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腦子裡無數次閃現出這樣的場景:父親手拿電筒,在老屋後門山斜坡上的一個窯洞前停下,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用細麻繩系著的鑰匙,打開鎖,把窯洞門上的一片片木板從洞口兩邊的水泥槽里依次卸下,排放在洞口外,幾分鐘后,洞入換放進新鮮的空氣,父親開始半鞠着身體,一步一步往洞內挪動雙腳。我跟在父親身後,提着菜籃彎着腰,父親不時地提醒我:小心點,別碰到頭。在洞里最盡頭的開闊處,有一層用煤渣灰覆蓋的紅薯堆,父親停下,手電筒向四周橫掃了幾下,看洞內有沒有滲水,有沒有小老鼠竄入的痕迹。父親從紅薯堆里隨手挑出幾個放在燈下仔細看了看捏了捏,欣慰地說了句:還好,沒有爛。父親清瘦的臉上,彷彿看到了來年紅薯豐收的場景。父親從洞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個個紅薯,遞給我,生怕驚醒了其它的紅薯。裝滿半籃子時,父親再把一片片木板重新安上,把窯洞鎖上。提回去的紅薯,母親就用它做成滾燙的紅薯粥,或切成小塊放在鍋里蒸熟。
這是十幾年前的景象,而現在父親已不種紅薯了。我喜歡吃紅薯,長年在外卻一直沒有忘記老家紅薯的味道。以前好不容易回去一次老家,父親總是這樣帶着我到自家的窯洞拿出一些庫存的紅薯,招待我多年難得回家的胃口。雖然我現在所住城市的超市和菜市場里有賣生紅薯,街邊小攤販上也有手推車的烤紅薯,但一直沒能吃出家鄉那種紅薯的滋味。
老家的窯洞不大不深,和北方的地窖和窯洞有着很大的區別。它一般長約六至八米,寬約一米,高約一米。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一口,主要用來存放來年準備種植的紅薯種、馬鈴薯種、芋頭種等作物種類。同時也儲存一些從地里挖出來的,放在家裡吃不完的紅薯、馬鈴薯、芋頭。窯洞對薯種的儲藏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那些經過精心挑選出來大個的、沒有破損的,都統一存放在窯洞里,可以防鼠、防蟲蟻、防腐爛等。窯洞平直地面從外向內挖成,最裡面處地勢略高洞口十幾公分,洞的側壁細鑿出一條小溝直通洞外,以便及時排掉從洞內土層里滲透而出所積窪的水分,保持洞里的通風乾燥和適度的常溫。現在老家地里很少種植紅薯了,一些當年的窯洞也廢棄在山坡上,被草木遮得嚴嚴實實。
2.
老家把紅薯稱為“番薯”,番薯是當年村莊的第二主糧,是稻穀之外,最廣泛種植的莊稼作物。以前老家人稱一個人為“大番薯”時,並不帶貶義詞的色彩,而是一種讚許的口吻,意為憨厚本分,說話不轉彎抹角的直率。有時也用在夫妻相互的戲謔,或是對小輩份親切的稱謂。找人時常聽到的一句話是,“你看到我家那口大番薯沒?”,此時的大番薯就泛指為丈夫,老婆,小孩。
當一種農作物被用作鄉親們對人的稱謂時,可想而知,潛移默化當中,它對鄉民生活所產生的思想影響,以及根植在村民心中的意識地位。在一定程度上,番薯已經成為當年生活當中不可欠缺不可替代的重要物質,甚至上升為一種鄉土精神的依靠。試想沒有番薯作為稻米額外的補充,當初七八十年代的老家鄉民,或上溯到更久之前一些年代,土地貧瘠加上不好的年景,僅靠低產量的稻米來充饑來維持生活,是多麼的艱難。幸好有了這些平凡普通且生命力極強的番薯,伴隨着鄉親們默默無聞地生活着,傳遞着土地的溫情。也正因番薯的滋養,才養育了一代又一代平凡、樸實、善良的鄉民,才有了村莊一直流傳下來純樸的民風。我甚至可以用我生長在八十年代初童年的鄉下經歷,猜測並握手那些我從未經歷過更久之前年代鄉民的企望,比如太祖父,祖父那一代人對番薯更深的情誼和依賴。在那饑饉的年代里,番薯用它的生命點綴着鄉親們曾經灰暗的生活。
老家的山坡、田地、菜園,凡空閑的松質土地,都可以用來種番薯,也一直種着番薯。碗底里大部份的番薯和小部份米飯,維持着我童年清貧的生活,一直在多年後今天的腦海里,也都有着刻骨銘心的記憶。
童年山村的夜寂靜漫長沉綿,清晨也來得很早,在一陣此起彼伏的雞鳴晨啼之後,便是親切的鳥鳴枝頭雀躍呼應。童年,就是這樣被鳥鳴聲和雞鳴聲中喚醒的。黎明的光亮透過後門山大樟樹的枝杈傳來,村莊的早晨便已經完全展開了。小小的古井邊,圍滿了排隊打水的人,池塘也開始擺滿了洗番薯的竹籃。這是鄉下最常見的一道清晨風景的呈現。
從我有記憶起,番薯粥就是一碗永遠擺放在童年飯桌上的美味早餐。切成小塊狀的生番薯或者晒乾的番薯片,加一些小米,放在大鐵鍋里一起用熱火水煮。爐灶下的柴火,把鍋蓋頂起一陣一陣的響聲,瓦房頂上的炊煙隨着水響聲開始飄升。來不及擴散的煙霧,就在狹小的老屋裡瀰漫。母親就在泥灶邊一直站着,時不時用手抹一下被煙嗆出的眼淚,時不時提起鍋蓋用鍋鏟在鍋里攪動幾下,免得稀飯在鍋底里焦糊。小米,番薯,井水,恰到好處的融合,加上柴火適當的火候配合,不多久,整個老屋就開始瀰漫著番薯粥的香味。
男人們一大清早就到田地間勞作了,小孩們也牽着牛去各個山頭放牧。等到太陽曬得老高的時候,陸續回到家裡,開始吃粥。天熱時,家人會把紅薯稀飯一碗一碗的盛好。冬天,燒好的紅薯稀飯會放在灶上用小火一點點溫熱,直到全家大大小小回來,才端上桌面。母親總是在每個早晨,把稀飯做好,等着我們回來。
童年,就是聞着這樣香噴噴的紅薯味道一路長大的。
3.
記憶中的薯苗,一般選擇在雨天或陰天種植。各家從菜園裡剪回的薯苗,挑到山坡上的自留地里,在每塊經過細心平整的地面,依次用尖形小鋤頭淺挖出一個個小坑,一棵薯苗一個坑,種下後用手輕輕的按壓泥土。坑裡事先需放些糞肥或是敲碎的菜籽餅渣,以確保薯苗根部所汲取的養份。薯苗生命力很強,在種下后的一陣子時間,就開始分長出細小的莖葉。經過三到五次的翻藤葉,象梳理頭髮一樣,一層層的沿着一個方向把四處蔓藤后翻,把那些糾纏在一起的薯藤小心分開,以免阻隔了陽光的吸收,還要把四周的雜草拔掉,免得雜草搶了土壤的養分,影響收成。等到最後一次翻薯藤的時間,地里已經長成很多的小紅薯了。
長在鄉下的童年小孩,誰能禁得住掛在枝頭上又大又香的李子桔子桃子的誘惑?不是偷偷爬上樹去摘下幾個,就是弄根小木棍捅下幾顆,直到被大人發現才一溜煙跑開。八十年代初農村長大的小孩,等到紅薯長成的季節,也許都會背着大人們做過類似的事情,結伴放牧時,要麼跑去別家的地里偷偷刨挖出剛剛長成的紅薯,放在小山溝清泉里搓洗幾下,用牙齒啃掉薯皮直接生吃紅薯。要麼偷偷在褲袋裡放一盒火柴,用山上隨時撿拾的干樹枝,搭幾塊石頭架,把紅薯放在火堆里烤着吃。冒着被別家大人告狀到自家門前的危險,總是做出這樣不怕天不怕地的調皮事情。
當然,各家大人們也會等到紅薯長成一定的時候,從紅薯根部輕輕細挖出幾顆大的紅薯帶回家,再用泥土重新填埋好,以便其它的小紅薯繼續生長。一餐新鮮香噴噴的紅薯稀飯,就在一路上跟隨在大人身後的小孩子味蕾里蹦蹦跳跳,幻化成另一種喜悅的滋味。
4.
其實,那些與紅薯有關的故事,遠不止文字可能表述的範圍之內。
紅薯與童年的老家生活息息相關。紅薯與老家的紅土地有着不可分割的親密關係。老家地里長出的紅薯,體積大得驚人,有時候一個重好幾斤,一餐有幾個紅薯基本上就可以解決一家幾口肚子飢餓的問題。還未長成的紅薯,它新鮮細嫩的薯葉摘回家燒菜,便是童年一道美味的佳肴。庫存在窯洞里的紅薯,更是童年最基本的口糧。平時的薯藤割回來可以喂牛餵豬,薯藤挑回家晒乾可以成為耕牛過冬的飼料。可以說,世代的老家人對紅薯獨有鍾情,紅薯給了村莊生命的滋養也給了村莊精神的哺育。
童年的鄉村,每年收穫紅薯的月份,家家戶戶開始着關於加工紅薯的場景。在那個年代,把紅薯做成各種花樣是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左鄰右舍也會相互幫忙。
把紅薯放在大木桶里,用竹刷子一個個清洗乾淨,榨碎后再用薄紗布過濾出紅薯殘渣,剩下沉澱在木桶底里的就是白白的紅薯澱粉,濕澱粉晒乾收起來以備日常家用。也可以戴着手套,在一張長板凳上綁上一個專用的工具,把一個個生紅薯切變成薄片,放在山坡的岩石上或者是屋頂的瓦片上晒乾,存放老屋的小倉庫里,然後每天拿出來放在鍋里加些許小米煮成稀飯,這也是童年碗里常見的主食。
煮熟的紅薯,直接切成小塊狀,放在屋頂的陽光里晒成薯干,收起來放在米缸里久存,是可以直接拿出來吃的。煮熟的紅薯,搗爛後用手和細棍按壓成長方形的薄片狀,放在陽光下晒成八成干,再用剪刀剪成細長條的小塊,編成麻花和其它形狀,平時就放在家裡的瓦缸里,過年時拿出來放在鍋里倒進菜油榨成脆脆的薯片。油榨薯片,成為拜年走親訪友時最常見的回禮習俗。有親戚到你家來拜年,你家給的回禮竹籃里,一些生雞蛋,幾把爆米花,若干油榨薯片,是缺一不可的。
無數次思緒一如故鄉紅薯的藤蔓,匐匍在深情的紅土地上。那些從紅土地里汲取的養份,又轉接在童年的身體里流動並生長成樸素的骨髓和血液。多年後的今天,我夢中的紅薯地一片蔥綠,那些從地里躍出的一個個精靈,就全站在我的面前,站成一道熟悉的風景。而這樣的風景,如我向上手舉的姿勢,一手托起思鄉的夢。
紅薯和稻米,為我的童年塑造出健康的體格和樸實的人格,讓我懂得勞動的艱辛,也讓我懂得生命的進取。紅薯和稻米,帶給我童年的感動總是那般的絲絲流轉,那些氤氳着香氣的溫馨情愫,就那麼的在不經意間從內心想起。
紅土地的深情 標籤:這片土地是神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