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麼“淘金”竟會成了這個隱藏在大山溝溝里的村莊的名字。
那時候,我很青春,這名字和村莊一起美麗在心底深處。記得是趁着濃濃的夜色走進淘金村的,除了統一着黑色的青瓦背,我什麼也沒有看清。遠距離的行走,已把一腔的興緻弄得支離破碎,很香醇的農家飯倒是徹徹底底地安慰了前胸貼後背的腸胃。
夜深人靜,獨自躺在農家的床上,咀嚼着“淘金”這個村莊的名字。但因對這村莊的陌生,又沒有任何語言和文字的牽引,終究理不出一點頭緒來,卻把有些疲憊的睡意趕得了無蹤影。這時候,下起了雨,淅淅瀝瀝的,如山裡漢子般穩健而從容。窗外似乎有一株芭蕉,應當是翠綠且繁茂,雨點打在葉片上面濺出了一大片很有規律的聲響。突然間,有“獨坐窗前聽風雨,雨打芭蕉聲聲泣”的詩句闖進了腦海,卻少了孤獨與悲涼的意境,多了些空靈和悠揚的韻味。有了這空靈這悠揚,藏在夜幕中的村莊竟在我的意像里無來由地生動起來,夢便在這沒能窺見的村莊內香甜地遊盪。
天還沒來得及露出一絲曙光,我又不得不踏上了另一段行程,回首望去,除了一溜黑色的青瓦背,依然看不透淘金這個村莊。以後的十七年,我沒能再去淘金,但淘金一如既往地柔柔地閃爍在記憶里。想到淘金,就會想到那株應當是翠綠且繁茂的芭蕉,就會泛起空靈和悠揚的韻味。
十七年後的夏天,第二次去了淘金,沒有了步行的艱辛,卻在小車的顛簸中時時思念當年的足跡。記憶似乎凝固了,怎麼也鼓動不出從前的鮮活。那蒼茫的大山,那曲折的小徑,那清亮的小溪,遠不如十七年前那樣清脆活潑。
到了原來夜宿了一晚的農家,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房前屋后尋找那一株一直眷戀在記憶中的芭蕉。搜索了附近的每一個角落,有蒼勁的大樹,有勃蓬的小草,就是怎麼也找不到屬於我的那一株翠綠與繁茂。問及主人,說是從前這裡也不曾生長得有芭蕉這樣的植物。我不禁啞然,難道十七年前的那個晚上雨打芭蕉的悠揚只是我自己的一種臆想?但那晚的情景是實在的,是美麗的,是活潑而生動的。主人說也許我聽到的是雨滴打在村葉上的聲響。放眼望去,這村莊的房前屋後到處都生長着綠得十分坦然的大小樹木,闊葉、針葉不一而足,微風吹過,嘩啦啦的林濤一波一波地激蕩着,如潮似浪。空氣也非常的潔凈,如剛剛被水洗過一樣的透明。我突然間有些釋然,雨打芭蕉也好,雨敲樹葉也罷,大可不必再去深究,多年來心中一直擁有着一種美麗,這就夠了。
主人說,這村子原來不是叫淘金,而是叫“掏(系的意思)船溪”,因整個村子所處的山勢像極了一艘小船,船頭正朝着一株古老的大樹,就如這艘小船漂泊太久最後系在大樹上憩息了一樣,因故得名。後來,村子邊發現了金礦,遠遠近近的淘金人蜂湧而至,山上、溪邊到處熙熙攘攘,僅炸“燈盞窩”(湘西的一種著名小吃)的小販都有十幾個,那熱鬧的景象就是現在的大鄉鎮集市也不過如此。久而久之,村名改為了“淘金”,淘金的熱潮退卻之後,就約定俗成下來了。
我走進淘金村時,這裡已失去了昔日的繁華和喧囂,所有事物都顯得沉靜而安祥,就連雞狗的啼叫都變成了一種低低地吟唱。彎來折去的小路在屋與屋之間毫無規則的出沒,是泥土和沙石的結合,沒有滄桑的石板也沒有現代的水泥。只能從偶然出現的某一幢老屋裡讀得出被淹沒在歲月中的繁榮,歷史的痕迹全都鐫刻在高大陳舊的屋樑和風雨剝蝕的院牆上了。和湘西所有的村莊一樣,淘金稍顯寂寞,除了老人與小孩,青壯年們大多被打工的浪潮淘洗得所剩無幾。
走進一家人的屋檐,老老少少正在撿拾着一大堆綠中帶黃的煙葉,豐收的喜悅飽滿地洋溢着。戶主說,在傳統農業的基礎上烤煙也逐步成為淘金村的新興農產品。這小小的葉片能成為產業嗎?能。這五十多歲的漢子站起身來,一雙長滿了老繭的大手在面前有力地劃了一個大大的弧形說,我們這附近的樹原來都砍得差不多了,八十年代末期種上樹后還不是長起了這麼多的森林,這煙葉一樣會長起來的。我從縣誌上看到,二十年前,淘金村乃至整個高峰鄉都掀起了植樹造林的熱潮。那幾年,這裡所有的山頭、溝谷都招展着紅旗,嘹亮着號子,煉山、挖穴、撩壕、植樹,把好幾個冬天錘鍊得紅紅火火。這紅紅火火一直茁壯着,貫穿了二十年的日子,讓山頭、溝谷長滿了樹,流淌着綠。我有些明白,淘金沒有了黃色的金子,但這綠得醉人的景象又何嘗不是另一種金子呢?
走出村子,回望那隱藏在樹林中的一片片如魚鱗般起伏的青瓦背,我知道,淘金雖然沒有雨打芭蕉的悠揚,但她依然會一直柔柔地美麗在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