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旺
1977年九月一日,我讀初中一年級,我上的第一課是語文,給我上第一課的是姚老師。姚老師的名字叫姚天秋。(1951年出生的人,當時畢業的時候,十七歲了)
姚天秋是一個1968年高中畢業的老三屆,1977年,姚天秋二十六歲,他懂得很多,知識面很廣。他本來是可以考上大學的,可是因為他有一個有政治問題的爹,連報考的資格都沒有。不過,起初他並不知道自己不能報考的。在那一年的10月21日,當收音機里傳來恢復高考的消息時,姚天秋高興了好一陣子的,他連續兩個晚上都難以合眼。為了這個偉大的日子——————參加高考,他等了多久啊。最初,他以為已經停止了兩年的高考應該恢復,可是,毛主席接見紅衛兵的規模倒是越來越大,就是不見有恢復高考的消息。這樣的日子,對於,成績好的學生來說,無疑的難捱的,不過,對於那些成績不好的學生來說,他們巴不得沒有高考呢,說不定可以渾水摸魚呢。
一切有良知的人都希望文化大革命早些結束,可是,誰也沒想到文化大革命竟然進行了十年,姚天秋一年年期望能參加高考的心愿都一次次落空了。
1976年,毛主席逝世的時候,姚天秋先是感到一陣十分的落寞,總覺得以前常常說要向毛主席表達內心的感情,現在,毛主席沒有了,以後可向誰去彙報思想,雖然那種彙報都是自作多情的彙報,不要說這些莘莘學子,當年毛主席的女兒李敏不是也難以見到自己的父親嗎?更不要說是天高皇帝遠的青少年學生。姚天秋感到毛主席真是好人,要不是毛主席開創的社會,他的爹怎麼能從一個解放前的僱農成為新社會的人上人——————公社書記呢。
現在毛主席沒了,以後,自己不就是一堆行屍走肉嗎?連靈魂都沒了,人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可是,他很快發現,雖然有很多人為了毛主席的逝世傷心流淚,可是,不也有人抱着不算太悲傷的態度嗎?是啊,不要說在中國,就是他所在的這個縣,不,就是他自己所在的這個公社,該有多少人啊,幹嘛毛主席的死一定要自己一個人背着這良心債呢。慢慢地,姚天秋髮現,毛主席過時以後,旭日照樣從東方升起,夕陽照樣從西方落下,地球照樣運轉,婦女也照樣生孩子,地上照樣長出金燦燦的稻子,菜地照樣收穫着茄子和辣椒。所以,姚天秋慢慢地感到:毛主席死了,自己還得照樣活着,不但得活着,還得好好地活着,只有這樣才能“化悲痛為力量”,繼承毛主席的遺志,為四個現代化做出貢獻。
本來,姚天秋有個當公社書記的爹,他是可以通過“推薦”上大學的,雖然他的素質很好,用不着推薦就能上大學,可是,既然他有這個福分,可以享受公社書記子女的優惠政策,又何樂而不為呢。還沒有等他被推薦上大學,“四人幫”打倒了,文化大革命結束了。這還不算,縣裡很多人說姚天秋的爹和四人幫有瓜葛。一個小小的公社書記怎麼能和當時看來的龐然大物——————四人幫掛上鉤呢。姚天秋的爹也不是孫悟空,也不是哪吒,他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公社書記。不過,有句話叫做:“秤桿雖小壓千斤”。姚天秋的爹要不是因為四人幫的倒台,他可能還能當上縣裡的領導,因為他爹和地區的專員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而這個專員正是四人幫在這個地區的代理人。這個專員因為在文化大革命中整死過不少優秀的老幹部,用別人的鮮血染紅自己的頂戴,所以專員被判刑十八年。姚天秋的爹也被判刑五年。他爹想不開,一氣之下,他想用一根繩子結束他自己的生命,可是,因為被人發現,姚天秋的爹被人救下了,結果是五年徒刑照樣執行,一天也不能少。
自殺這樣的事情,要是放到文化大革命,肯定會被說成是自絕於黨和人民,會有很不好的下場,現在是華國鋒當主席,社會總比以前還是要清明一些,自殺不但有人救下,而且上吊的事情也沒人追究,更沒人說他自絕於人民。不過,姚天秋高考的事情還是被擱下了,其實這和爹的自殺無關,也就是說,無論他爹是自殺還是不自殺,因為姚天秋有個屬於“三種人”的爹,都是不能參加高考的。
姚天秋想:現在,文化大革命也結束了,就連四類分子也可以參加高考,說是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個人的政治表現。可是,對於三種人的子女,比四類分子都要低得多。所謂三種人就是:追隨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造反起家的人、幫派思想嚴重的人、打砸搶分子。不但三種人要倒霉,就連他們的子女也不得參加高考。
看着成績遠遠不如自己的人都上大學,姚天秋感到心裡像是了堵上什麼似的。那一年的高考,因為準備倉促,有些人已經好久沒有接觸課本了,純粹是抱着試試運氣的想法去參加高考的,以至於有人將古文翻譯這一題做得五花八門,笑料百出。在高考以前,一個同村的青年古文底子很差,有一段課文是這樣的,“驢不勝怒,蹄之”。和姚天秋同村的青年翻譯為“驢子比賽不能取勝,非常憤怒,埋怨這雙蹄子”,“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這個人錯誤地翻譯為:“以前知道我的人我就不發請柬了,後來的人還是可以追上我的。”就是這個同學,在姚天秋的輔導下竟然也考取了北京大學,可是,作為同樣渴望有機會考大學的青年,(不過三十歲的人都應該是青年),被輔導者考取了名牌大學,輔導者則連報考的資格都沒有,那是怎麼樣的一種痛啊?!
姚天秋考不成大學,他打起背包,繼續來到這個只有三百個學生的朱湖中學。
在這裡,他已經教了六年的書,算是老資格了。他本來是不想再回來的。這個小學,哦,對了,自從1976年開始,這所小學已經改成了附小,也就是說這裡也必須辦初中了。隨着人口的不斷增加,學生的增加,辦學規模在各地都已經得到擴大,朱湖小學現在其實是一所小學和初中兼備的學校,這裡共有四年級、五年級,初一年級,初二年級四個年級,四年級兩個班,五年級兩個班,初一和初二則各一個班。
姚天秋在這個學校的教學可以說是鶴立雞群,十幾個老師,別的語文老師連語文的基礎知識都半生不熟,而他卻能對於語文知識滾瓜爛熟。他能夠背誦二百首唐詩,他能夠一字不差地寫出三十六計,我國的五十六個民族,他能夠十分輕鬆地寫出五十個民族,他還能把十分生僻的知識——————比如枯燥的文學常識總結為通俗易懂的東西。比如,魯迅的文學作品他能夠用“清平樂”的格式總結出來,便於學生記憶:乙己故鄉,吶喊寫篇章,藤先生到百草園,朝花夕拾輝煌。他的解釋是:孔乙己和故鄉這兩篇文章,是選自魯迅先生的《吶喊》,“藤野先生”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是選自《朝花夕拾》。
有一次,姚天秋在黑板上寫了幾個美觀大方地空心字,不要說是將文學常識表現出來,就是這美麗的空心字,多少城市的重點中學同學都沒有機會看到。而我卻有這樣的機會,我能不高興嗎?他那些空心字寫着:車胤囊,雪孫康,匡借光,蘇秦傷,孫敬梁。在這些空心字的旁邊,姚天秋又用兩行娟秀纖細的粉筆字做了註釋:車胤為了讀書有好的光線,他把許多螢火蟲用一個袋子(囊)裝起來,然後在夜晚繼續看書。下雪的時候,貧寒的孫康為了看書,藉著白皚皚的積雪的反光來看書。……
這樣的知識點的介紹,在那個年代的農村附屬初中,應該是鳳毛麟角的。
姚天秋老師後來據說離開了那所學校,去了鷹潭,我至今已經有三十年沒有看見過他了,很想他,給我印象十分深刻的語文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