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晉南一個普通的小村莊里,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我的父親母親都是地地道道的農民。
我小的時候身體虛弱,記得當時我得的是小兒黃疸,幾乎天天要打針,屁股腫起老高。我對童年最深刻的一個影像,就是在快過年的時候,我披着一件破棉襖,一拐一瘸的走到我家西邊一個乾涸的池塘邊,看村裡人殺豬。
八十年代初的農村很貧窮。那個時候,饅頭夾白糖是難得的美食,有一次,我又偷吃家裡的白糖,結果把盛糖的玻璃瓶給打碎了,白糖撒了一地,我嚇壞了。父親當時正好挑水回來,看見后明顯很惱火,但又無可奈何,只好說:“打就打了,就當是都吃了吧”,然後又去挑水了,我才如逢大赦的鬆了口氣。
為了給家裡增加一點收入,父親母親種了幾畝叫做“生地”的中藥,他們千辛萬苦的侍弄,終於把那些中藥收回了家。然而一天晚上家裡失了火,正好是放中藥的房間。家裡煙霧瀰漫,鄰居們都來救火,潑水的搬東西的好像到處都是人。火終於撲滅了,中藥也徹底的毀了。我站在紛亂的人群中,木然的看着母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幼小的腦袋無法理解她為何會如此傷心。父親在一邊安慰母親,然而當他抬起臉來,我看到有一刻,他臉上是和我一樣的木然。
我小時候很淘氣,不是去村西邊偷西瓜,就是到村東邊偷蘋果,還曾經對着女同學撒尿,以迫使她退出和我搶板凳坐的競爭。有一次,父親在炕沿上算賬,我在炕上追着弟弟玩。父親的帳明顯算得不順心,弟弟的哭叫聲讓他更加心煩意亂。在幾次呵斥無效之後,父親終於勃然大怒,抓起我就扔下了炕。我吊著一隻受傷的胳膊,兩個月以後才恢復。
家裡的窘迫終於使父親決定改變。父親在村裡是很有人緣和威望的,他和鄰村的一個堂叔一起,拉起了一支建築隊,到侯馬等地攬工程,給人家蓋房子。我到暑假就去父親的工地玩,那是我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每天吃着鬆軟的大饅頭,經常能吃到肉,偶爾還可以到侯馬寬闊的馬路邊上吃一些小吃,最好玩的是在工地上的大水池子里和弟弟抱着桶玩水。只是那兒的住宿條件不很好,竹夾板搭的床讓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後背生疼。幾年以後,父親帶着一萬多塊錢回家了。那時候,萬元戶還是很稀罕的,父親以為,這些錢夠我們兄弟三個上學和家裡生活的了。
然而,事實很快證明父親想錯了。隨着我們兄弟越來越大,學費等開支不斷增多,父親母親不得不精打細算。我初三的時候沒有考上高中,在決定是否複習一年的時候,我對父親說要不我別上了,省下錢讓哥哥弟弟上學。母親當時正好提了一桶豬食站在廚房門口,聽到我的話以後說,只要你想上,我和你爹就供得起,然後母親就去餵豬了。
母親對豬有特別的感情,她總是精心的伺候着家裡的豬,有時候半夜豬哼哼幾聲,她也要跑去看一下才安心。因為在這些豬的身上,有我們的學費,衣服和褲子,甚至還有家裡的柴米油鹽。有一次,收豬的來家裡捉豬,豬嗷嗷亂叫着躲藏,但終於被捉住捆綁了起來。父親和收豬的在算賬,母親卻悄悄的跑回了房間。我透過窗戶上的玻璃望去,看見母親在偷偷的抹眼淚。我想,母親應該是捨不得她傾注心血養的豬吧。畢竟,在一起相處久了都會有感情的,即使對動物也不例外。
我終於考上了縣裡的一所普通高中,然而學習成績卻不怎麼樣。高一期末考試的時候,我的物理只考了44分,可是陰差陽錯,因為“4”和“9”很像,錄成績的時候把我的物理分錄成了99分。憑藉著這意外多出來的55分,我的成績從全年級130多名一躍排到了80多名。那時候收高二的學費是以高一期末考試成績為參照的,100名以後要多交好幾百塊錢,這就意味着父親母親要頂着烈日,多種幾畝地才能為我掙來這些學費。可是我當時不懂這些,也沒有多想,拿着卷子就去找我的班主任,說是給我算多了,給我改回來吧。我的班主任是一個姓安的女老師,她聽了我的話以後,想了一想,對我說:“你傻啊,就這樣,別給別人說,你回去吧”。現在回想起來,她真是一個善良的人,作為她的學生,我要向她鞠躬致謝,祝她一生平安。
高二分科的時候,我選擇了文科,因為我的理科實在太差。我的優勢終於發揮出來,高二期中考試的時候,我考了班上第六名。我回家告訴父親母親的時候,他們都很高興,父親中午吃飯時還喝了酒,絮絮叨叨的給我說要好好學,以後考個好大學。到期末考試時,我就考了班上第一名,一直到高三,加上那些復讀生,我的成績都是班上的第一第二名。臨近高考的那個學期,父親母親知道我學習辛苦,每次在我回家返校時,都會給我帶上十幾個雞蛋,讓我在學校吃,好補補身體。
我高考時考了442分,我報的第一志願是中國政法大學,分數線是445分,因為3分之差,我未能如願,只好進了省里的一所大學。如果我當時能蒙對一道選擇題,如果判卷老師對我的作文高看一眼……,我的人生軌跡就會發生巨大的變化。可惜,人生沒有如果,只有殘酷的現實。
我上了大學以後,我的哥哥也在上大學,弟弟也上了初三,家裡的負擔前所未有的重,但父親母親總是按時給我寄生活費來。只是每次放假回家,我都會發現他們頭上的白髮一次比一次更多,腳步也更加沉重。在他們身邊,我經常難過得不知所措,他們反過來安慰我,說就這幾年困難一些,過去了就好了。我不知道,為了我們兄弟,父親母親曾經付出了多少辛勤和汗水。他們把自己的青春和熱情,都毫無保留的奉獻給了自己的孩子。
即便父母傾盡全力,我在學校的生活仍然過得很艱苦,所幸我遇見了後來成為妻子的女朋友。她是一個嬌小溫柔的女孩兒,家境比我好很多。我們把家裡寄來的錢伙在一起,由她籌劃安排各種開支,當然她的錢要比我的多很多,可她從來沒有在我面前提過這一點。我們在一起哭過,笑過,吵過,鬧過,風風雨雨地戀愛着,終於難捨難分。
大學畢業的時候,我通過了公務員考試。在決定我的工作地方的問題上,我和父親母親第一次發生了激烈的衝突,父親母親想讓我回老家,而我想去女朋友所在的城市。因為我清楚,按我家的情況,是不可能在老家為女朋友安排工作的,我回老家意味着我們的結束,而我是可以選擇分配到女朋友所在城市的。父親母親為這事專門跑到學校,父親知道兒大不由爹,心急如焚卻又不得不慢條斯理的給我分析分配回老家的好處,母親則在一旁眼淚汪汪。然而我實在捨不得女朋友,辯解着說我想和女朋友在一起並沒有錯,將來可以把父母接到身邊盡孝。最後父親母親甚至說出斷絕關係的話來,我卻堅持着自己的想法不為所動。最終我還是分配到了女朋友的家鄉並和她結婚。我可以想象到父親母親無法說服我時的痛心,然而也無法想象女朋友如果要離開我她會如何的難過。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在這件事上做的是對還是錯。生活啊,總是在給我們出各種各樣的選擇題,卻似乎從來沒有正確答案,任憑我們在感情的漩渦里迷茫掙扎。
我們兄弟相繼參加工作以後,父親母親終於可以歇口氣了。只是大哥的身體不是很好,弟弟的工作也沒有完全安頓下來,父親母親不放心,有時候硬給我們錢,有時候託人找關係,還在為我們操心着。我曾經勸過他們,說做父母的盡到責任就行了,沒必要也沒有可能一輩子照看着孩子,再說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的問題還要各人去解決。父親母親卻說,趁他們現在還能動,能為我們做點什麼就做點什麼吧,等將來他們不能動了,也能安心了。
也許只有自己做了父母以後,才能真正理解父母對孩子的感情。前一陣子父親母親來家裡住幾天,一次吃過飯以後,我陪他們閑聊。孩子在家裡到處跑着玩,不時拱到我的懷裡讓我抱,父親微笑着看着我們,目光柔和而有些痴迷。也許,他是想起我小時候偎依在他身邊的情景了吧。閑聊中,我又一次勸父親不要再為我們操心了,父親有些動情的說,你看你到哪兒都先要照顧好胖(我家孩子小名),爹也是想多給你們兄弟幫點忙,想讓你們都過得好點啊。那一刻,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只有濕潤在眼眶裡蔓延。
時光腳步匆匆,父親母親也在漸漸的老去。但那種深沉堅韌、無私無悔的父愛母愛,卻一直溫暖着我的心靈,溫暖着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