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與我們台州師專72中文2班同學會的潘會長一道在椒江聚餐時,他告訴我準備四月份放仙居舉行同學會,要我擬一份通知書,煽情些,希望能打動所有同學赴會。回來后,我寫了這樣一份簡短的通知書:
四十年前,我們曾相聚在師專校園,那時我們都正年輕,富有活力,豪情洋溢。但歲月的春天不能永駐,而今,我們大多已進入花甲之年,“垂垂老矣”的感慨油然而生。時光不能倒流,逝去的日子不能重來,但過去那種年輕的感覺,我的心中,你的心中,大家的心中依然存在。一位哲人曾說:“沒有人僅僅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變得衰老,只是隨着理想的毀滅,才出現了老人。歲月可以在皮膚上留下皺紋,卻無法為靈魂刻上一絲痕迹。”只要心中有一腔熱情,你就會永遠年輕。讓我們於四月六日,聚首神仙居住的地方,通過共同追憶,重新喚起心中的那股勃勃朝氣,找回我們人生春色深處的那縷清新。
四月六日,我趕到仙居大神仙居旁的度假村時,參會的同學基本上都來了。有十多位因事不能到會,而我們四十多位同學中,經大家交流,已有七位永遠離開了我們。四十年前,他們青春的身形猶如昨天展現在同學們眼前,一轉眼間,卻已作古,令人唏噓感慨!歲月真無常啊!
這次到會共有二十多位同學,還有四位老師。久別重逢,大家暢談年輕時的人和事,離校后的工作和生活。既有歡樂,也有遺憾和感慨。同樣,也引發了我的回憶和思考。
“ 排長”
1970年,當時的省革委會把浙師院一分為三。浙師院的三分之一師資和校產到台州后,台州地區革委會決定辦台州地區的第一所大專,招收工農兵學員入學。我們於71年3月作為工農兵學員入學。那時,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時期,我們入學的編製實行的是軍事化編製。整個中文科,稱為文科連,下面兩個教學班是兩個排,兩個教學班的班主任分別稱為連長和指導員。我所在的是文科2排,學員中有許多複員軍人,擔任班幹部的大多是複員軍人、共產黨員。我們的排長姓陳,是個複員軍人,個子高高的,聽說是部隊排長轉業的。在部隊時的排長,到學校后擔任學員的排長,也算順理成章了。一年半的師專生活,我與排長接觸不多,只覺得他是個較憨厚的大哥。
72年7月,我們畢業離校。因當時各地中學教師緊缺,我們作為見習老師,奔赴各中學任教,陳排長作為少數優秀分子留校工作。聽說不久后就擔任了師專的黨委辦公室主任,同學們都很羨慕。不料,留校、當官,給他帶來的卻是災難。
我們學校辦學的地方是原臨海師範。我們入學的第一年,原臨師的老師還在台州農校勞動改造。第二年,臨師併入台州師專,臨師的老師也回到學校。浙師院分到台州的老師反客為主,原臨海師範的老師與他們總有點疙瘩。我們同學留校的,大家心裡必然比較親近浙師院來的老師。後來,浙師院恢復重建,浙師院老師回金華去了。台師掌權的是原臨師的領導,我們留校的同學,凡是擔行政職務的,在77年的揭批查運動中,大多遭到清洗。陳排長被關入所謂的“學習班”,就再也沒有從“學習班”中出來。後來,一個當時參與看管的學生,我的同事告訴我,我們的排長,是在一個深夜,自己弔死在窗欞上。
粉碎“四人幫”,全國民眾是拍手稱快的。文化大革命,那是一個荒謬的年代。文革的荒謬性並沒有隨着“四人幫”的粉碎而立即結束,當時,下面得勢的一派借揭批查大肆清洗另一派。各級都辦起了所謂的“學習班”,進“學習班”,就意味着被關押,將遭受無休止的審訊折磨。我工作的鄉村中學,也不時有人被關進公社辦的“學習班”,有幾個還是平時比較要好的同事。文革期間,各類批判會不斷,誰沒有寫過大批判文章呢?所幸的是,我工作后雖然有領導經常找我寫批判會文章,我基本上是按照當時報紙言論撰寫,不涉及地方上某派某人,因此也沒有得罪什麼人。被關的同事不斷交代出所謂政治言論,經常會有人來找我寫證明材料。找我寫證明材料,實際上也是審查我。那時,我日夜惴惴不安,擔心不知哪一天,會被關進“學習班”。戰戰兢兢地度過幾個月,所好沒得罪過什麼人,文革打砸搶時期,我還是小孩子,沒參加過打砸搶活動,平時言論也比較謹慎,才逃過一劫,把我從公社中學調到一所村小帶帽初中了事。
我們的陳排長是建國后多次所謂的路線鬥爭中無數屈死冤魂中的一個。在那個人與人之間殘酷鬥爭的年代,生命可以隨時被摧殘,人權可以隨意被踐踏。陳排長是不幸中的一員,我們平安度過來的就是幸運者了。陳排長死時年僅30左右,留下一個兒子。三年前,陳排長的遺孀帶著兒子來到椒江尋找她丈夫昔日的同學。在椒江工作的李、梅同學,接待了她們,並來電邀我過去一起聚餐。陳排長的妻子在丈夫死後,專心撫養遺孤。現在她的兒子已長大成人,身材很魁梧,有排長的因子,聽說日子過得還不錯。陳排長如果九泉有知,也可有點慰藉了。
班花
我們72中文2班有兩位班花。一位Z同學是班級里那些政治人物公認的班花,她確長有漂亮的臉蛋,她積極向班級里的共產黨員靠攏,也就成了班級里還沒成家的黨員和班幹部心目中的“白雪公主”。但她靠攏班幹部的目的是為了在校入黨,獲取政治資本,並沒有把班幹部中的某一位作為自己的白馬王子,整天板着個臉。我們幾個要好的同學私下認為,她像木乃伊,算不上班花。而另一位J同學,就活潑得多。校文藝匯演,她演的“阿慶嫂”,就傾倒了許多男同學。這次同學會,J同學本不想參加,因她相濡以沫的丈夫去世不久,怕同學聚會時,觸動她的傷心事。會長在電話中保證會告誡同學,避免觸動她的傷心,她才答應前來。
四十年的歲月,已在所有同學昔日年輕的臉龐上刻上了無情的滄桑,當日的美女也不能例外。這時,只見J同學痛哭流涕,傷心欲絕。原來是我們的班主任當時的連指導員陳老師,問訊J同學現在的生活,又一次引發了J同學剛失去丈夫的悲傷。一個同學有點激憤地說:“陳老師現在這麼關心,害得她又一次傷心。這麼好心,當年在學校時,為什麼打擊她毫不留情!“
原來J同學身世坎坷,其父在上海工作不幸早早去世,其母帶着她們姐弟回到農村老家。孤兒寡母,生計艱難,急需尋找依靠。所幸J同學長得漂亮,一個杭大畢業在當地中學任教的小夥子看上了她,很快確定了關係。J同學的家離校不很遠,僅三小時左右車程,周末基本上都回家。鍾情的年青男子,懷春的妙齡女郎,經常一起,擦槍走火,在所難免,這是人性使然。但在那個人性扭曲的時代,就有同班的女同學發現J的一些端倪,向指導員舉報J同學懷孕流產。於是,學校展開對J同學調查,且針對J同學的流言蜚語在班級里飛飛揚揚,致使畢業合影時J同學都無顏參與。
聽了同學的激憤之言后,豁達的朱同學接著說:“陳老師當年調查她,是對的,那時的社會壞境使他必須這樣做。現在關心她,也是對的。人不能脫離社會而存在。”是啊,在一個人性扭曲的環境里生活,你不隨着扭曲,就很難立足。當年在班級里,大部分同學都積極靠攏班級里那些政治上的積極分子,而我,政治活動漫不經心,閑時整天捧着本《魯迅全集》,差點成為班裡走白專道路的典型。所好,這樣的年代已經過去,否則,人生還有什麼幸福可言呢?
睡在我上鋪的“老大哥”
師專讀書時,睡我上鋪的是我們的組長,那時叫班長。他姓“齊”,仙居人,是一個已有兩個孩子的老大哥。他每天穿的是手工縫製的布鈕的衣衫,一副典型的山村農民打扮。他在農村當時的生產大隊入了黨,因此入學后,擔任我們“班”的“班長”。他大概是出於農民的淳樸感情,對喜歡讀書的人有一種親近感,各方面對我很照顧。那時,我十七歲,正是長身體的年齡,下午5時晚餐,到熄燈睡覺時,肚裡早已空空如也。這時,齊大哥就會從上鋪遞下一塊從家裡帶來的“饅頭干”,這對我來說,真是雪中送炭。現在,無論多麼精緻的糕點,都難以激起我的食慾。可那粗糙的“饅頭干”,留在我的記憶中是那麼地香甜可口,是任何精緻的點心都無法替代的。齊大哥平時很節儉,我們每月15元的生活費,他每月都要省下4元,拿回家去貼補家用。
特別使我感激的是每逢有政治上積極分子對我在政治上有不好評議時,齊大哥,都會告誡我引起注意。當時,班級里有一個同學用筆亂塗時,旁邊有一同學發現,把他塗鴉的字連起來看,是一句在政治上有問題的話,就把這個同學舉報了。校保衛科來查抄這同學的抽屜,發現貼在抽屜里的是孔子的“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打開他的筆記本,是一首這樣的詩:“梅雨聲不息,秀士情悲切。欲問何其故,朝暮思征途。”這一切,在當時來說,是較重大的政治事件,班級針對這位同學專門召開了批判會,由班級里的幹部和幾個積極分子上台作批判發言。黨支部召開了班級情況分析會,會後,齊大哥告訴我會議情況。那個犯錯誤同學是因為不重視思想改造,走白專道路,中封資修毒的結果,班級里要注意這種動向。他們分析,我也是一個不問政治,走白專道路的邊緣分子,齊大哥要我引起注意。從此,班級里政治學習討論時,我也不敢不發言了,還最後一個遞交了入團申請書。能平安度過師專的學習生活,成功拿到畢業證書,與齊大哥的時時告誡和幫助密不可分。
畢業離校后,很想再見到齊大哥,但一直聯繫不上。碰到在仙居城裡工作的同學,問起齊大哥的情況,也不甚清楚。這次同學聚會的地方就在臨近齊大哥所在村子的農家樂里,總算再一次見到他。他家裡新造了四間樓房,正在裝修,準備辦農家樂,因他的家靠近大神仙居景區。我們到他家看他時,他正與幾個壯小夥子一起在扛石板,看他扛着石板,腳步穩健,同學們都很驚訝。他畢竟是個將近70的老人了,可與壯小伙一道干體力活,毫不遜色。他說自己最愛干農活,勞動能使自己健康和快樂,參加體檢,所有指標都很健康。他仍然是農民的打扮,雖將近70,看去卻像50歲左右的老農民。齊大哥的人生是簡單的,同時也是健康和快樂的。
頗有建樹的朱同學
人在世上一遭,是匆匆過客,大多可能除了子女,別的什麼都沒能留下。一個人,倘能為社會留下一點東西,那就是一個成功的人,有建樹的人。朱同學是我們40多位同學中最有建樹的一個。
朱同學在校時就有很好的人緣,他雖然也是班級里幹部中的一員,但與我們這些所謂的落後分子關係很鐵。他離校后,教了四五年書,就從政了。雖然從政,但仍像在校時一樣,不會去依附權貴向上爬,他追求的不是做多大的官,而在於為社會留點東西。他從政以來,利用自己個人的人脈資源,拉來各種贊助,為家鄉做了許多事。他家鄉所在是臨海市較貧困的山區,經他籌劃和奔走,建起了一座臨海市最美的鄉村小學,為當地五所中小學建造了室內運動場,為當地茶場建了山頂公園用於觀光旅遊,把老家所在村的祠堂改建成台州規模最大的老年活動中心。這一切,沒用政府一分撥款,全是他個人利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拉來的贊助。這一座座造福於當地百姓的建築,無疑也是他永久的紀念碑。人的一生,能有一座這樣的紀念碑,就很不錯了,可我們這位朱同學卻擁有這麼多座紀念碑,我們真為他驕傲。
對比朱同學,我又為這社會留下什麼呢?雖然也出過幾本書,倘有較高的價值,也是不錯的紀念碑,可自認沒有多少價值,出版的書大多可能早已被作為廢紙回收了。餘生還能做點什麼,值得思考。
都說往事如風,可這次同學會還是勾起了我對往事的一些回憶,可見,往事並不如風。今天是五四青年節,寫下這些,算是對自己青年時期的一種紀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