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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斗小民的生命意義

白雲飄飄範文網 編輯:小景

  升斗小民的生命意義

  ——寫在83歲父親病危之際

  假如沒有殷勤的兒孫孝順,沒有發達的現代醫術,沒有便捷的新農合醫保制度,我83歲的父親可能已孤卧九泉且墓有宿草了……

  ——題記

  從1996年起至2012年的16年間,除去我坐牢不能到場的4年,全家老少三代共十八口人一直在父母的家中過年。

  2002年春夏之際,因叔叔去世,全家老少三代減為十七口人;2007年冰災之時,因姐夫去世,全家老少三代減為十六口人;2009年春節,因外甥媳婦的加入,全家老少三代復增為十七口人。

  而2012年1月26日,因83歲的老父發病且命懸一線,全家老少三代十七口人差一點又減為十六口人。

  一、我的家

  1、我家住在漆河鎮曙光村三房堉組,是一個五世為農、三代同堂的耕讀之家。

  (圖1:我的家(父母與六弟的家)。左為中門,右為庭院。)

  全家老少三代共十八口人,由六個小家組成。他們是:

  父、母,小弟,叔叔四人為一家(叔父2002年5月去世);

  我、妻、兒三人為一家;

  大弟、大弟媳二人為一家;

  五弟、五弟媳、侄子三人為一家;

  姐姐、姐夫、外甥三人為一家(姐夫2007年12月去世);

  妹妹、妹夫、外甥女三人為一家。

  2、儘管我和姐姐、妹妹以及弟弟們先後有了各自的小家,但說到“我的家”,都會不約而同地想到並指向坐落於漆河鎮曙光村三房堉組的父母所居住的二層農家小院。

  二、我的父母

  1、我的父親胡靜伯,1929年7月8日出生,世居漆河鎮曙光村胡家嘴,1981年分田到戶時,遷居隔鄰的三房堉組。14歲打短工做腳夫,每天替人挑稻穀一擔,到漆河街上碾成大米後送回東家,得報酬二升米,憑此養活祖父母、一個叔叔及三個姑姑。這種生活一直持續到1952年土改。

  (圖2:我的父母與他們的孫子。左一為我的兒子,右一為五弟的兒子)

  2、土改后,父親分得“大夫第”帶吊腳樓的木瓦房三間,吊腳樓下分成三個單元:一處做廁所,一處做豬樓,一處做單身叔叔的住房兼灶房。叔叔的廁所、豬樓則與父親共用。同時分得坐落於“小坪上”名叫“落斗坵”、“大坪上”名叫“書房田”的農田兩塊,坐落於“毛家堉”的坡地五升,開始其辛勞一生的農耕生活。

  年輕時的父親,身體健碩,性格內向,與人為善,膽小怕事。但受同族的地主出生的伯父的影響,愛上並學會了鑼鈸家什(民間打擊樂),成為遠近聞名的“插二鈸”手。此一愛好終身不棄,即使鼓匠、頭鈸、勾鑼等老夥計相繼去世,每逢有吹鼓班來村或是閑暇獨坐時,父親總要“插一鈸”,或是兩膝當鼓、兩指當(鼓)釺,密雨細點般敲擊一陣,自得其樂。

  3、1953年9月27日,24歲的父親,用一頂簡陋的花轎,娶回我18歲的母親游桂芳。從此,父親的苦難與快樂,有了一個與之廝守近60餘年的女人相與承擔、分享。

  1954年冬,新婚不到三個月的父親,告別祖父母、妻子等,奔赴西洞庭,參加西洞庭圍湖造田大會戰。極度的寒冷與繁重的體力勞動,使父親罹患急性肺結核病,雖抗拒了死神的光臨,但落下了慢性支氣管炎與肺氣腫及間歇性喘咳的頑疾。

  三、沉重的“家歷”

  1、1955年冬,我出生不到九個月的大哥,患小兒急性腦膜炎夭折。

  2、從1956年9月到1971年7月,我們六姐弟妹相繼出生。從1962年9月到1991年7月,父母瘦弱的肩膀,支撐起我們六姐弟妹先後背負的書包29年;從1975年9月起到2012年1月25日的整整37年間,父母茹血的胸膛,除了正常父母對兒女的牽挂之外,又多了一份對兒女的期盼與失望、屈辱與辛酸……

  3、1975年9月,居住了近四百年的祖居“大夫第”,在人民公社園田化運動中被撤毀,我家賴以蔽身的三間木瓦房加吊腳樓亦頃刻化為灰燼。父母、我們六姐弟妹,加上單身的瘸腿叔父共九人,被安排、照顧,搬進三房堉生產隊三間半隊棚屋,成為上無片瓦的赤貧人家。

  4、1977年12月,在父母、叔叔的帶領下,在姐姐、我、大弟、五弟、六弟、小妹的參與下,一棟四縫三間、外加兩個鑰匙頭的土坯磚瓦平房拔地而起,使父親成為繼曾祖胡成事公失去家產一百餘年後的第一個擁有自家房產的“大夫第”後人。

  5、1978年3月,我走入湖南師範學院中文系的大門,開始四年大學生活,使我成為“大夫第”繼高祖胡克文公后近三百年來的第一個近似“舉人”(大專、中專除外)。

  6、1981年11月,“失去”23年之久的“小坪上”“落斗坵”、“大坪上”“書房田”及“毛家堉”五升坡地,重新成為父親名下的家庭聯產承包田地,開始其辛勞一生的農耕生活。

  7、1987年,五弟走入衡陽衛校的大門;1988年,大弟走入湘潭紡織中專的大門。最大的姐姐高中畢業於桃四中,最小的妹妹高中畢業於常德六0一礦子弟學校。六弟則因患小兒腦膜炎,九歲發矇讀書,連讀五個一年級而於15歲時輟學。

  8、1982年1月,我因資產階級自由化,受到湖南師範學院開除團籍、留校察看的處分。1982年2月,分配至桃源教師進修學校任教。

  9、1982年8月,父母的第一個外甥、姐姐的兒子出生。

  10、1986年5月,我因生活作風問題,受到桃源縣教育局開除公職處分。

  11、1992年3月,父母的第一個孫子、五弟的兒子出生。

  12、1995年12月,我因政治原因被捕入獄,繼之判刑5年,提前一年於1999年12月獲釋。

  13、1996年4月,父母的第二個孫子、我的兒子出生。

  14、1997年1月,父母的第二個外甥、妹妹的女兒出生。

  ——這其間,父母因支撐門戶、還清超支、望子成龍、思兒慮女而筋疲力盡、精神恍惚,終於罹患六場大禍;或者毋寧說,父母罹患的這六場大禍,是這份“沉重的家歷”,把雙親那鮮活而壯碩的生命壓榨成的六種乾癟的風燭殘年式樣,是這份“沉重的家歷”,使雙親在經歷期望與失望之時,仍以不自覺的悲壯氣概與命運做最終的抗爭並察覺到天地間最無私的愛與力量之後的六次生命的休憩場景:

  父親連續三年中的春節過後的正月里,因慢性支氣管炎與肺氣腫及間歇性喘咳頑疾,住院搶救,兩度瀕危;

  母親則因一次車禍、一次大出血、一次痔瘡手術后大出血而在五年之內三度瀕危,三度入院搶救,三度死裡逃生。

  四、八十三歲的生命奇迹

  1、2012年1月18日,星期三,農曆臘月二十五,上午九點。我打電話給母親,討問2012年春節的過法。母親說,姐姐要在珠海過年,因為外甥媳婦的媽媽夏天去世,2012年是她媽的新年,小兩口要去長春過年,所以姐姐要為兒媳看家;大弟兩口子廣東的織布廠不能停工,所以不回來過年;妹子和妹夫或者在湘鋼,或者回家過年,現在還說不定;看來只有桃源的你和慈利的老五兩家回來過年了。

  聽着母親哽咽而低沉的聲音,我有些失控,回答母親的聲音也帶着毫不掩飾的嗚咽之意。

  我說,大媳婦的侄女明天出嫁,今天去三陽,明天送親,後天臘月二十七,一定帶着媳婦、孫子回家!母親聽着,半天沒有出聲。我知道,她是在小氣地、無聲地責怪自己的大兒子,不在第一時間回老家卻去了岳父母家。我連忙向母親解釋說,大媳婦的侄女二十九歲才出嫁,而且遠嫁到無遠八遠的新疆庫爾勒;作為姑父母,我們不去是有悖人情的。

  果然,聽了我的解釋,母親笑了。我乘機問父親在幹什麼?母親說,你老頭子天天坐在頭門的桂花樹下,望着豬樓堰的堰堤發獃,嘴裡不知嘟噥些么得?我又問,年貨都炕好、曬好沒有?糖食糕點、煙花爆竹、香蠟錢紙買好沒有?聽我問起這些,我分明聽出了母親破涕為笑、不屈而爽朗的聲音。

  (圖3:留下車轍的即故鄉豬樓堰堰堤,車轍盡頭的二層小樓即父母——我的家。)

  她說,喲呵呵,你講起這些,那還用問嘛。天天過身的交公伯叔、伯娘嬸嫂,看見二樓曬台上的香腸火腿、牛羊狗肉,廂房裡的煙花鞭炮、香煙白酒,個個都講我游老媽福氣好。看有么得,我還不是誇大媳婦、小媳婦,那靜伯交、游嬸絲兒,也確實有些福氣;那完屋裡年年的臘貨,都是大兒大媳包辦的,一弄就是幾千塊錢的,年年的吃貨,都是五兒五媳包辦的,一弄也是幾千塊錢的……

  聽着母親充滿幸福的嘮叨,我也為之動容。不是我借口大媳婦侄兒的車等在門口催,母親的絮叨會一直延續下去;當然,我再也不會因母親的絮叨而生絲毫的反感了,甚至有時想,要是能像古訓中的“父母在,不遠遊”那樣,能丟開凡塵的一切勞什子,一直陪侍在父母身邊,看著兒孫繞膝的父母,聽他們慢如蝸牛、綿如春風般的嘮叨,何嘗不是人生之大幸、生命之妙境呢?

  2、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農曆正月初四,上午九點。我與內人昨日下午五點來岳父母家拜年,此時因昨晚陪岳母、妻兄弟打麻將睡得太晚而貪睡在床,兒子則留在他爺爺奶奶家,與其堂兄、姑表妹一起玩耍。兩位妻兄洪亮、短促的聲音傳到我們所睡的二樓:小胡、小妹兒,快起來,漆河的爸爸發病住院了!

  我大腦一嗡,受多年頑固性椎間盤突出症困擾的病腰奮然一挺,坐了起來,推醒內人,雙雙邊穿衣邊奔下二樓,打開手機與五弟、妹夫聯繫。性急的五弟責怪我為什麼晚上睡覺關手機?並告訴我老父正月初三夜十一時許(四年後的第四次)發病,凌晨三十分送入桃源縣第三人民醫院並經初步搶救無措,於凌晨四時轉入桃源縣人民醫院呼吸科八病室,做完相關檢查后,於凌晨六時48分住進八病室+11號病床——靠近走廊西頭的臨加病床,同時向家屬下達病危通知書,主治醫生趙震。

  聯繫上妻侄女媳的車子后,我開始洗漱。我接過內人端來的一碗麵條,吃不下,遞給一旁跟着着急的岳母。岳父過世五年來,岳母身體每況愈下,見我如大病初癒的模樣,岳母心疼地哽咽着。我把麵條捧到岳母手邊,見她開口吃起來,我才點燃一支香煙,飢餓般地吸起來。多年以來,從早上醒來至進食之前的時間內,不論時間多長,我從不吸煙。短短十分鐘后,一包煙剩下三根。空腹吸煙的滋味,竟是如此地苦澀與焦躁。在等待十里開外的妻侄女媳的車子到來的十分鐘內,我的大腦一片空白,這空白不是卒然臨之而大驚時的驚慌短路,也不是無故加之而大怒時的驚悚失控;這空白竟如透過裊裊而升的煙霧而顯露出的死亡墳場,明白無誤地凸顯在我的眼前,又如經由這苦澀與焦躁的滋味而洞穿我肝腸后猛然回味一覺的生命自亢,入絲入扣地把我與父親連接起來……

  我知道,我沒有一絲的生命絕望,因為我知道,父親不會就這樣與其兒子不告而別,我相信,絕對的!

  3、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農曆正月初四,上午十點十一分。我與內人從三陽白栗坪趕到了父親的病床前。

  (圖4:左為健朗、質樸的父親,攝於右為2012年2月2日入院7天

  2010年2月17日正月初四,時年81。后仍然昏弱、躺在桃源縣人民醫

  院呼吸科8-19病床上養病的父親,時年83。)

  病床上的父親渾然不知自己生命的六分之一已然來到他的身邊,但我確信,父親分明已感覺到自己生命的六分之一已然進入他的靈魂。因為當我用手掌心探試他的額頭的時候,用大指、食指捏試他的耳垂的時候,用雙手握捏他的雙腳踝、腳掌心的時候,父親沒有任何反應;但當我雙手緊捧他的左手、左臉貼近他的左臉、嘴唇湊近他的左耳,低聲呼喚“爸爸,我是三佬(我的小名)”的時候,父親的雙眉、鼻翼和乾癟的嘴唇,呈現一絲不易察覺的蠕動。我輕輕地用焦躁的雙唇溫柔地觸碰着父親乾燥、冰冷的臉頰,兩滴老淚從父親緊閉的左眼外角移動着,又緩緩地移向深陷的眼窩。我用嘴啜干父親的眼淚,伸直疼痛的病腰,雙手扶住斜倚床頭、虛弱、悲傷而堅毅的母親;母親的左邊侍立着五弟,右邊侍立着妹夫;內人找來一把木凳,扶母親慢慢坐下,又找來幾把木凳,讓我和五弟、妹夫都坐下。

  父親的+11號病床在走廊西邊的盡頭,陰冷的寒風從破缺的窗戶與連通一至七樓的樓梯口吹過來,我們不約而同地站起來,在父親的床頭站成一排,組成一堵人牆,替父親抵擋刺骨的風。我知道,此時父親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我們守候他的全部意義;除了守候,我們別無他法。

  4、2012年1月26日,星期四,農曆正月初四,下午兩點十九分。父親的+11號病床變為19號,房內有六張病床、六個病人,只有父親是臨危病人。從昨夜十一點到現在,母親、五弟、妹夫已連續15小時雙眼未合,47歲的五弟與43的妹夫還可支撐,77歲高齡的母親則極度虛弱。我要內人領他們到家休息,父親由我陪護。

  下午四點,留守老家的妹妹、外甥女及我的兒子來到父親的病床前,父親仍昏迷不醒;五弟媳與侄兒則回慈利;六弟一人看護着老家。

  五弟電話分別通知了遠在珠海的姐姐、外甥及甥媳婦,遠在佛山、雲浮的大弟、大弟媳;並請他們放心,父親雖然病危,但離死或還無緣。

  全家老少十七口人,除了父親外,大家的心都懸系在這位83歲的老人身上。

  5、2012年1月28日,星期六,農曆正月初六,下午一時十九分,昏迷三天的父親終於醒來。上午九時抽血,下午四時血氣檢測分析結果出來,三項主要指標如下:

  Pco2<;50mmhg為正常值,實際為57mmhg

  Po2>;60mmhg為正常值,實際為86mmhg

  So2>;90%為正常值,實際為96%

  按照主治趙醫生的說法,父親的病情因大腦及體內缺氧而處在相對危險與不穩定期,不要急,慢慢來。

  當晚,我連續第二晚值守陪護父親。半夜兩點許,父親陷入躁動、亢奮與彌留相互交替的狀態,並連續三次執意下床、由我攙行百餘步到走廊拐角如廁。安睡后,父親雙眼緊閉,口中喃喃自語,雙手伸出棉被之外,憑空做抓物狀。此種情形到29日早上七點方始結束,陷入深度昏迷狀態。

  6、2012年1月29日,星期日,農曆正月初七,下午一時零九分,父親仍處於深度昏迷狀態,但不同的是,父親每隔幾分鐘即做“憡命”狀,雙眼緊閉、牙關緊鎖,雙手摳抓被面、床欄,令人極度恐懼。

  此時,陪同新婚孫女來我家拜年的岳母、大妻兄嫂,以及內人,看到此狀,紛紛叫我通知所有子孫,速速趕來送終。

  當值醫生聽見吵鬧聲亟亟趕來,立即採取注射強心劑、換藥等搶救性治療措施,並第二次下達病危通知書。

  哀傷的母親與小妹,立即打電話通知珠海的姐姐、佛山的大弟火速趕回;我則向五弟通報父親病情,並請趕來。

  半小時后,姐姐、大弟回復,已買好30日上午7::45廣州至常德機票,當天上午十一點許可到,大弟媳因身份證忘在雲浮,無法購買機票,不能同時趕回,外甥小夫妻因雙雙擔任班主任,抽不開身,全權委託母親照顧外公;五弟則推掉開會公差,於30日上午攜妻、兒趕到;妹夫因面臨工廠新年裁員窘局,不能前來,委託妹妹全心陪護;小兒身為高一學生則第一次受我允許使用手機,充當親人間的全權通聯大使。

  7、2012年1月30日,星期一,農曆正月初八,上午十一時零三分,父親從深度昏迷中醒來,見母親、大兒三佬及大媳小孫、二兒四佬、小兒五佬及小媳大孫、大女、幺女齊齊環立床邊,一一輕聲念出各人的名字:

  九妹(母親的小名)、三佬(我的小名)、碧芬(內人)、慎之(小兒)、四佬(大弟的小名)、五佬(五弟的小名)、金蓮(五弟媳)、匡匡(侄兒,五弟之子)、荷君(姐姐)、妹子(小妹)……呵呵,都來啦。葉珍(大弟媳)呢、王奎王亮(外甥小夫妻)呢?志明(妹夫)鳳凰(外甥女)呢,沒來呀,哦。六兒(幺弟)呢,沒來呀,哦……哎呀,我怎麼又病啦,你看你看,害得大家……嘿嘿……

  聽到父親微弱而清晰地念叨,母親以及環侍的九個子孫輩,嘴裡囁嚅着,眼淚暗淌着。我們知道,我們確信,躺在病床上的這位83歲的堅強老人,已經擺脫死神的糾纏,必將重新站立起來,繼續成為他苦難相伴近60年的老伴——母親以及十五個子孫輩永遠的生命依靠!

  (圖5:2012年2月2日下午6時17分,入院搶救、治療八天之後,父親蘇醒過來並第一次憑藉病床活動餐板、不需我們的攙扶,獨立坐了起來。按照主治趙醫生的說法,在2012年1月26日至2月14日共計20天中,1月26日至2月2日,為父親的救命期;2月3日至8日,為父親的治病期;2月9日至14日,為父親的恢復期。)

  五、二十天陪護隨想錄

  1、溫柔的隔膜

  在父親2012年1月26日入院至2月14日下午5點出院的整整20天里,我獨自整夜陪護父親14夜(含與大弟共同陪護一夜),大弟陪護3夜,母親陪護3夜。

  這14夜,是自我出生52年來除嬰兒期外與父親親密相處最長的一段時光。在這段日子裡,我第一次全身心地傾聽着從父親嘴裡發出的每一個氣息與音節;第一次透徹地看清父親身體的各個部分;第一次手執尿壺、手扶父親疲塌的男根讓他躺着小解;第一次左手端扶父親的腰臀、右手抱抬父親的雙腿,將塑制便盆塞進父親臀下讓他躺着大便,並手執衛生紙為他擦拭肛門,再用熱毛巾為他敷拭整個下身;第一次知道從他口中說出的關於他一生的精彩故事;第一次知道他的愛恨情仇;第一次知道他對所育六個兒女如山一樣高的期盼與似海一樣深的惋惜……

  我第一次從父親的嘴裡聽到他對自己妻兒的評價。

  他說,他這一生最大的成績,就是娶了一位精明的妻子,養育了六個有出息的兒女;尤其是對撐斷褲帶讓六個子女全都接受教育這件事喜形於色。在他的六個子女中,我和大弟、五弟接受了大學教育,姐姐、妹妹接受了高中教育,六弟接受了小學教育。在他的四個孫子輩中,大孫已進入大學,小孫已進入高中;外甥已大學畢業且從事中學教師,外甥女已進入初中。儘管我和大弟、五弟沒有做成高官大富的事業,但仍不失為社會中有一固定坐標的份子。可以說,古來所追求的學有所教的樸素理想,在父親的身上實現了。

  我第一次從父親的夢中聽到他對自己生活現狀的的評價。

  他幾次做夢中說,他23歲參加土改時,曾做過他一生中唯一有愧的一件事,即從被土改的地主羅遠生的家中取走了一把銀質水果刀,而這把刀卻被我遺落在五年浪跡天涯的征途中。他雖只在民國二十六年即日本大舉進犯中國那年的秋天跨過國民初小三年的學校門,卻不失為一個扶犁打耙、捕魚趕蝦的農夫行里的能手,還不失為一個木瓦篾匠、紅白吹拉的民間技藝的多面手。在年滿48歲的1977那一年,他帶領全家修造起真正屬於他自己的土坯磚瓦房;在2000年開始之際,經五弟帶頭、有我和大弟、五弟三兄弟出錢,為父母修造了現在的這棟二層小樓。雖然算不得富裕,但若把我們子孫輩現有的七處房產、微博存款,加上父母的這棟樓房,全都算在父親的名義之下,父親或也算得百萬富翁了;儘管他衣不貂裘、食少山珍、住非金壁、行無寶馬。或者,依照當下國人平均住房面積論,說不定他還是一個超標準戶嘞。可以說,古來所追求的勞有所得、住有所居的樸素理想,在父親的身上也實現了。

  我第一次從父親的舉止中看出他對自己生命的珍愛與對晚年的滿足。

  每當從因病痛、虛弱而引起的深睡中醒來,父親總是首先睜開疲憊的雙眼,不經意地環顧病房一周,確信無人注意到他時,輕輕地對我重複“三佬,給我紙擦擦眼角”這句話。的確,病床上的父親已無男人的“體面”可言:稀鬆的花白頭髮,疲塌的粗糙皮膚,瘦骨嶙峋的身軀,粘稠而帶血絲並散發著惡臭的濃痰,淌流得遮唇沾須且帶腥味的涎水,有如米粒大小且散發著昏黃顏色與漚糞氣息的眼屎……這一切,他都不願被人看見、聞見與觸摸到,只是當他確信自己的大兒子對他的這一切沒有絲毫的反感與厭棄時,他才最終讓它們溫順地、毫無保留地在我面前展現出來,並順從地聽任我的照拂與侍候。我想,這就是父親作為一個男人在他的生命的一部分的兒子的面前所應、所能、所願展示出的最大的人性尊嚴與光輝了!假如沒有父親的這場大病,假如有這場大病卻像前三次那樣去五弟所在的慈利住院而非我所在的桃源就醫,那麼,我將永遠無法走進父親的心靈,而會像天下幾乎所有的父子那樣,處於“永恆而溫柔的”隔膜狀態;一如天下幾乎所有的同胞處於“永恆而親密的”疏遠狀態那樣。為了父親的這份對生命的珍愛之情和父親作為男人的尊嚴之感,我,在父親深睡的時候獨自流淚,在父親拒絕我為他操壺的時候輕聲地重複“爸爸,我是你兒”,在父親於睡夢中呻吟與掙扎的時候陪他一起做無聲地呻吟與無形的掙扎。在整個二十天的陪護中,雖沒有親耳聽到父親有關晚年的生活是否滿足與幸福的話語,但每當他睜眼看見我,看見大弟、五弟,看見母親,看見姐姐、妹妹,看見他的媳婦們,看見他的孫子們、外甥們的時候,他的眼中總是透出十分的滿意與放心,他的臉上總是透着慈祥與安寧……從他昏花如乾涸的枯潭般的眼中透出的滿意與放心中,從他垂老如蒼虯的松樹似的臉上透着的慈祥與安寧中,不是分明寫着他對自己生命的珍愛、對晚年生活的留戀與滿足這一幾近生命盡頭的人生答案么?!

  父親此病,我、大弟、五弟三兄弟共支付醫藥、搶救、救護用車等費用9432多元(不含兄弟姐妹奔護時差旅費,八人20天內一日三餐伙食費及各種營養品、日用品購置費等)。2月14日下午,在人民醫院“新農合”窗口辦理出院手續時,除去1月25日夜間鄉鎮醫院門診急診費500元、人民醫院門檻費300元及自費藥品費等三項不能報銷的費用后,按照75%比例,報銷6139元,三兄弟實際各分擔1100元。這與父親前三次住院所花費用的報銷比例相比,或與父母先後共六次住院所花費用的報銷比例相比,都是最大的,也是最快的,同時也是沒有求過任何一個人的;當然,當父親這次入院、出院時,先後給過主治趙醫生一包芙蓉王煙,這是自願的,也是最基本的醫患間的起碼禮節。

  毋庸諱言,從我20歲參加所謂的學生運動遭受處分開始,直至因政治原因被判五年徒刑、實際坐牢四年並於1999年12月刑滿釋放至今的32年裡,從我1986年被開除公職成為“自由而可憐的”自由職業即無業游民至今的26年間,我對世道雖是無可奈何,但世道也是對我無可奈何的,哪怕因此飽受奚落與屈辱;但這次的父親發病住院,給我的感觸良多,甚至不無一絲的追悔。這並不是說,我對當下的一切就會因此而失去理性的思考,或因此就必須做出代償性的歌功頌德,從而放棄獨立的思想和不求問答的寫作。但這也並不妨礙我大聲的說出這樣真實的想法,即,假如沒有殷勤的兒孫孝順,沒有發達的現代醫術,沒有便捷的新農合醫保制度,我83歲的父親可能已孤卧九泉且墓有宿草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古來所追求的老有所養、病有所醫的樸素理想,在父親的身上也算實現了。

  因此,就83歲的父親而言,學有所教、住有所居、勞有所得、老有所養、病有所醫這五大古來所追求的樸素理想,於我雖仍似遙不可及的夢想,在父親的身上竟然基本全部實現了。照此看來,父親此病之後,不論早死晚死,應是了無遺憾的了。那麼,我的父親豈非進入了夫子所言的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宏大的人生境界了么?有此一說,誰還能視我善良樸實的父親渺小如草芥、此生竟何益嗎?

  2、真摯的怨恨

  在父親需要陪護的20天中,77歲的母親執意陪護了3夜。如果不是其間回到老家兩次,母親陪護的時間會更多;儘管母親陪護時父親感到格外的安心,但我們還是極力勸阻母親要服老、要當心,不能因為對我們不放心而強撐,如果因此而累病,我們做兒女的則不僅要多一個陪護對象,且要多支付一筆住院費了。

  話雖如此,可作為兒女,我們又有多少權力阻斷這對夫妻之間的恩愛相扶、生死相依與守望相助呢?

  與父親相比,我和母親之間的那份“永遠而溫柔的隔膜”要大得多,這不僅因為母子之間天然的生理屏障,而是因為自我脫離母親的懷抱之日起就本能地產生了以離開母親的護翼為能事的男性衝動之後彼此所慢慢滋生的“真摯的怨恨”。

  母親常說,人有二女五男,好歹命不用算,意思是生有二女五男的父母,再壞的命也是好命。可惜在母親19歲時,她的頭胎長子不幸夭折了;因此,五年之後出身的我,成了寄託父母尤其是母親一生希望與榮耀的把本。隨着三個弟弟與一個妹妹的相繼出生,加上先已出生的姐姐,六張飢餓的生命之嘴,全靠父母拚命的供養;尤其考慮到1960年全村近300對育齡夫婦中生出的孩子不到三個這一殘酷的事實,籠罩在我家的饑寒交迫與死亡威脅不言而喻。故在穿衣吃飯這一最大的農家財政政策上,父母尤其是母親成了難為無米之炊的財政大臣,而對我的偏袒以及因我後來對家庭、父母尤其是對母親、弟妹所造成的傷害,分明為我們六姐弟妹們之間日後“親密的疏遠”埋下了難以癒合的傷痛之根;這也是我們母子彼此“真摯的怨恨”的悲劇根源所在。

  大約從15歲開始,我因拒絕繁重的體力勞動與恥於跟鄉親們打成一片而被母親痛罵為“文不像相公,武不像長工”。1978年3月,我走進長沙的大學之門,母親着實有些意外,當然也免不了高興與自豪。可當1982年我受到學潮處分,繼之1986年被開除公職,然後1995年竟然被判處徒刑之後,母親“真摯的怨恨”達到了高潮。當然,她對我言語上依然客氣,每逢我回家后的招待上依然熱情,但眼中所流露出的失望與怨恨,是只有我們母子間可以彼此看出與讀懂的。作為這“真摯的怨恨”的最直接、最鮮明的表達,母親於1998年63歲時,竟拋棄其信奉了近半個世紀的佛菩薩而改信遠在萬里之遙的耶穌基督。

  當我於1999年12月從寒冷的監獄大門出來進入低矮的家門之時,迎接我的不是門口必須一躍而過的火盆,而是母親喃喃低語的“我主保佑”。

  從此,在我們六姐弟妹的眼中,母親已經離母親的形象很遠,家長里短已不再能引起母親的興趣,兒女們的喜怒哀樂、家庭中的油鹽柴米已不再是母親關注的重點。儘管我們六姐弟妹曾採取過一次過激而斷然的阻止行動,但母親透過遮繞灶台的炊煙和灑遍菜畦的陽光所看到的,不再是日漸興旺的小康農家的恬靜與衣食無憂的農家主婦的滿足。

  母親開始怨恨了,在心裡,在向耶穌的禱告中。

  從此,每當回家,我便找話題與母親聊天,希冀以此走進她的內心。

  我說,我當年曾對分田到戶所做的“不出二十年農民就要因此而哭”的預言,在農村上繳提留最慘烈的那幾年兌現了吧?她說,錯是沒錯,但這當不了飯吃。

  我說,我當年曾對“教育產業化改革必將導致農民子弟讀不起書、醫療商業化改革必將導致農民看不起病”的預言,前幾年兌現了吧?她說,錯是沒錯,但這當不了錢使。

  她說,隔壁洛軒哥兩個沒讀書的兒子在深圳賣瓷磚發了大財;明弟兄兩個小學沒畢業的兒子開車跑運輸也發了大財。就是我屋裡三個大學生,一肚子的書,就是一沒官、二沒錢。

  每當母親數落這些,我總無言以對,有時竟也依着她的思路,說一些“是的。上帝在這裡堵上了一扇門,就必定在那裡為人開一扇窗”之類的話誆衍。

  我知道,我因個人的失敗而未曾背負起振興家族的責任而自責甚過的舉動,多少彌補了一些母親的怨恨。但母親終究是母親。2007年父親的一場長達一個月的生死大病,竟一下從形式與內容上改變了母親信仰的虔誠程度。儘管她依然信耶穌,但不再每周趕集似的做禮拜了,也不再避開我們兒女、在某個漆黑的屋角跪膝禱告了。她做的飯菜重新煥發出特有的母親香味,出嫁的女兒歸省回家時重新有了答謝親家的時鮮小菜或腌制乾菜,逢年過節時每個孫子輩重新收到了名為“奶奶”“外婆”的壓歲錢。

  她不再對我抱有怨恨,因為年屆50的長子,有了作為堂堂男人應有的妻子、兒子、房子、票子,儘管妻子是有病的妻子,兒子是調皮的兒子,房子是僅可遮雨的房子,票子僅可是飽腹的票子。她說,平安比什麼都好!

  雖然,她不再把我當成抱怨的對象,但卻以另一種怨恨——惋惜的沉重之情,轉移到其他的兒女身上。

  首先,她對作為有着26年黨齡、有着23年臨時工身份的大女婿之死憤憤不平,對年屆50而守寡的大女惋惜不已。姐夫因工商銀行改制被掃地出門時,身體健朗,短短一年半時間之後,就鬱憤成疾,不治身亡。

  其次,她對作為二子工作20餘年仍寄籍廣東、結婚18年而艱於子息之事惋惜不已,尤其對曾將二子過繼給叔子之事愧赧不已。

  然後,她對作為三子工作20餘年仍官職卑微之事惋惜不已,對幺女夫妻違和惋惜不已。

  最後,她對作為幺子生而患病、43歲仍孑然無偶之事惋惜不已,對丈夫一輩的小叔一生單身的宿命在兒女一輩的幺子身上重演之事疑惑和惋惜不已。

  ……

  在老家,母親以堅韌、強悍、大方、通理著稱。我們六姐弟妹中,姐姐、大弟、六弟的性格像父親,我、五弟、妹妹的性格像母親。從目前的生活現狀與生命軌跡來看,不論是姐姐、大弟、六弟的性格像父親,我、五弟、妹妹的性格像母親,還是我、五弟、妹妹的性格像父親,姐姐、大弟、六弟的性格像母親,反正我們是他們的子女,我們的命運,不論上天如何眷顧,或是上蒼如何捉弄,終究將不可避免地重複或超越我們母親的生命意蘊。如果這樣,作為升斗小民的嘴上一家人,那就是前世註定的果報因緣了!

  3、鑽心的追悔

  2007年冰災之冬,在短短的15天之內,我連逝三位親人:先是因鬱憤成疾54歲早逝的姐夫,繼之因寒冷發病不治的71歲岳父,最後也是因寒冷無疾而終的85歲高齡的堂伯父。

  在那個兆示2008·5·12災難與2008·8·8輝煌的冬春之交,我先是撤離鶯歌燕舞的杭州,於一個月黑風大、路凍雪深的凄涼之夜走進偏處一隅的山村農家,跪倒在姐夫的靈堂;繼之於姐夫的新墳尚未堆成之時,挈婦將雛,狼奔豕突般地奔向醫院,守候不到三小時后,不得不抬扶着岳父冰冷的屍體,走進那既吞噬生者的希望又掩飾死者的遺憾的茫茫風雪之夜;最後,在跪拜岳父的膝蓋之痛仍然痛心蝕骨之際,又再一次跪倒在逝去的親人靈前……

  在這三位相繼去世的親人中,我與之沒有直接的血緣,只是因為姐姐、妻子和未出五服的堂兄的關係,才使我的生命與之相連;但在他們活着的時候,我實在是不曾也無暇進入他們的精神世界,只是流於或滿足於偶爾的相遇或不時的相逢之際的彬彬有禮。但在他們的內心,實則對我曾經寄寓過無盡的期待與莫大的惋惜。姐姐後來告訴我,當姐夫被工商銀行無情地辭退之時,姐夫一直相信他的大舅子有辦法替他討回公道,但結果是我沒有能力為之討回;岳母後來告訴我,老頭子一直相信小胡是個有能力的女婿,將來有一天一定會恢復工作,一定會照顧好小妹兒(我的內人)、養育好外甥的,但結果是岳父的這一信念從我們結婚到他離世的22年裡始終只是一個信念而非現實;作為堂弟媳的母親後來告訴我,儘管有兩個兒子,但一個入贅別家,一個鮮有照看,以致鰥居近30年的堂伯父一直指望我這個大堂侄子有朝一日可以為他續弦,但結果是我竟從未注意到堂伯父的鰥居生活是如此的漫長因而就無從談起為之圓夢了。

  照此看來,儘管我的遭際只是我個人的生活軌跡的鮮明外露,沒有多大的客觀意義;但想不到在胡家嘴以致整個家族,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竟是如此緊密地連接着家鄉的興衰與家族的榮枯,或者,因為與胡家嘴以致整個家族這一社會的既微小又實在的因素單位有着血肉相連的關係,因而我的存在竟也是一個時代卑微而真實的縮影,也就隨之具有了莫大的社會意義了。

  (圖6:2012年1月25日上午10:42分,即離父親發病前13小時父母在大門桂樹旁合影。)

  這樣看來,父親的一病,也就具有了莫大的影響力了。因此,對於父親的發病,我就比任何家人多了一份鑽心的追悔,哪怕這樣說或會刺痛我的母親與姐弟妹們。

  2012年1月25日,星期三,正月初三,一個陽光燦爛、風和日麗的祥和之日。上午九點,母親和六弟做好了綠豆糕、麵條、青菜煮年粑,等待陸續起床的十位親人吃早飯:精神健朗的父親、小兒、侄子三個先起床,接着是我和內人、五弟和五弟媳,妹妹、妹夫、外甥最後起床。在連續十六年的春節大團圓中,儘管三個媳婦時有幫忙,但侍候這一大家子的主角始終是父母,父親於78歲“正是下架”(不能勞作)后,母親與六弟就變成了“永遠的主角”。

  吃完早餐后是援例拍攝“全家福”的幸福時刻。儘管龍年春節有五位親人沒有回來,但“全家福”仍然溫馨無比。尤其是名為“小貝”的那隻家狗的神情,令人百看不厭,甚至誰都可以從它的神情中,讀出“我也是家中一員”的怡然自得的自豪感。

  拍攝“全家福”后,全家十個外甥輩,準備去漆河鎮上的舅舅家拜年。出行名單不包含父母,但在上午十一點走出家門時,母親出現在拜年的隊伍中。母親解釋說,今天太陽大、溫度高,火坑有火、堂屋有火、睡房有火,還有兩個烘火簍也有火,爸爸不會受凍受寒;再說,去舅舅家來去四個小時,爸爸沒事的。

  我知道,年已77歲的母親,是不會放過兒孫滿面、魚貫出行這一展示母性成就、盡享天倫之樂的大好時機的。不過,當所有子孫輩一一走近父親,或詢問、或叮嚀,以致在外人看來母親有似父親的“半路攪伙”而非耳鬢廝磨近60年的恩愛夫妻時,母親開朗、幸福、滿足的臉上分明透出莫名的失望與慍怒。

  當我最後一次確認有五個分放各處的火源、不論哪處熄火總有一處不熄,最後一次確認父親透徹地懂得自己因身體而非其他原因遭母親與子孫們的“遺棄”而毫無慍怨之後,我們於十一時半動身了。離開時,我分明看到父親倚扶着大門礎柱,微笑着向他的老伴與子孫們揮手送行呢!

  (圖7:我家“永遠的主角”之一:43歲的六弟。在我們三個“大學生”兄弟離家奔波的近30年裡,陪伴父母的只有六弟。

  下午三點,我們結束舅舅家的拜年,朝車站走去。母親、六弟、

  五弟一家,妹妹一家,為我和內人送行。我們要去岳母家拜年,小兒則

  留在祖父母家,陪伴堂兄與表妹。母親、六弟、五弟一家,妹妹一家以

  及小兒,大約三點半回到老家。後來小兒告訴我,當他隨祖母、小叔、

  六叔回到嘴上時,看見祖父獨自坐在大門桂樹下,烘火簍,沒有;火坑

  的火,熄了;堂屋的火,熄了;睡房的火,也熄了……

  我和內人當天很晚才到岳母家,吃過晚飯,陪岳母、妻兄們打了幾圈麻將后,因困早早地睡了。第二天上午九點,就得到父親發病的消息。

  父親雖然勞累一生,但除了因年輕時因修造西洞庭惡劣的氣候、艱苦的勞動而罹患慢性支氣管炎與肺氣腫病之外,或許應驗了“人卑身自貴”的俗語,竟沒有常人常患的諸如心臟病、高血壓病、糖尿病、肝病、腎病等七七八八的病;不僅如此,直到父親78歲“下架”之前的78年裡,竟連感冒都很少得過,更不用說吃藥、打針、住院了。

  因此,儘管我知道父親不再是年輕時的父親,不再是肩挑百斤、快步如飛的父親,不再是我熟識而陌生的父親,但在那個陽光燦爛得令人心碎的正月初三的上午十一點半,我、我的母親、我的弟妹以及父親的媳婦們、孫兒外甥們竟犯下如此溫柔而冷酷的錯誤,置83歲的父親於不顧,而去履行司空見慣的娘親舅大的拜年之禮。

  現在,這鑽心的追悔已經毫無意義,因為父親已經轉危為安;但這追悔卻有如遙遠而親近的某種神讖,時時提醒着、壓迫着我,因為我知道,從出院之日開始,父親的死亡問題,已一似我不能擺脫的窮困問題一樣,已明白無誤地擺上生活日程,隨時會出現在某天的陽光之晨與風雨之夜……

  4、龍年的期待

  2012年2月14日下午五點,乘載父親的120救護車,慢慢駛出桃源縣城,朝百里之外的漆河老家開去。車壁掛着氧氣袋,輸氧管插在父親的鼻孔中。母親坐在父親的頭部邊,我和大弟坐在父親身體的一側,內人則坐在司機台,為司機指點回家的路徑。

  一路上,母親與父親輕聲說著話,我則不時地於過橋、轉彎處,曲盡其能地不讓父親閉眼睡着,說著“爸爸,過陬市大圓盤啦”,“爸爸,過麻溪橋啦”,“爸爸,過接龍橋啦”,“爸爸,到家啦”等親熱的廢話。

  爸爸終於戰勝死神回到了自己的家。大弟急忙電話通知了慈利的五弟一家,通知了遠在珠海的姐姐、外甥及外甥媳一家,通知了遠在雲浮的妻子,通知了湘潭的妹夫、妹妹及外甥女一家。安頓父親后,我和內人隨車回到了桃源。晚上八點,我打電話給母親;母親在替父親擦拭身體,大弟接聽電話。大弟說,父親一切正常,父母的房間溫度在C180左右;父親晚餐喝了四五勺熱肉湯,吃了二兩稠米粥,外加一小碟青菜。

  聽完電話,我顧不得洗漱,倒頭便睡,直到15日上午九點起床。

  是的,父親的這場病,於醫學和外人而言算不得什麼,但對我們“嘴上一家人”而言,卻是有如天崩地裂、河竭海枯的頭等大事。

  假如父親此病不起,我們的母親將不得不在垂暮之年凄然守寡;雖有六個兒女的照拂,但有誰可以替代父親在母親靈肉里的哪怕一絲的生命意義呢?

  假如父親此病不起,我們六姐弟妹失去的豈止是一位父親、三妯娌失去的豈止是一位家公、兩孫子失去的豈止是一位祖父、三外甥失去的豈止是一位外公、一女婿失去的豈止是一位岳丈呢?

  假如父親此病不起,我們六姐弟妹失去的就是一部悲壯的家族史,三妯娌失去的就是一片晴朗的天空,兩孫子失去的就是一座巍峨的高山,三外甥失去的就是一顆入雲的大樹,一女婿失去的就是一條寬敞的坦途!

  (圖8:2012年春節“嘴上一家人”全家福。前左至右:六弟、母親、父親;中左至右:侄子、五弟、我、妹夫、小兒;后左至右:五弟媳、外甥女、妹妹、內人;缺席:大弟、大弟媳,姐姐、外甥、外甥媳。最前者小貝,家犬,已陪伴家人10年整。)

  假如父親此病不起,我們六姐弟妹將如何續寫這部悲壯的家族史呢?三妯娌將如何仰望這片晴朗的天空呢?兩孫子將如何飛越這座巍峨的高山呢?三外甥將如何

  尋覓這顆入雲的大樹呢?一女婿將如何踵繼這條寬敞的坦途呢?

  2012年2月19日,星期日。中午12點45分,小兒例放周假回家,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爺爺好了嗎”?看着自爺爺發病住院以來忽然異常懂事的小兒,我眼眶一潤,輕輕地說,爺爺好啦,出院啦!並告訴他,爸爸每天早、中、晚三次打電話回家,向奶奶和大叔叔、六叔叔叨問爺爺養護恢復的情況。小兒聽完我的話,用手拍拍他父親的肩膀,說,爸爸,爺爺好了,你這幾天就多睡睡懶覺吧!

  是的,雖不該這樣說,但還是忍不住想,那就睡睡懶覺吧。

  不過,一旦躺下,又立馬着急起來。正月已近尾聲,今年的生計,才收得四個學生,賣出兩方印章、一篇墓志銘;2012全年的生活花銷、小兒一年的學雜費、各種人情苛費,有如一張密不透風的網,遮住了我的雙眼,令我看不見一點前行的光線與遵循的轍跡……照此看來,陪護父親的床頭、緊握父親的雙手、面對昏睡的病父而暗暗立下的為父母六十年金婚舉行慶典的宏願,或許要就此泯滅了。

  儘管我不會食言,哪怕因此而重新進入拾荒、告貸者的行列,但作為曾經被貼上“自由化的急先鋒”、“私有化的鼓吹者”等標籤的讀書人,作為52歲的人之子,面對卧床的老父和凄苦的老母,面對日盛一日的祖國、日貴一日的權貴、日富一日的富翁和日賤一日的小民,除了徒興慨嘆,難道就沒有一點辦法么?

  難道,這就是我等升斗小民永遠的宿命么?

  2012年2月14日半夜始,斷續至2月21日下午完稿

  圖片參見:http://blog.sina.com.cn/u/



升斗小民的生命意義 標籤:傾聽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