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狗對於我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傷心事。
家在鄉村,自小在泥里打滾當作玩耍的我,喜歡養狗幾乎就是與生俱來的一種天性。都是些土狗,來源也頗為輕易,似乎與到村口的路邊采一朵野花那麼簡單。於是,至如今若要我說出一共養過多少只狗,卻是記憶模糊了起來,因為狗的生命也似乎比路邊的野花更輕賤,很容易的就夭折了,極為尋常。
然而,我卻忘不掉那滿含苦痛的黑眼睛,黯淡無力的看着我······,那是一隻小黃狗。這隻小狗大概來自我的姥姥家,一滿月就抱回來了,初,白天還好,絨球似的在院里跑來跑去,很是活潑可愛,一到夜靜,便照例的耐不住寂寞嗚咽個沒完,一連三天過後,這才算習慣了新家,安穩了下來。我那時大概剛讀小學二年級,貪玩得很,每天回到家,先將書包扔到一邊,逗小狗玩一會才肯去寫作業。小狗剛斷奶,不大會吃食,我便一口一口的嚼碎了饅頭,放在手心裡喂它,待它柔軟的小舌頭舔到我的掌心,痒痒的。再者,就是抱住它翻來覆去的把弄,而它也很溫順的由我任意擺出各種好玩的姿勢,好玩極了!
待它稍微長大了一些,嗨!簡直是俊氣極了,身形清瘦,尤其耳朵居然不是如其他土狗那樣軟塌塌的垂下來,而是直直的的豎起,像兩面驕傲的旗幟,隨着各種外來的聲響而靈活的轉動着,簡直跟電影裡面威武的軍犬一模一樣。我喜歡得很,常與它一起賽跑,且很不仗義的先忽然跑動起來,然後再回頭喚它“狗幺”,它便急追上來,腳步歡快,往往很快就追上來,繞着我的腿腳忽左忽右的緊隨不舍,若不巧,便會絆倒了我,一起連它也被壓在身下疼得驚叫起來。我寫作業的時候,它就安卧在我的腳邊,寫了幾行字,便側身歪頭去瞅瞅它還在不在,有時用腳輕踢它一下,它便起身立在一邊輕搖尾巴歪頭莫名其妙的看我,瞧我半晌不理它了,又一聲不響的斜靠在我的腳邊躺下,它的毛髮絨絨的,隨着肚皮呼換氣的起起伏伏,暖意也就源源不斷的傳遞到我的腳背上。
就是這樣一條經常伴我飛馳快樂着的狗,一起與我出演想象中的英雄故事的狗,我摯愛極了的狗,很快的在某一天也照例的夭折了。大概是吃了什麼毒藥的緣故,它躺在院落的一角,抽搐個不停,嘴裡冒出了白沫。我不相信它這樣就會死去了,便蹲在一邊輕輕的撫摸着它受冷一樣顫抖着的小小身軀,一遍一遍的輕聲喚“狗幺,----狗幺!······”它張大了眼睛,原本黑亮生動的眼睛卻呈沉濁的顏色,無力抬起它的脖頸搖動它的尾巴來應和我了,只是用這一邊的眼睛無望的看着我,也叫不出聲了,仍然在呼呼的喘粗氣,肚皮起伏不定,露出嶙峋的胸骨來,嘴角不斷的冒出白沫。我也只好一聲聲的喚:“狗幺,------狗幺!·····”然而,它,我的好夥伴,還是死了。
我傷心極了,執拗着不肯將它拋入離村莊稍遠的荒僻溝渠里去,那是與它一樣大小一樣厄運的同類的最終歸宿地。我抱起它已經僵硬了的小小軀體,一個人到自家的田地里費力的挖起一個小坑,就此埋葬了它,為了表示鄭重,還在它小小的墳頭前,立下了小木板做的碑,歪歪扭扭的寫下“小黃狗之墓”。是的,農家的狗,很少有名字,“狗幺”便幾乎是所有狗的通用名字,幺是小的意思,也多少包含人們對這種動物的喜愛之情,好比鄂爾多斯草原上的漢家人稱它們為“狗兒子”。它們判斷是不是主人喚自己,也不僅僅聽名字,更重要的是聽那熟悉的聲線而已。-----我陰沉着小臉,嚴肅的幹完這一切,才一步三回頭的離開了。
這是很奇怪的一種情愫,是不是?但也正是由此起,我對養狗便失去原有的熱心了。愛有多真,傷有多深,這也許對一個小孩子來的有點早了吧!
未離家遠出前,我父親養的一條狗經常會賴在我的家不走,這讓我的父親很是憤怒,手持木棍攆了幾次也沒奏效。我的妻子卻不滿了,“咱大,根本不捨得喂狗,還說狗不回去看門了!”她直到如今還在為那狗兒抱不平。是的,農村人過日子向來以儉省為美德,做的飯也剛剛好是夠人吃飽罷了,狗么,也就只好常常餓肚子了。而我的妻,一直都算不得“會過日子”的好娘們,大大咧咧的慣了,吃好吃壞,反正是連狗也不肯餓着。再則,雖然說是分家了各過各的日子,可每天都來來往往的也實在稠密,連狗也鬧不清楚哪家才是真正的主人了。
這是一隻純黑色的狗,體型不大,卻很威猛,這得益於它有一身濃密的毛髮,耳朵也是尖尖的豎起的,咆哮起來,呲出雪亮的利齒格外的懾人。其實它並不會真的下嘴咬人,只是威嚇警告而已。我一個人外出打工的時候,妻子自己帶着一雙小兒女獨居在小院里,鄉村農閑時最是空寂,想一想還有這麼一條忠實威猛的狗在伴着她們於靜夜裡,心裡實在也踏實了不少。
我一家既然都遠去了,這狗自然也就歸建到我父親的家裡了,一別有兩年吧,我獨自回了家,遠遠地便看見這黑狗卧在父親的家門口,聽到了我的腳步聲,一下蹦了起來,“汪汪”的大聲咆哮起來。我輕輕的噓出了哨音,它愣了一下,很快就歡快的搖起了尾巴,快跑上來迎接住我,親熱的在我左右蹦來跳去的伴我跨進了院門。我與父母在小院里聊天,黑狗就趴在不遠處安卧着,我若扭頭望它,它便也抬眼與我對視,輕輕的搖動蓬鬆的大尾巴,倒像一把掃帚將身後的磚地都掃得乾乾淨淨的。
可是我並不能在家久住,過了幾天,便又悄然的離去了。有一年冬天,再回老家時,它還在,不過是又到了我的叔叔家裡伴隨我的老奶奶去了,因為我的父母幫我弟弟照看孩子已搬到了縣城。這時的黑狗已很有些老態,毛髮沒有以前黑明油亮,也很消瘦的樣子,這是很當然的一件事,我的老奶奶照顧自己也是勉強有餘,更不捨得多費些飯菜喂它了,而農村也一直並不如城市那樣能有許多垃圾可供覓食。它站在清冷的陽光地里,歪頭凝視着我,輕輕的搖動着尾巴,我伸手摸它的腦袋,它便反過來溫柔的添我的手。吃飯的時候,我將啃了幾口的骨頭,趁奶奶不注意,悄悄的扔給了它,它立刻撲了上去銜起,躲到院子的角落裡貪婪的大嚼下去,似乎是被骨頭噎住了,接連的發出了幾聲很大的聲響,這才算努力的吞咽下去。看着它,不知為何,我的心裡很不是滋味。
最後一次聽見它的消息是前兩年的一個深夜,忽然的接到老家打來的一個陌生電話號碼,我很驚訝,對方卻是一下叫出我的名字,然後才似乎不太好意思的告知我:“你家的狗咬住我家的孩子了,找不見你大的電話,就打你這了。”我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問清孩子的傷勢無大礙后,隱隱覺得我家黑狗的命運有些不妙。果然,不久之後,與父親通電話,父親說,那狗圍繞着手拿食物的孩子轉來轉去,小孩子不高興了狠狠的追打它,它急了眼便下嘴咬傷了那孩子。“沒啥事!我領那孩子打過防疫針了。”父親安慰我道。“狗哩?”我追問。“賣了。它咬人還管養哩?!------也老了,前些日子也不知道被誰把後腿給打斷了,也就是不中了。”父親淡淡的說道。
這是我最不情願面對的結局了!聽到後來,我幾乎有些頹喪心灰下來。不想再聊下去,便草草的掛了電話。我很是黯然的呆坐了許久,默默無語。空有利齒為護主,難脫扒皮入油鍋。狗的命,就該如此悲慘么?生被人欺,死入人腹,難道就是它們註定中的宿命么?! 都是這片土地上相依生存的生命,一份情,竟如此輕薄,連一張紙都不如!可憐!
也自此始,我面對別人眼熱心愛的所謂大補之物:狗肉!總是覺得難以下箸,即便勉強的吃下一兩塊,也吃不出一點好滋味來,只好放下筷子看他人心滿意足的大快朵頤了。
久在異鄉,也算是為了安全起見吧,岳父從老相識處討要來一隻小狗,據說是德國黑背呢。可它剛來的時候,又瘦又小,實在像極了一隻大老鼠,不夠可愛!照例的嗚咽了三夜后,又格外的多哼哼唧唧了好幾天,才算安生了下來。原本都不看好它,以為很難養活大的,卻不料一直養到了現在,很威猛,咆哮聲渾厚有力,嚇得房東收房租都不敢進院了。雖然是一直生活在城鄉的接壤處,我卻也不敢有絲毫的放鬆,一直都用粗鐵鏈鎖住了它,只有每天傍晚才會換上一條長長的細鏈 ,帶它到空曠的地方遛一遛,時間久了,它也養成了習慣,每到傍晚就開始不安分的吼叫嗚咽起來,這是喚我呢!我也很識相,趕緊給它換鏈子,對急乎乎的它低聲喝道:“老實點!灰灰”·····
出了院門,它幾乎是一路急拽着我往前走,我卻不得不眼光八路耳聽八方的留意着來往的行人,尤其是小孩子 ,每當要與他人撞面,便一邊收緊鏈繩,一邊招呼行人注意。他們也多半是有些驚怕的樣子:“哎呀!這狗也太凶了,嚇死個人了。不咬人吧?”“不咬!就是夠嚇人。”我一笑。
不過,說真的,有時候我還真的很是為它憂心:假設將來的某一天,我又因生活所迫,不能夠再照顧它了,該如何呢?-----這是個很難逃脫的命題,在這片已經很熟悉了的土地上,我依然不過是個飄泊者,未來的事情,也的確難說。始亂而終棄,也不是我願意麵對的又一結局,所以,我才不肯接受那些挺可愛的流浪狗貓,因為自知無力照料它們許久,不能為,休相擾,這樣也好。
唉!人類所謂文明的腳步也踉踉蹌蹌一路夠久了,但上天最初在生命里刻下的野蠻烙印:弱肉強食!卻還在我們的靈魂深處時時閃着冰冷的光,與脈搏里滾燙的血形成鮮明的反差,卻一起的並存,一代代遺傳下去,沒個盡頭。善良的,多情的,忠厚的,這些貌似鮮花一樣的品質,雖會帶來極大的愉悅,但只要是處於柔弱的地位,每逢厄運來臨,往往總是最無力的。不好!-----也許只有無畏無情狡詐兇殘的豺狼才能活的更超脫快意吧!
雖不信鬼神,也且默默禱祝:願年年如今日,花好日日紅。雖知是妄言,也且嘴角上翹,但作一聲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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