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午十一點開始,就聽到房外走廊持續響起碗筷的敲擊聲,這是每天就餐吃飯的一個唯一信號。
我住在二樓,樓下就是公司的食堂,許是我的嗅覺有毛病,接收不到美味的信息,許是這異鄉的水太過剛烈,掩蓋了炒菜油的香味,總之,數年來我的鼻息是從沒有與菜香親密接觸過。我知道,自己此生所為何來,無非就是吃好一碗飯,將生命維繫下去,然後去感知自然界的冷暖炎涼,領略人世間的喜怒哀樂,再然後該幹嘛就幹嘛,直到完成自己的生老病死。如此說來,吃飯實是我人生的一件大事。所以,在幼年時,我就曾對母親每日三餐的紅薯湯、紅薯渣和紅薯,儘管有時搭配一點點米飯的花樣,頗有微詞,特別是對那整碗的酸菜豆蒔和甜菜薯葉,極為反感。於是,在某個飯桌上,口出狂言,對於吃,我的目標是少而精。遺憾的是,三四十個春秋過去了,我的願望未能實現。現在,碗筷的敲擊聲已讓我的聽覺疲勞,我知道食堂里的飯菜,根本就引誘不出我肚子里的饞蟲。
其實,所謂的“少而精”聽起來很是大言不慚,卻也是平淡不過。這個觀點,在以後很多的飯桌或飯局上,我都曾廣為宣揚,聽者初時頗顯出一種譏笑的神色,然而聽了我的論證后,又都頗以為然了。我說,少者不多也,精者口味也。我指着面前桌上五花八門的菜肴,說,這千多元的山珍海味,我們十個人能吃完嗎?如果剩下一隻蝦,那就是十餘元的鈔票,如果將這十來元的鈔票讓我來買菜,做了自己吃,我一天的生活都很富足了。我可以肯定地說,我要比在這一桌上吃得好。對於我來說,這個菜太腥,那個菜太淡,還有這所有的菜都不辣。我想,不論在哪裡吃飯,大家都會有不滿意的地方,正所謂是眾口難調也。同樣一道菜,有些人吃得津津有味,有些人聞都不聞。記得在惠州時,有一位同是湖南的老鄉,特愛吃一種曬出來的小魚。這魚不但有股腥味,而且還臭氣刺鼻,別說是吃,聞着都噁心。然而,我又分明知道,對於愛吃它的老鄉來說,每餐能有它來送酒下飯,就是“少而精”的享受了。但是於我則需要的是,一條小鯉魚,一截嫩絲瓜,三二個紅辣椒,一束細薑絲,外加一二瓣大蒜子,急火小炒,擺在桌上,那就是妙不可言的“小而精”也。我此番理論一出,滿桌稱是,俱現憧憬面容。
由此看來,我的“小而精”願望,應該不是一種奢望,實屬唾手可得的稀鬆平常事。然,別說是我,恐還有一大幫子人,在日常的一日三餐中,偏偏又可望不可及。
禁錮我們奢望之心自由蓬勃的因素很多。首先是心情。按說我這個人生性淡泊,每日快樂逍遙,可是卻有個臭毛病,就是愛看新聞。早些年是在辦公室看,那些的新聞還能讓我歡喜。可那時是我一人在外,無奈何只得吃食堂。應該說那是政府機關,是現在的公司食堂無法相比的。儘管如此,卻總也難盡如我意,以至於每餐吃飯時,我都在自己的菜盤裡挑三揀四。同桌的那些公務員同事都說,喲,看不出來彭澎還蠻挑食的。我知道他們的驚奇中包含着某些揶揄的成份,但我只得順湯下麵兼自我解嘲地說,是呀是呀,就因為這個臭毛病,所以不長肉才瘦不拉嘰的。為此我還曾寫過一篇叫《瘦賦》的文章,瘦可以走路輕快,瘦可以節省衣料云云,瘦之好處羅列了整整十條,只可惜的是,這樣一篇為自己量身打造的妙文,竟然弄丟了,真乃罪莫大焉。現在入了公司,按說可以自己開伙,而且也曾經不吃過食堂。但是,我發現愛看新聞的臭毛病,竟然將自己“小而精”的滿腔熱情全都敗壞了。本想去炒個菜小啜一番,可看到了腐敗看到了強拆看到了弒童看到了上。訪遣返看到了礦難等等,心情就一下沒了,或躺着或坐着,這時的我只想保持原有的姿勢,一動都懶得動,待到上班前一刻,匆匆跑到路邊排檔吃個小快餐,了事。再就是懶惰。近些年除了上班,幾乎所有的時間都耗在了網絡上。偶爾寫點小文,瞎逛的時候居多。一逛就沒了時間概念,一逛就懶得動身,待得飢腸轆轆時,有剩飯也啃,有餅乾也嚼,只要有得吃的,哪還管它“小而精”哉?起先的時候,老婆還熱菜熱飯等着我。後來,“蒜”你狠,“姜”你軍,“豆”你玩,還有“油”不得你,都齊齊地出來了,每月二人的吃飯開銷千餘元。老婆就受不了,她乘機說,我們都上班,卻總是我來侍候你,沒門。於是乎,我們只得重回公司食堂,去吃那些水炒的特色菜。如果說,“小而精”是我一生追求的崇高理想的話,此時的我,已經淪落為一個徹頭徹尾的背叛者。
比如今天,待走廊上的碗筷敲擊聲徹底平息后,我不得不翻身下床,拿了碗筷去食堂。此時該吃飯的人都已抹了嘴巴該幹嘛幹嘛去了,廚房的大師傅也坐在隔壁食堂里喜悲交加地看電視,我則乘虛而入,在廚房自行打了飯,突然發現一條小凳子上擺着一隻碗,裡面的菜與案板上大鋁盆里的菜,背道而馳,不是一路貨色,心中竊喜。知道這是大師傅們的小灶。俗話說,大鍋飯小鍋菜,僅憑這點就完全符合我“小而精”的堅定信念,所以毫不猶豫就得而食之。果然味道不一般,夠油夠辣夠味,別說入嘴了,只是聞着就頓覺香氣撲鼻,神清氣爽,食慾大振。我泰然自若地將它倒了一小半碗到自己的飯碗里,正高興之際,忽聽一聲“呔”的喝斥,抬頭一瞧,見是廚房的一位大師傅,我說,炒的和煮的味道就是不一樣哩,扮了一個鬼臉,揚長而去。
也許有人會說我沒有尊嚴,是的,為了生活,我們的芸芸眾生,誰又有過自己的尊嚴?我是一介草民,偏偏又懷着“小而精”的高遠理想,這本身就是一對極大的難以調和的矛盾。本來我的這個理想可以順利實現,但有兩個方面因素阻礙着,其一是自己前面說的心情和懶惰,其二是廚房這些大師傅們。我始終覺得,他們是一個既得利益集團,因為他們有權決定我們食客的菜式和質量,剋扣我們一點,他們就將多賺一點,用水煮菜,就比用油炒菜多節省一些買油的錢。他們哪管我們吃不吃得下,我們將吃不下的飯菜倒掉,還正合他們心愿,他們還可以將我們倒掉的賣給那些養豬戶,自己賺一筆。當然,他們也知道水煮的菜不好吃,但那又管他們什麼事,他們可以自己少炒,照樣吃得滿嘴流油。如果在那些外資企業,對於這樣一個小小的既得利益集團,在民怨沸騰的形勢下,老闆早就炒了他們魷魚,可我們公司就不一樣,老闆是本地的,食堂的主事是老闆的七大姑八大姨,別說利害攸關,更是騎虎難下,請神容易送神難,奈之何哉?唉,如今社會上有官二代、富二代,連一個小小的家屬企業,都有親二代,那我的“小而精”就只能成泡影了。
無奈的我,吃了飯只能再躺在床上,自得其樂地寫這篇關於吃飯的文字。我知道,現在有許多比吃飯問題重要得多的文章,都沉沒於網海,相較之下,它只是滄海一粟罷了,但是,我仍然堅持着將它寫完,我不知道到底該為自己慶幸,還是悲哀?
文譚居士彭建華
2010,12,29東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