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陳軍老師
30多年前,我在一間中學讀書,這彷彿還是昨天的事,轉眼之間,我們離開母校已經三十多年了,山還在,水還在,恩師的音容猶在,不思量,自難忘,從不敢將師恩遺忘。
三十多年前,我上的那所中學,叫羅崗中學,老一輩的人叫興寧二中,它覆蓋羅崗、羅浮、大坪、黃陂四鎮,辦公樓是德國人留下的天主教堂,還有個外校門,就在現在的大馬路邊,由四根又高又大的方柱構成,上面一個拱頂橫跨校道兩邊,就象清華二校門一樣,它是羅崗中學的標誌,現在好象找不到了。早在文革前,這是一所鼎鼎有名的中學,得過全省高考第二名的好成績。由於歷史的原因,那時有一批名牌大學的老師被疏散到這裡任教,一時間人才濟濟,學校都住不下了,有些人只好租住在校外,他們之到來,如春風化雨,澆灌了一代學子,使他們茁壯成長。不久,文革開始了,這些老師一個個被打成了右派,關進了牛棚。但這些人里沒有我的老師。他們離開學校好幾年後,我才來到這間中學。到我高中畢業那年,我幸運地趕上了恢復高考後的早班車。那是文革后百廢待興的黃金時間。當時還是工農兵管理學校,學校里沒有幾個正式老師,那些有才華的老師還在牛棚里。我第一次參加高考,自然也就沒有考上,說實在的,這不能怪我,我可以毫不吹牛的說,我讀書一向相當認真,但是沒有象樣的老師來引導我們,再認真又有什麼用呢,劉關張三傑,尚須孔明點化,何況我等頑劣之輩。那些泥腿子老師,除了教我們挖坑,就是教我們挑石灰石,別的都教不了我們,我不是懷疑他們的師德,這是歷史的錯,事實是這些人里也有很勤奮的人,但是他們跟我們一樣沒讀過幾頁書,連卡車的卡字都不知怎麼讀,叫我們暫時讀作上下車。
落榜后的那年秋天,正是桂花飄香的時候,我回學校重讀,學校已經煥然一新,校長換了,我看到有幾個陌生人在校園裡走動,校長的兒子正好跟我一個班,他自然是消息比別人靈通的了,他告訴我,那些陌生人就是我們新來的老師。這些人剛從牛棚里放出來,有的已經白髮蒼蒼,但充滿了朝氣,我們也被他們的朝氣感染了,在暗淡的日子,看到了一絲絲陽光,讓我們興奮不已。這些老師中有一人看上去比較年輕,他被分配來擔任我們的政治老師。當時我是文科班的一名學生,個子比較小,就坐在教室的第一排。上課鈴過後,進來的是一個中年人,四十多歲的樣子,可能是剛從牛棚里放出來吧,樣子比較黑,我一下子就從他臉上讀出了二個字:坎坷。他進來時,手裡拿着二支粉筆和一支捲煙,好搞哦,他竟然沒帶課本。坐在後面的幾個學生開始發笑。笑聲里,他健步走上講台,先吸了一口煙,便用了很有磁性的聲音介紹說,他叫陳軍,是我們新來的政治老師,然後就開始講哲學。同學們啊了一聲。啊,又是哲學。
你知道的,在所有學科中,政治課是最無聊的,哲學又是無聊中最無聊的一科,以前聽老師講哲學,學生一個個如坐針氈。我們學校外面是農田,不時有挑糞的農民從學校門前走過,到了老師講哲學,我就想出去跟那些挑糞的農民商量一下,讓他們來聽哲學,我去為他們挑糞,上小學時老師就教過我們挑糞的知識,可以說我有點內行。無奈我個子小,那些農民都不願意跟我做這樣的交易,我只好繼續留在教室里。當時教室里至少有一半人,準備在新老師轉過臉去寫黑板時,便開始睡覺,或看別的書。不可想象的是,直到黑板上寫滿了字,新來的老師始終沒有轉過臉去,他是反手在黑板上寫字,邊講邊寫,滔滔不絕,滴水不漏,所講內容在課本的哪一頁哪一面,他都爛熟於心,令人嘆為觀止。他在黑板上寫的那些字,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漂亮的字,有很多還是繁體的,比如無產階級的無字,簡直就是一絕。陳老師抑揚頓挫的語調,特別是他那淵博的知識深深吸引了所有在座的學生。猝不及防的,陳老師文理雙修的學識很快就把我們帶到一個我們從未想象過的夢幻般的奇趣世界里。從那時我們才知道,原來知識是那麼美好,美到讓我們每一個同學都不想從這美妙的世里走出來,以至忘了時間,忘了下課,下課鈴響了都不知道。直到陳軍老師宣布下課,教室里才象突然炸開了一樣,大家把陳老師圍起來,問他下一堂課是什麼時候。我們就在期待中等待陳軍老師下一堂課到來。只要是陳老師的課,教室里肯定早就坐滿了人,有些還是別的班流串過來偷聽的。
我清楚地記得,有一回,我沒有按時交作業,陳老師很生氣,他便把我叫去了。那是初冬的一個晚上,教室里已經頗冷,我到陳老師那裡時,正好有幾個和我一樣搗蛋的同學從陳老師的房子里走了出來。不瞞你說,我到過很多老師的房間,別的老師的房間里都有一股很濃的藥味,陳老師房間里沒有,他也比別的老師年輕。我走了進去,屋子裡比外面暖和一些,沒有電燈,陳老師正在一盞大油燈下批改作業,我們學校白天有沒有電,我們不知道,那時我們幾乎沒有任何電器,除了那幾個凶神惡煞一樣的廚工要從井裡抽水,沒有人會留意白天有沒有電,總之一到晚上,學校便停電,即使來一下電,電壓也很低,低到連日光燈都無法啟動,短接也不行,亮一下就會熄滅,所以一到晚上大家都點油燈,老師用的是大油燈,學生點的是用墨水瓶做的小油燈。陳老師從油燈下抬起頭來,直接就問我,你還想不想考大學。那時不象現在,那時的老師和學生都很單純,因為單純,所以直白,我回答說,想啊,誰不想考大學誰就是小狗,但以我的成績,恐怕很難考上,我們這代人,先天有缺陷,名義上是高中生,實際情況是,從小學開始,老師就不讓我們讀書,卻叫我們到地里去刨坑種蔗,操場上的那些坑就是我們親手挖的,你看我們挖得怎麼樣,橫平豎直,夠整齊吧。陳老師被我的話逗笑了。他說,這些情況他何嘗不知,你們這代人是不幸中的幸運兒,等來了恢復高考的早班車,有多少人已經等不及了,要好好珍惜這一機遇。然後陳老師又對我說了很多鼓勵的話。我知道的,陳老師與我們非親非故,我們只是他的學生,學生雲者,他這樣殷切的鼓勵我們認真讀書,從小的方面講,是希望我們有一個好的前程,從大的方面講,是要把十年文革給國家造成的損失補回來。就某種意義而言,陳老師只是一個普通教師,但在我的眼裡他始終是偉大的。
不怕別人笑話,我是農家子弟,父母對我的期望不高,他們也不知道怎樣鼓勵我們讀書。我常常想,要是沒有陳軍老師的鼓勵,我可能一輩子也走不出山門。就這一點而言,陳老師對我們恩同再造,雖結草銜環也無以為報。幾十年來,每當我在工作和學習中遇到了困難,只要想起陳軍老師對我說過的那些鼓勵的話,我便忘掉了暫時的困難,繼續努力的工作和學習。陳軍老師名義上是我們的政治老師,但他除教給我們政治課的知識外,我們的世界史知識幾乎都是他教給我們的,他不光教給我們知識,還教給我們學習的方法,據別人說,陳老師在中國人民大學讀書時就是個出類拔萃的高材生,后遭黃楊厄運,但他的這些讀書方法,在別的老師那裡是學不到的。那時陳老師還身兼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除了給我們上課,鼓勵我們認真讀書,他還要負責管理學校。陳軍老師到我們學校,前後只有半年多,這段時間也是陳老師短暫而坎坷的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找到了發揮他的才華的陣地,儘管這陣地很小,畢竟有了個好的開端。他來的時候學校還沒從文化革命的混亂中走出來,有不少社會上的人到學校來作案。內憂外患的重擔就落到了陳老師的身上。這段時間裡,他夜以繼日的工作,半年後情況就完全變了,學校里秩序井然,再沒有人敢到學校來惹是生非。
這麼多年過去了,有很多細節我已經遺忘,有些事卻記憶猶新。我們學校的外面是羅崗河,每天放學后,我們這些男生都會結伴到河裡去洗澡,且不穿褲子,我們都是三年經濟困難時期坐的胎,個頭小,不穿褲子也不會引人注目,引人注目的反而是那些穿着褲子洗澡的人,我們都把他們當作怪物。那時的河水還是清澈的,兩岸的村民隨便在沙灘上挖一個坑,清清的泉水就會從裡面冒出來,這就是他們每天的飲用水。渴了我們也會喝幾口,村民們是不會理睬我們的。在我們洗澡回來的路上,準會碰到陳軍老師和其他別的老師一起出來到田間散步,記得他們的隊伍里有清源老師和志強老師,還有幾個就不記得名字了。他們在談論一些教學上的事,爽朗的笑聲很遠都能聽到。見我們走過來,他們一般都會停下來,跟我們說幾句話,見到個子小的,他們還會摸一下你的頭,或者開幾句玩笑。笑聲便在田野間飄蕩。這是多麼美妙的時光啊,可惜我們已經無法消受了。
我們的學校是大山裡的一間中學,陳軍老師的家在城裡,離我們學校少說也有40公里,大都是彎彎曲曲的山間公路,險象環生。車毀人亡的事隨時都可能出現。就因為如此,很多人都不願意來我們學校任教。為了方便陳軍老師專心工作,學校把陳軍老師的的家屬也接到了我們學校。師母是個非常漂亮的小個子女人,她沒有工作,帶着兩個四、五歲大小的小男孩,學校便讓師母在我們學校飯堂旁邊開了一間小店。我有好幾年沒回母校了,不知道那裡變化了沒有,那條大樟樹應該還在的,當時的飯堂就在大樟樹的西南邊,小店又在飯堂的西側,門前還有一口水塘。所謂的小店,實際上沒有什麼生意,你知道的,那時的學生不單沒錢,學校的條件也很艱苦,學生渴了只能喝生水,菜也是從家裡帶來的乾菜,一缸菜要吃6天,為了不讓這些菜變質長霉,菜里都加了很多鹽,要是駱駝吃了這樣又干又鹹的乾菜,駱駝也會渴死,我們這些不是駱駝的駱駝,渴了就只能用生水解渴,熱水是沒有的,男女同學都喝涼水。師母很可憐我們這些學生,便免費為我們提供熱水,不管什麼時候,她臉上總是微笑着將我們的口盅倒滿。她有時也會跟我們開幾句玩笑,態度總是很和藹很熱情。每次看着滿滿的一盅開水,我的心裡總是暖暖的。說來有些慚愧,我們天天到師母的店裡去要開水,卻從未在她店裡買過一分錢東西,只記住了她那兩個可愛的小男孩的名字,我至今還記得那兩個小男孩的名字里有一個高字。
到了第二學期,剛踏進校門,我們就在校園裡見到了我們日夜思念的陳軍老師,那時英雄樹已經落凈了葉子,熬過了寒冬,正鉚足了勁準備開花,陳軍老師就站在這樹下迎接我們,他還是那樣微笑着一一和同學們打招呼,下午他便去縣裡開會。第二天我們便得到了噩耗,陳軍老師在去開會的路上出了車禍,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離開了他心愛的事業,連最後的話都沒有留下就走了。消息傳來,整個校園真情悲痛。我們怎麼也想不到,陳老師壯志未酬,就這樣走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我們最敬愛的陳軍老師,真的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嗚呼,天妒英才,無可奈何。
敬愛的陳老師,你教給我們唯物主義,但我們多麼希望真有在天之靈,願你在天國過得好,你是我們生命里的流星,燃盡了自己,點亮了後人。
不管別人信不信,但我信,老師水平的高低,對學生的成長起着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是個低能兒,這一點對我尤為重要,後來我便轉到了傳說中環境相對較好的興民中學,一個月後又轉到興寧一中。但不論走到何處,我們從未停止過對陳軍老師的深深懷念,他是我一生中給我幫助最多,鼓勵最多,也是最令我尊敬的恩師,還有就是謝復群老師、劉光蘭老師和羅洋校長,這三位師長都還健在,願他們健康長壽。
幾十年風雨蒼黃,在過去的日日夜夜裡,總想寫點東西來表達我對陳軍老師的懷念,一面苦於自己境況漂泊,難有餘暇,一面又因自己人微言輕,寫出來也是引車賣漿者之言,文體卑下,為精英們笑話,所以一直沒有下筆,這常使我不安於心,今日得於成文,也是聊以自慰罷了。
但以此紀念陳軍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