進修,我知道自己這輩子也比不上他,那安安份份就好。
至少不能差太遠太遠。
阿板
四
上海一切都是黑色的,空氣,雨,路人,感覺……
熏子趴在桌上,手背頂着下巴,征征地盯着面前的茉莉花茶。杯子是夏演送給她的,很長很細,透明的玻璃杯,底端很厚,幾乎佔了杯子的三分之一。她用直尺量了三次,平均植是7.03厘米,那麼杯子該有二十多厘米。泡在開水裡的茉莉花漫漫下沉,一朵,兩朵,三朵……然後又慢慢浮上水面,靜止;擱淺在一個位置緩緩攤開,綻放。透明的開水漸漸潤上淡黃淡黃的顏色,由下而上,由里及外,擴散至每一處角落,映射在透明的玻璃杯上,杯沿流連着一層薄薄的水蒸氣。
昨天晚上她收到了安揚的郵件,胡言亂語一大堆之後終於看見點睛之筆:熏子,我好像愛上了一個女孩。
呵呵!也許安揚這次真的墮入了情網了,因為他通常用“女人”來概括雌性動物,這會居然改稱“女孩”。
中文系的學生對文字一向比較敏感,“女孩”聽上去比“女人”單純多了,其中也暗含憐惜疼愛之意,當然,前提是從姓安的口中說出來。至於夏演,通過幾次電話,聊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熏子突然想喝冰紅茶。
她站起身往冰箱走去,翻了好久也沒找到。“砰”地一聲甩上門,她赤腳衝下樓,找到附近的一家雜貨店,喘着氣說:“老闆,一箱冰紅茶。”
“好哩!”雜貨店老闆轉身走進倉庫,過了一會,抱着一箱罐裝的冰紅茶走出來,笑着說:“天熱,喝這好哇!”
熏子付了錢,抱起箱子往家裡沖,身後傳來雜貨店老闆的吆喝:“哎,沒找錢呢——”
她死死地抱着紙箱子,好幾次要摔倒,見電梯忙着,便轉身往樓梯爬去,走到第六層時終於爬不動了,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劉海被汗水粘在額上,“哇”的一聲,掩面痛哭……。
熏子一點也不喜歡喝冰紅茶,但阿板喜歡。她記得有這樣一句話: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並不是生與死,而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去他媽的尊嚴;去他媽的思念!
全都是折磨人至半死不活的魔鬼。
熏子拖着疲憊的身體走進電梯,阿板還是沒有打電話給她。熏子跟自己說,等大三開學,就跑去告訴他。
她愛他。
想到這裡,熏子征征地笑了。逐漸關閉的電梯閘門外,擱着一箱還未打開的冰紅茶。
五
又是一場雷雨。
阿板呈大字行躺在床上,直着地盯着天花板,嘀嗒嘀嗒的鐘聲在房裡流浪着,四周一片昏暗。
六點零七分。
木祈昨天下午離開了吉林。
阿板合上眼睛,想了想又坐起來,伸手打開了檯燈,昏黃的光亮映着白花花的牆壁,映着玻璃窗上蚯蚓般的水痕,映着他毫無表情的臉,顯得些許孤寂。
書桌左上方擺着一摞小人書,最上面那本封面已經殘舊不堪,頁角皺卷了起來,可以看見首頁的幾行小字,阿板不停地轉換着檯燈的開關,房間忽明忽暗,他越擰越快,幾乎看不清明暗的分界,然後又重重地倒在床上,抓過床單蒙頭大睡。
窗外的雨聲漸漸微弱,夜色如墨汁般在水中化開氤氳開來,迷迷糊湖中,他夢見沙丘滾滾的大漠,延伸着,延伸着。金黃色柔軟的細紗,帶着灼人的溫度,滲進他赤裸的雙腳。有那麼一兩隻駱駝遠遠朝走來,他看不清坐在駝峰上的人。
嘹亮的歌聲傳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粗糙而質樸的聲音,有着蠱惑人心的魅力,他在歌聲中睡著了,一直沒有醒來。移動的沙丘慢慢地覆蓋了他的身體,然後,只見一堆白骨。
阿板從床上彈起來,腦里一片空白……
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六
熏子,她不見了。
看着安揚這封只有幾個字的郵件,熏子有點措手不及,她知道安揚口中的“她”就是那天他說愛的女孩。或者,安揚是棋逢敵手了。
“不見了”是什麼意思?憑空消失,不告而別,還是死亡?
無論是哪一種情況,都宣布了他愛的告終。
熏子關了電腦,捧起桌面的書走出房間。這些都是向書店借的書,用來打發時間的,還有幾張影碟,該還了。爸媽出差,她得順便在外面解決今天的晚餐。吃什麼好呢?
牛腩面!
走到書店門口的時候,熏子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像夏演。但她肯定那一定不是夏演,因為夏演說過,寧願裹着被單上街也不會穿裙子。還了書,經過小食店,熏子突然發現自己沒帶錢。
記得在吉林時也遇到過這種情況。那天她和阿板一塊,處境更為困窘,兩人是在吃完東西以後才發現沒錢。阿板說,我數一二三,咱們一起衝出去!
這樣好像很不好吧?跟流氓沒什麼區別。
被人逮到我們連流氓也做不成了!一二三!
阿板拉着她的手,飛快地跑出了小食店,身後傳來老闆的怒吼,兩人一直不敢停下,她的手就這樣被他牽着。
熏子甩甩頭,往家走去。
阿板不在,沒人敢陪她吃霸王餐。
七
“阿板,這兩個飯盒是紹華路116號,這是013號,11點前送到。”服務員把三個飯盒打包好,遞給坐在機車上的阿板。
他接過盒飯放在車后,發動引擎離去。
昨天的那場雨,把柏油路沖刷得乾乾淨淨,兩旁的樹綠得直逼人眼,身邊擦過形形色色的行人,機車繞過小公園來到住宅區樓下。
阿板按了門鈴,站了十三秒鐘。
“嘿!怎麼是你呀?”夏演探出頭來,驚訝地問,雖然他知道阿板兼職,但沒想到會這樣碰見他。
“二十塊。”阿板從車后取下盒飯,淡淡地說道。
“幹嘛老闆着臉?我又沒欠你的?”夏演不滿地從口袋掏出錢,邊問着,“你有沒有跟熏子聯絡?暑假都快過完了!”
“沒。”阿板拿了錢,轉身戴上頭盔騎上車子。
“為什麼?不會是忘了吧?”夏演看着他一連串的動作,捧着盒飯沒動。
“電話費貴。”阿板再次發動引擎,噴了她一臉灰。
夏演悶悶地哼了一聲,轉身走進屋內,關上門。
太陽已經從濃密的雲層中竄了出來……
E
真沒想到,像安揚這種弔兒郎當的人,竟然也會認真,而且對象是一個從未見過面的女孩。我想象着他像瘋子一樣在街上發飈,狂喊着“網戀全是狗屁”的情景。
聊電話的時候,他一直沉默。我似乎看見了他軟弱的一面,他害怕受傷,所以先發制人地傷害別人。
安揚說,熏子,一切可以重新來過嗎?
他的聲音,有着難以言喻的憂鬱,我突然想起了阿板,他就是這樣憂鬱着。為什麼人活着會有那麼多的不愉快呢?工作,家庭,社會,朋友,愛情……煩惱的源頭數之不盡,快樂就這麼昂貴和可憐。
我說,安揚,你如果覺得難過,就把油、鹽、醬、醋、茶統統混在一塊,加上一杯可樂一口喝下去,然後就想:這麼噁心的東西我也能吞,還有什麼是吞不下去的?這樣你的難過一定會減少大半的。
熏子,你恨我嗎?
不恨。
那為什麼想出這種毒辣的方法害我?
聽完后我哈哈大笑,看來他痊癒了。
但阿板呢?
我呢?
生活就像懸崖峭壁,稍一不慎便摔個粉身碎骨,而生活中任何一個細節都有可能是令人踏錯步的陷阱。
死需要一時的勇氣,而生卻要一輩子的勇氣,既然選擇了生存,就該拿出百分之二百的勇氣好好活着。
我說,安揚,祝你好運。
謝謝,有沒有Goodbyekiss
省省。我說。
謝謝。安揚掛了電話。
熏子
F
木祈走時給我留了一個大紙箱,裡面裝的全是小時侯他搶我的玩具,而且還保存得很好。
送機時我突然想起了熏子,暑假即將過去,夏天也即將過去。第一次看見她是在打工的快餐店,她總是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平易近人,十幾天之後我才忍不住跟她說了一句話:你有點怪。
我一直用“怪”來形容對一個人的陌生。
她只在快多店幹了兩個多月,後來就再沒出現了,一直到學校畫展展覽那天我才看見她,她站在一幅名叫《淺眠》的油畫前,呆了很久。然後菊學姐笑着走過來介紹說,熏子,是不是很喜歡這幅畫?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學姐突然轉過頭朝我喊:阿板,終於有人欣賞你的畫了——她叫羅熏,熏子,他叫木藍,這幅畫的作者。
阿板?她疑惑地念着我的外號,一遍又一遍。
別管他,人怪名字也跟着怪!學姐毫不客氣地損道。
你好。熏子沖我微笑說,我們見過。
嗯。我搭了一句便走開了。
阿板
八
吉林的秋天有點靜,靜得可愛。
晚風並不溫暖,儒雅地從水面掠過,帶着些潮濕的氣息,撩上臉龐像毛毛細雨迎面而來,令人無限懷念飽滿的葵花籽在空氣中清脆爆裂的聲音,長長的青石階上鋪着一層厚厚的落葉,踩上去悄無聲息,只感到一陣溫柔的鬆軟。
熏子一步一步地在落葉地上走着,裙擺像荷葉一樣蜿蜒起伏,偶爾還能看見一兩隻不知名的小蟲從葉底探出頭來,眨眼又鑽了過去,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步伐,心情出奇的好。安揚又戀愛了,女朋友叫卓林,他把兩人的合影發過來了,是很可愛的一個女孩。學姐說她暑假很忙,忙着大四的畢業論文,忙着找工作,忙着戀愛。是啊!所有的人都戀愛了,連夏演也戀愛了,在電話聽到這個消息,真讓她嚇了一跳,熏子說要看他的照片,夏演神秘兮兮地推搪着,讓她開學再看。
好吧,現在開學了。
熏子不自禁地笑了起來,抬起頭,看見了那瘦削的身影,阿板停住了腳踏車,兩人相視而笑。
“嗨,好久不見。”熏子首先打招呼。
“好久不見。”阿板愣着笑應一句,“你,好像瘦了,頭髮也長了點。”
“嗯,來吉林兩年,反而不習慣上海了。”熏子說。
“是嗎?”
……
忽然地,兩人又同時沉默,熏子征征地看着他的臉,目光落到他的腳踏車上。
“你……要到哪?”她站在原地,雙手繞在身後不自然地握着,阿板還是阿板,但總覺得和以前不太一樣。阿板拍了拍車座,跳上了車子,笑着說,“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啊?”
“上車吧!”他繞過熏子身邊,載着她離開。熏子輕輕地捉着他的衣服,聞到他身上的薄荷香,有點像春天青草的感覺;街很長,很長,看不到盡頭,兩旁儘是脫葉的喬木,大都一個樣,地上的黃葉偶爾會被車子掠過的微風帶起,旋轉幾下又落到原地。
“你的車子不大穩當。”熏子抓緊了他的衣服,只聽見“蹬蹬蹬”的聲響。
“放心,還能撐着。”
熏子側着臉問:“暑假--”
暑假過得挺好!我現在不在學校住宿了。”
她終於不敢問關於電話的事。
熏子不說話,阿板也沒吭聲。
走出了大街,拐了幾條衚衕巷子,就出了郊外。
空氣里似乎混着淡淡的菊花香,車子竄上田梗,她眼前出現了一片白色的花海,放眼開去,方圓儘是綻放的野菊花,一朵挨一朵,密密麻麻,只及車輪半高,花叢上面不停地飛舞着拇指大的草蝶。
“好漂亮的地方!”熏子忍不住歡呼起來,腳跟掠過一株株白色的小野菊,惹來花枝一陣陣顫動。
幾抹夕光灑在一片雪白上,像籠罩着一層薄薄的緋紅的輕紗,不斷浮動,一群白鴿撲翅劃過天空,在遠處化成燦爛的亮點,留下一曲震撼人心的雜響,餘暉拉長了兩人的身影,佇立在風裡搖曵。
阿板坐在田梗盡頭,看着日落,看着鴿群飛過。
熏子握着一束野菊花朝他走去,靜靜地坐在他身旁,陪他看着日落,看着鴿群飛過,沉醉在這夕陽花香深處,彷彿大夢一場。
阿板說“熏子,許個願吧。”
熏子愣了一陣子,然後微笑着說:“阿板,我真喜歡這個地方。”她征征地看着遠方,直至視線模糊,才呢喃了一句:
“我希望我們都會幸福。”
……
九
自從阿板不在學校住宿以後,熏子便很少看見他了,即使碰上,也是點頭打個招呼就匆忙走開,他似乎變得很忙碌,就連安揚也極少露臉;熏子終於看到夏演的男朋友了,是大四的師兄,跟菊學姐同一個外語系。
愛情的殺傷力比生化武器還讓人膽顫心驚,夏演摒除了以往的種種“不良表現”,不止學會了細心呵護女人的第二生命——頭髮,還破天下之大荒地穿起了裙子。
儘管學校不提倡學生戀愛,但沒反對就等同支持。
“熏子,有沒有空,一起看電影吧!”
夏演用手肘撞了撞正在寫筆記的熏子,興緻盎然地說著。
“你的葉哥哥沒約你呀?”熏子依然埋頭奮筆,下星期就要過英語四級考試,她不想落敗。
“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嗎?”夏演神秘地問,結果是失望地看着她搖頭。
“今天是我們初次見面的紀念日!你竟然給忘了?”
“哦,我們就是前年今天認識的,你背着一個大大的書包,橫衝直撞地就衝過來,嚇了我一跳!”熏子放下筆認真地回憶着,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一年又一年。
大三了。
用魯迅的話說:大一《匆匆》,大二《傍徨》,大三《吶喊》;大四《朝花夕拾》。
“幸虧你沒忘,否則我真要從這跳下去!”夏演指着窗子說。
“這只是二樓,摔不死的。”
“夏演,有人找你--。”門外的同學朝這邊喊了一句,打斷了兩人的談話,熏子望出窗外,看見一個高高瘦瘦的男生,大概就是夏演的葉哥哥了。夏演走了出去,談了一會又走進來,手裡多了兩張票子。
十
燈光依舊昏暗。
廢紙扔了一地,讓本來凌亂的擺設更顯得狼籍,花白的牆壁用大頭針釘滿了畫,阿板坐在畫架前,不停地塗塗抹抹,旁邊放着一瓶冰紅茶。
他現在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畫畫和工作,偶爾會忙不過來。前天收到了木祈從英國寄來的包裹,是給父親的胃藥。
“阿藍--。”父親的聲音在門外傳來。
“門沒鎖。”阿板悶悶地應着,在畫上又添了一筆。
“吃飯了。”
“嗯。”阿板轉過身,看見父親站在他身後。
阿板迅速掃了滿滿一房間的畫稿一眼,走了出去。等大三結束他就退學,去流浪。
那盞幽暗的檯燈,靜靜地流瀉着模糊的光亮。
G
阿板離我很遠很遠了,遠到我連他的樣子也記不清楚,遠到彷彿在世界的另一端,最近一次看見他已經是上個月的事了。勇氣退縮了,
那天在郊外,他叫我許個願,我在心裡對自己說,希望阿板會愛上我。
這是遙遙無期的願望。
上星期夏演跟葉某人吵架了,而且吵得很兇,夏演回到宿舍一個勁地破口大罵,摔杯子,幸虧我那玻璃杯留在上海,否則必碎無疑,罵得累了,夏演趴在床上哭,認識她兩年,第一次見她哭。
真的是不哭則已,一哭驚人。
我說,夏演,別這樣。
她鼻音重重地吼,你不懂!
我不懂?也許吧,這句話我也說過,那天昏沉沉地跟阿板淋了一下午的雨,然後發燒。學姐跟我說,熏子,愛情是一回事,生命比愛情更是一回事。
我對她說,學姐,你不是我,你不懂。
學姐無奈地笑笑,提着水壺到外面打開水,我一個人躺在床上,似乎想了很多,但又好像什麼也沒想。
熏子
H
熏子是我唯一打過的女人。
去年六月下了一場很大的雨,我跑去找熏子,拉着她的手痛痛快快地大淋一場,她暈倒在我背上。
熏子曾經問過我,難道就因為你自己喜歡就可以不顧別人的感受嗎?
我說,對。
因為淋雨,熏子連續高燒不退,我跑到她宿舍的時候,看見她正蹲在地上,用玻璃碎片在手腕上比劃着,我像瘋子一樣衝上去,當即甩了她一巴掌。
她愕然地看着我。
我假裝不在意地問,你要死嗎?
然後眼淚洶湧而來,我狠狠地把她抱在懷裡。原來我比她更害怕。
阿板,我從沒想過死。熏子伏在我肩上靜靜地說。
對不起,
熏子全身顫抖,笑着搖頭。臉上清淅地印着紅色的掌痕。
阿板
十一
終於,終於又等到了雪。
一片,兩片、三片……熙熙攘攘地從天而降,光禿禿地樹權積滿了雪堆,一團又一團,像棉花大朵大朵地開在寂寞的枝杈上。透過那一顆顆懸挂在樹梢上的小冰晶,可以看見一個白茫茫的世界。
很純粹的白色。
夏演蹲在地上賣力地堆着雪人,用手捧來的雪堆在一塊,壓實,搓圓;她邊拍打着雪人的身體,邊嗚咽着,臉凍得通紅,眼睛也哭得通紅。
天開始微亮。
科學樓一隅的燈還亮着,映黃了一地,雪光反射着淡淡的金色,隱隱透出一股涼意;偶爾會有一兩個學生抱着書本經過,來去匆匆,帶過的呼吸化成白霧,然後又消失。
熏子坐在課時靠窗的位子,看着外面的夏演堆堆砌砌,看着她找來一根枯枝插在雪人的手裡,接着大喊一聲把它搗個稀巴爛,伏在雪堆上啕啕大哭。眼淚融進雪裡,透明得透明。夏演的愛情,埋葬在雪地冰天的季節……
熏子朝玻璃呼出口氣,鏡面立即蒙上一層白色,她用手指在白色處畫了一個圈,然後從一大堆凌亂的課本中抽出一沓草稿紙,用那支僅剩一丁點墨水的鋼筆在空白初練習簽名。寫自己的名字,寫阿板的名字,寫了一個又一個,連自己也看得眼花繚亂。筆速越來越快,筆跡越來越草,最後變成了一堆黑線條,在紙上戳了好大一個洞。她打住筆,重新看着窗外。
那團白色的呵氣早就散去,夏演亦早已離開,熏子臉上浮起一個自嘲的笑容,她想阿板了。
她想他了……
“熏子。”夏演躺在床上輕輕地喊着她的名字。
“嗯?”熏子側過臉,看着她一臉恬靜。
“你說他為什麼不愛我?”
“愛情是兩個人的事。”
“不,愛情是一個人的事。一個人痛苦,一個人忍受,一個人等待,一個人甜蜜,愛情是自己的事,戀愛跟泡茶一樣,第一次味道濃烈,多泡幾回便索然無味了,然後才發現原來茶並非想象中的好喝。”
熏子看着此時的夏演,沉默。
夏演轉過臉與她對望,繼續說道:“阿板不是不愛,他是不敢說愛。”
“是嗎?”熏子扯扯嘴角,悵然若失。
“還記得那次他受傷留院的事嗎?其實他根本不是跟流泯打架,那幾個男生拿你開玩笑,被阿板碰見,就跟他們當場幹了起來。”看見熏子不說話,夏演也沉默了,各自想着心事。
吉林的冬天特別寧靜。
十二
她停住了腳步,看着那瘦削的背影,熏子愣在原地,他好像比上次碰面時又瘦了些。待阿板發現她的時候,她的腿已經麻痹了。
“嗨,怎麼來了?”阿板摘下洗車的臟手套,轉身去拿抹布,熏子搶先一步,抓過搭在欄杆上的布塊笑着說道:
“我來幫你。”
還沒等他應答,她就使勁地擦起車窗來。她不敢看他,狠狠地洗刷着車子,全然不顧雙手已經泛紅。
“阿板,給我加點清潔劑。”
“你在幹什麼!”他一手甩掉她手裡的抹布,大聲吼道。
“怎麼了?我來幫忙,你該好好謝我才是。”熏子擠出一個笑容,匆匆看他一眼,迅速將目光移到別處,不爭氣的眼淚就這樣輕易地掉下來了。良久,她才開口說道,“阿板,我愛你。”
“那又怎樣?”阿板反問。
熏子笑着回頭看他,“沒怎樣,只是想告訴你而已。”
終於懂得夏演那句話:愛情是一個人的事。
阿板還是阿板,熏子還是熏子。
吉林再美,也不是她最終要停靠的岸,她還是會回上海,過着一種平淡又平凡的生活,反正,上海不是吉林。
吉林也不是上海。
這不是她要呆的地方……
日了在重複中重複着。
I
這段時間很少失眠了,其實前段時間也很少失眠,一年才那麼四五次;就是因為稀罕,所以才顯得特別矜鬼,連連到校醫那拿了幾顆安眠藥,最後決定柔弱到底,睡了三天三夜。
醒來時,枕巾濕了大片。
連睡覺都會流眼淚,我的淚腺一定很發達。
我不是聖人,不可能就這樣跟阿板耗一輩子,原以為只要守着他就滿足了,後來才發現這種念頭幼稚得可悲。再長的路也會走到盡頭,再大的緣份也會銷盡,再冗長的故事也會落幕,我不甘心阿板為什麼選擇逃避。
這讓我覺得自己在演獨角戲,自編自導地。
我永遠等不到這麼的一天,等他對我說,熏子,我愛你。
如果時間真的可以沖淡一切,那我對阿板的感情就不會反反覆復。
我從此不會沉溺在他若有若無,若即若離,若遠若近的世界。
我不想二十歲就蒼老。
我想回家。
熏子
J
我想流浪。
沒有目的地,隨遇而安,一個人,一個背囊,就是一個旅程。
熏子不是過這種生活的人。
曾經我對她說,熏子,許個願吧。
她說她希望彼此都會幸福。
回去我翻了詞典,它給我兩個解釋:一是使人心情舒暢的境遇和生活;二是(生活、環境)稱心如意。
如果幸福的定義就是這樣,那我已經很幸福了。
我不曉得熏子是否幸福着。
阿板
十三
展覽室因為天冷而顯得些許冷清,這裡的畫換了一次又一次,來往的儘是些陌生的面孔,熏子看過一幅又一幅,站在阿板的畫前愣了好久,畫的該是上次的野菊地吧!滿地的白色的小菊花,現在想來還像夢一樣,
夕陽,破車,阿板和她,都定格在一幅畫上。
不過是幾個月前的事,感覺像上世紀發生的一樣。
她知道自己犯了一個不可彌補的錯誤,錯在還沒開始了解阿板,就奮不顧身地愛上了他;如果她可以再忙碌點,也許就不會有那麼多空隙的時間去想阿板了,但至少,他和她之間的事情不再把她壓得喘不過氣,也許某一天,她可以輕輕鬆鬆地出現在阿板面前平靜地說,嗨!阿板!
熏子在展覽室又轉了一圈,悶得受不了,便離開了。走到連廊時,菊學姐和一個男人談笑着朝她走來。
“嘿!熏子!”菊興奮地招招手,加快了腳步,“我來介紹一下,這是我學妹,羅熏;熏子,這是許冉。”
男人微笑着點點頭,沒說話,熏子也只是淺淺地笑着,看得出菊學姐精心打扮過。
“學姐,你有事?”熏子猜測着。
“恩,許冉今天的朋友結婚。”菊學姐親昵地攙着他的手,一刻也沒鬆開過,“我們先走了,再見。”
看着兩人的背影,熏子心裡湧上更大的落寞。她想了一想,決定到那片野菊花地看一看,剛轉身,便碰上阿板,她來不及躲,他來不及閃,僵在原地。阿板也沒說話,張了張嘴,邁開了腳步。
……
兩個人一前一後地走着,熏子跟在阿板身後,老街依然那麼長,兩旁堆滿了雪。她縮了縮脖子,搓搓雙手呵氣,加快了腳步。
阿板突然轉過身,站在原地看着她,熏子也打住了,四目相對,阿板折了回去,脫下圍巾徑自給她繫上,一語不發,又走在前頭。熏子下意識地撫上圍巾,感受着他殘留的餘溫,淚眼模糊,她抬頭看着樹梢,堅決不讓眼淚往下掉。
走了長長的一段路,來到了開滿野菊花的郊外,那隻在秋天才開的野花,被積雪厚厚地覆蓋著,依然白茫茫一片;她坐在這頭,阿板在那頭。
“阿板,終有一天你會愛我嗎?”熏子打破了沉默,等了彷彿一世紀之久。
“也許愛,也許不愛。”阿板淡淡地說,“愛是什麼呢?”能當飯吃嗎?阿板眺望着遠方,似乎在說給她聽,也說給自己聽。熏子看了他一眼,他在笑,笑得那麼的不經意,那麼的滿不在乎。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對。如果阿板真的愛她就會跟她說,熏子,留在北方好不好?
但他沒有。從來不曾。
她終於明白:阿板最愛的人,是他自己。
愛情原來就不會是場公平交易,不會按斤算錢。
十四
這些日子熏子已經開始明白到一些過去她一直不明的人或事,譬如是安揚,為什麼不停地更換女朋友,夏演為什麼會哭,學姐為什麼永遠一副幸福的模樣;她也開始體會到一些過去她不曾體會過的感覺,但每次剛想着去確定,那些她明白的或體會到的又會重新模糊起來。
在學姐的畢業舞會上,熏子靜靜地坐在一旁,手裡拿着一罐啤酒,看着阿板遠遠地朝她走來。震撼的音樂,喧囂的人語,她和他無法對話。
“大聲點,我聽不見--。”她湊近他耳邊拚命地吼。
“我要走了。”阿板說。
“還沒到你工作的時間呢!”熏子朝他的背影大聲喊,也許他也聽不見,沒回頭,然後消失在繁雜的人群里,消失在她灰色的瞳孔里。
就是這樣子,看着他的背影離開。
熏子落寞地笑了笑。菊學姐走過來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去跳舞,熏子狠狠的點點頭,鑽進了混亂的舞群中,瘋了般跟着別人大喊大跳……
畢業舞會後,她不再見過阿板了。
課室、畫室、工作的地方,阿板像煙霧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終於知道那晚為什麼跟她說要走。
原來是真的離開。
如果知到那一場就是訣別,她一定不會連再見也沒說……
熏子一個人走在校道長長的走廊上,經過展覽室,愣了一會,走了進去,三年前,阿板的畫就掛在這裡,叫《淺眠》。
看着密密麻麻地釘在牆上的畫,她愕然了。
畫的全是她!底下寫着同樣一行字:熏子,祝你幸福。
偌大的展覽室,熏子孤獨地佇立在中央,失聲痛哭。
K
一年後,我大學畢業,回到上海,在一家外企當文員,電話,地址,什麼都沒變,我在等。
等什麼連自己也不知道。
一個聲音說,我在等阿板。
另一個聲音說,我在等愛情。
究竟我是愛上了阿板,還是愛上愛?
熏子
L
學姐的畢業舞會後,我帶上所有的積蓄離開了吉林。
五年來,我到過很多地方。但無論我走到哪,都有一個魂牽夢縈的人。
我終於懂的她是比我自己和畫畫更重要的恩。
那個淚腺發達的女孩。
再回到吉林,早已物是人非。
阿板
十五
熏子拿着畢業證書,一口氣繞着學校跑了三圈,然後重重地倒在草地上,喘着氣。
後天,她就回上海了。
安揚一臉苦瓜似的賣相看着她的證書羨慕了大半天,終於高喊:先畢業,再戀愛!
夏演還在忙着她的考研,每天往圖書館里鑽,捧着一尺多厚的詞典不停地翻翻翻,至於菊學姐,跟着她的許冉移民國外去了,她是在三個月前結的婚,依然那副幸福的模樣;如果阿板也在,他會變成什麼樣子了?
送別那天,小雨淅瀝瀝地下,熏子提着大大的行李箱,站在一旁聽着安揚和夏演沒完沒了地吵,淺淺地笑着……
十六
阿板坐在左數第三排靠窗的位子,景物漸漸變得熟悉起來,他彷彿看見熏子在厚厚的落葉堆上走着,搓着雙手在雪地上走着,街道依然如此狹長。
大學一點也沒改變,只是再也找不到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阿板下了公交車,走進了校園。
熏子半年前結婚了,安揚告訴他的,他還去上海參加了婚禮,她的丈夫是個廣告設計師,但無論如何,阿板還是想再見她一面,他要親眼看着她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幸福。
十七
又是一年初冬。
昨晚迷迷糊糊醒了,清涼北風從微啟的窗子滲進來,讓她不自禁地蜷縮着身體鑽進男人懷裡,尋找一絲安心的溫暖;也許是那點神經質作崇,熏子還是睜開了眼睛,掃視房間一眼,目光落到男人酣睡的臉上,征征地看了一會,惡作劇地鉗住他的鼻子,直到聽見他不安的嚶吟聲,才笑着鬆開手,拉緊窗子重新合上眼。
再醒來時,床上只剩她一個人了。
熏子披上外套,頭髮也沒打理,赤腳直奔下樓,瓷板傳來透徹心扉的冰涼,像泡在冰水裡一樣,她似乎聽見了阿板的喊聲,彷彿回到大學時代那場雨里。
一定是夢。
熏子停在門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氣,額上微微浸出了細汗,她的手握着門鎖不停地顫抖,不會是真的。她打開門,室外空無一人,冷空氣洶湧襲來。熏子哆嗦了一陣子,長長地吁了口氣,重新把門掩上……
“不歡迎我?”阿板突然站在跟前,揚着嘴角問。
“你……回來了?”熏子不可置信地愣在原地,看着他五年來的改變,似乎只是更瘦削了些。
“對,想見你。”阿板直直地盯着她,兩人就這樣對峙着,穿越了五年的光景,良久,阿板才淡淡地說“你真的找到幸福了。”
“嗯?”
“現在才發現,我愛你。”
初冬的陽光,滿滿地瀉了一地,爬上牆角,爬上屋頂,又爬上樹梢,又從樹梢的縫隙鑽了過去,照得四周一片浮光掠影,燦爛輝煌。曾經她是那樣堅信,生命中每段感情都會留下證據,不論模糊還清淅,不論軟弱還是堅強。
熏子淡淡一笑,輕聲說道:“謝謝。”
這樣以後。過往的一切,真實的如同夢境一般,愛情是一張睡了十幾年的床,要不慣了別的床睡不着,要不膩了重新換一張。
而她,已經找到了那張被習慣的床。
過去的都將結束,未來的正在開始。
遠遠的,遠遠的,熏子看見丈夫朝這邊走來,阿板正朝那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