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迷戀各種各樣的預測術,從神秘費解的周易到淺顯易學的手相,逮着就鑽。自以為粗通了時,幾乎給所有熟識的半熟不熟的“布”過“卦”。很多的卦辭說過就忘,給父母的卻牢牢記着。
??父親早年生活苦寒,正如兒歌里唱的“兩三歲上沒了親娘”,九歲以前,還有年長的姐姐照料,姐姐出嫁後來了後娘。父親十三四歲上,爺爺又撒手人寰。父親只得提前長大,提前成人成家,於是十六歲的父親娶了十五歲的母親。父母親結婚時,后奶奶病已重,卧床兩年後去世,緊接着三年大飢荒來了。直到六三年他們結婚六年多大哥出生,此後一直到七九年弟弟出世,十六年間父母親生養了六個孩子,到前幾年弟弟畢業分配,六個孩子無一例外全部供給上學,全部“躍”出農門。母親三十歲上生的我,父母親三十幾歲前的事我無從知曉,他們最勞苦的中年時光,在一個不不諳世事的十幾歲孩子眼裡,也無從判斷幸福與否。可是那時熱衷於探究未來急於要揭開命運之神神秘面紗的我,切切地拿拐彎抹角搜集來的父母親的資料,虔誠地“算”了一卦。卦辭說父母親早年命運多舛,如小溪之出於深山,然後將一路奔騰曲折向前,勞碌不止;直到老年則萬事亨通,安享清福。我一遍遍地看這卦辭,想象那時背負着六個讀書郎的父母,也只能擁有勞碌的漫長歲月。但至少晚年還可以得到補償,算是點慰藉吧。
??也許是我不經意地把預測的結果向母親透露了點,也許是母親看我們漸漸長大,覺得應該“痛說革命家史”,總之,從母親的回憶中,我預測的一半得到印證,後面的一半美好,我堅信一定會呈現於父母的生命歷程中。可是這樣的“迷信思想”丁點不敢在父親跟前流露。父親是村裡最早的黨員之一,是個堅定的無神論者。無論多大的困難,他都從最現實的渠道去解決,一年中除了十月一送寒衣,從不求神敬佛。在父親長年影響下,母親也不迷信。從小到大,記憶中我家的院子是最敞亮的,因為父親母親從沒有別人家的那些神秘的忌諱,沒有別人家空氣里充斥着的看不見、得罪不得的忌諱:早晨起來空腹不能出門、要吃餅子千萬不能先要尖兒、鍋蓋不能立在鍋後面、剛盛的飯不能直接從掌勺者手裡接、得放到鍋台上再端起來、不能用一根筷子吃、潑水不能隔着門檻……似乎一舉手一抬足都有忌諱在那瞅着,不由得讓你手腳輕點,再輕點。可是我家裡就沒有,我們的夜晚一樣是黑的,卻是純凈的。
??農業社時,我家只有父母親兩個勞力,承擔著一大家子的口糧。哥哥大姐漸漸長大,飯量大增,力氣也有了些,父母也不像村裡大多數人一樣讓他們輟學掙工分,家裡還有需要人照看的弟弟妹妹,父母親的艱難,難以想象。八十年代初包產到戶后,家裡人口多,分了十來畝地,但勞力還是只有兩個,家裡還有年幼的孩子。父母親摸黑下田幹活,父親一干就是一整天,母親還得趕放學時間回來做飯,然後給父親提到地頭。父母親的能吃苦,在方圓幾十里有名。沒有老人的家庭,我們那兒叫“單幫子”,這樣單幫子比較少,單幫子家庭中孩子眾多的,也數得清,而孩子眾多並且都供給上學的,在家鄉方圓百里寥寥無幾。因此,當我們兄弟姐妹接連考學、走上工作崗位后,地方行政部門還作為勵志榜樣,給父母親頒過獎。所有的人都說,父母親終於熬出頭了。我也這麼認為,我看到父親的胸挺得直了點;逢年過節,父親還是喝酒,卻很少醉了,父親喝醉酒後不再像很久以前我們還小時,淚流滿面地哭訴他的娃吃不飽他的娃穿了破衣裳。
??工作后忙碌起來,瑣碎繁忙的日子代替了青春的迷惘,將那些與預測命運有關的書籍束之高閣,開始相信命運在自己的把握中。父母親的孩子大抵都這樣理解人生。所謂的把握,也不過是在既定的軌道上,奮力向前。大哥成了人人稱讚的好乾部,卻一直沒有大的升遷;大姐是一個效益總不見起色的單位里兢兢業業的中醫大夫;我和二姐為保持優秀教師的教學成績而竭盡全力……即使這樣,在吃“皇糧”的隊伍中,我們大多屬於底層。工資全用來生活,也許還算綽綽有餘,可是從九十年代起,住房開始商品化,一棟棟巍峨漂亮的住宅樓拔地而起,大哥最先開始勒緊褲腰帶修房,剛剛從我們的考學壓力中解脫出來的父母親,又開始了新一輪的吃苦。前幾年我們在外讀書時風調雨順,有了較多的餘糧,父母親磨成面,一袋袋給哥哥嫂嫂送去。門外有塊地,由於在村子裡邊,地氣干,以前一直種着修長的白楊。父母親把樹砍了,種上各種蔬菜,一有空就挑水澆地。除了冬天,一直有新鮮的蔬菜。我結婚前的兩三年裡,住在家裡,經常受父母派遣騎車給哥哥送菜,看着父母親給哥哥姐姐精心挑揀蔬菜,挑剩的才留下自己吃,菜少了乾脆就不吃。有次見嫂嫂把吃不了的菜大把的送給鄰居,心裡很不是滋味。我結婚後,弟弟妹妹一畢業直接去了外面,父親只有自己送,隔三差五的,父親就騎着自行車,給我們逐個送來。餘糧吃完,那幾年乾旱,莊稼歉收,不知是我們覺得父母親還很有力,還是根本就習慣了只向父母親索取,我們很少留意父母親的困難。那年端午節,天幹得令人絕望,我和丈夫回到娘家,儘管父母親強顏歡笑,我還是感覺到他們內心深處的無助。丈夫是個有心人,他悄悄問我父母親的積蓄,我怔住了。在父母親的概念中,餘糧就是積蓄。他手裡縱使有點餘款,不是添置件居家器物就是花到田裡。並且,靠一年兩頭的大肥豬的錢,供給我們上學的父母親,由於糧價高漲,地里歉收,已經一連幾年沒養豬。丈夫說你家沒一袋糧食了,還不買糧食吃啥呀?我不相信,又搜尋了一回,確實沒糧食了!那天的太陽白晃晃地熱,天高地遠,覺得自己卑瑣得要化成一撮土。丈夫當即返回去取了幾百斤小麥的錢來。多少年後,父母親還記着這件事。如果我們也像父母親一樣記着他們給予的恩惠,我得準備多少本備忘錄?共2頁,當前第1頁1『作者:指尖囈語』
??我們一個個搬進敞亮舒適的樓房中,父母親終於鬆了口氣。他們也一天比一天老了,父親的牙齒開始脫落,早年零星的白斑大片大片地出現在手背胳膊,脖子,塗擦的葯一瓶二十多元,一瓶擦半月多,父親看顏色稍微轉暗就捨不得擦,自己到處找蕁麻。母親血壓高,腰椎又有骨質增生,長年得服藥。母親記性時好時壞,大概是孩子的事記得老緊,自己的事忘性大,葯服得不怎麼及時。看着“氣色好”,皺紋舒展時,準是忘了吃藥而浮腫。
??這樣的身體,我們都很擔心。屬馬的父親今年六十六歲了,母親只小他一歲。這樣的年齡,已不適合乾重體力的農活。幾年前就輪番勸說父母親不要再種地,我們按月給生活費。父母親一直不願意,說他要種到七十歲。去年才把幾塊山地給了地少人多的親房,剩下的說什麼也不放手。丘陵地區,一條小河沖刷了千百年,才衝出一狹長的川套,大半還住了人。饅頭狀的山丘,幾代人肩扛手刨,硬是把層層疊疊的山切豆腐似的修成了細密整齊的梯田。大約是為了節省土地,山路依然是羊腸小道,因此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古老得無以考證的獨輪車。在最陡的一段路上,推車的人根本無法靠拉剎車控制車子的速度,得一個人在前面按住,一步步挨着下山。一次父親裝了太多的麥捆,母親雖然幫着還是沒控制得了獨輪車,父親情急之下把車子掀翻,才避免被車帶着飛奔下山的危險,可是母親慢了點,車輪軋了左手小手指,麥黃時節,父母親都沒當回事,結果因骨折而變形,奇怪地彎曲着。這根手指,是母親教育我們認真讀書的法寶:惟有種地苦,不好好學,就得過最苦的日子。可是當我們拿她早年教育我們的話語來勸說放棄種地時,母親卻說種了一輩子地,不種不習慣。一場夏收結束,父母親一下子老去幾歲,可當新面磨好,逐家送去的時候,彷彿又有了使不完的勁。
??父母一手拉扯大六個子女,到了老年,卻守着空巢。我離家最近,經常回去看看,還是不能達到父母的期望,一到星期五,父親經常打電話問回不回去,吃啥飯。有幾次丈夫孩子沒帶,一個人回去的,母親仔細揣摩,認定是我家務忙。以後父親很少叫我回去,做了包子、餃子,或者蒸一回自認為不錯的饅頭花捲,就趁熱送了來。有時騎自行車,有時大冷的天騎了摩托,放下東西就走。父母親把在外地的孩子的愛,集中在逢年過節。特別是五一長假、春節,早一兩月就盤算着。我忽然發現,老共產黨員、堅定的無神論者——我的父親居然迷信起來了。他開始有了忌諱,有了禁忌外地的姐弟回家離家,他都很重視日期選定,有時甚至暗示大哥也去廟裡上香朝拜。把我的重大發現當作新聞給姐妹們說,大姐說父親早在我和二姐上師範時就有這種傾向,一次大約是三歲的侄女太想姑姑了,指着門外說,二姑姑回來了!父親非常憤怒,罵哭了侄女,警告她不許胡說。一連幾天父親憂心忡忡,直到收到我們的信才安心。
??直到現在,我還是不明白命運是否可以預測,有了充實的日子,即使不明白我也不再迷惘。但是年少時給父母的卦辭還是沒有忘記,也許,那只是我對父母親的一份美好的心念;也許,在他們忙碌的晚年裡,確實擁有了快樂安逸的心情。
共2頁,當前第2頁2『作者:指尖囈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