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的黃桷樹
我回望天空,在我離開的位置,樹枝結痂的傷口,米粒細小的黃桷苞,像嬰兒的手指,勾着了天空,我的碧空。
——題記
一
家鄉的黃桷樹有自己的性情和志趣:你什麼時候栽培它們,它們就什麼時候落葉,邊落葉邊又生出新葉來,生死相連沒有距離,微妙得很:金色的落葉還未落盡、還未完全失去生命的水分,你對它們的憐惜也未生起:仰眼就發現了它們初心的歡愉:嫩紅、鵝黃、瑩綠在了枝條上、在了風花雪月的天空,我家鄉的碧空。
黃桷樹是重慶的市樹,它生長在村邊、路口、街道、山坡、崖上……碩大古樸的林蔭可罩好幾畝天地,成為過往行人、老人、兒童、村婦、耕作的農人:歇息、納涼、遊戲、吹牛的妙處。它還有本事紮根在崖壁、石縫、牆隙,把身子和臉斜斜的伸向天空,伸向風雨日月的光芒中。
它們的根很有力量,在黑暗的泥石里可以鑽竄好幾公里遠;所以它們耐寒、耐旱、耐貧,生命力非常強大,能活好幾百年。你若到了重慶無論在什麼地方都能看見它們,有好多已經像英雄一樣戴上了古樹的牌子,驕傲得很。你不要被它們蒙了,其實它們都還年青,挺多算是風華正茂的中年。
二
黃桷樹落葉和其它喬木不同。比如銀杏的落葉:總是不慌不忙、憂憂寂寂地呆在樹枝上,等到它們的顏色徹底憔悴了,秋要揮手了、冬快要轉來了,才慢吞吞的落,落得傷情、落得冷;點都不幹脆。
黃桷樹落葉像重慶崽兒的性格:耿直、火爆、乾脆。說落就落、說愛就愛,絕不拖泥帶水、婆婆媽媽。特別是春天,遇上夜雨更不含糊。你起得早來,睜開眼睛:房屋地上、大街小巷、院壩廣場、工廠農村,整個天地都是它們瘋狂的金色,像大雪狂飆席捲而來,彷彿天下都是它們的了。胃口大,大得駭人;貪,貪得徹底。
環衛工人不喜歡它們,它們的囂張和撒野要害得工人們累彎幾天的汗水。但是,我喜歡它們。喜歡它們對根的情意、對土地的情意、對兒女的情意:回到根,成為根的養份;回到土地,成為土地塵泥;回到死亡和腐爛里,成為永生——為它們的兒女騰出生命的天地、騰出生命生長的風雨和日月。
只要你仰望一眼天空,仰望它們曾經舒展過的樹枝,你就明白理解它們了,你就會由衷地讚美它們,它們像母親一樣偉大,它們的飄落是一部詮釋母愛胸懷的宏偉詩篇。
春天雨後的清晨,太陽從東方升起,光芒萬丈,嬰兒般小指尖嫩紅的黃桷苞在天空上睜眼了……
三
目睹黃桷樹的落葉,你以為是秋天?是孤葉悲哀而凄婉的飄零?不是的,這僅僅是它們用秋天的幻境,用死亡和離別來演繹現實的春天,演繹生命的新生。生與死是如此的緊靠在一起,輪迴何須等待,死的時刻即時獲取新生。生命的接力變得不可思義的簡單和容易了,那些研究和討論生死觀的哲人和思想家們這回是真的可以閑適無事了。這的確令人坦蕩和安寧。人生若有與此相似的地方,死亡的時候真是可以舉辦盛大的歡舞和壯觀的鼓樂了。
林語堂先生說:“我們也許應該有一些以恆河般偉大的音律和雄壯的音波,慢慢地永遠地向著大海流去。”隔了幾行先生又說:“莎士比亞和大自然本身相似,這是我們對一位作家或思想家最大的讚頌。他只是活在世界上,觀察人生而終於離開了”。與自然相似的人生值得我們讚頌,那麼作為自然本身的黃桷樹呢?我想我沒有違背先生的意圖,他會說當然,我們一起讚頌吧:讚頌自然,讚頌自然生存的黃桷樹,讓我們的人生與它們相似,與大自然相似。
人生有許多種選擇,但是你永遠不要選擇丟掉家;人生會遇上很多次失敗,但是只要家在,你就不會到達絕境。這些年我一直在外漂泊,為生存為工作;但是我心裡裝着家,裝着家鄉的黃桷樹。因此我能夠將漂泊當成是人生的一次遊歷,一次生命最完美的收穫。在異鄉我看見其它樹木,特別是目睹它們落葉的時候,我就會讚美家鄉的黃桷樹,讚美它不會像它們一樣剩下光禿禿的樹枝等待春風,等待鳥的棲息、等待遊子的夢。它們永遠蔥籠,即使落葉也不會惹你淚落,讓你的夢永遠甜蜜幸福。
黃桷樹是一種很好攀爬的樹木,它們的樹榦粗壯、古樸、彎曲,總是給你的手提供攀附的伸援、給你的腳提供蹬踏的凹凸。小時候我喜歡爬到它的臂彎里用一個響午來夢春夏,甚至秋冬也不放過。像風兒、鳥兒在它的枝條上享受葉的撫摸、蔭的避護、愛的哺育。嘴饞了尋一朵黃桷苞,要那種嫩紅色的葉眼兒還未睜的,一葉葉撕開,撕一葉放一葉在口中咀嚼:酸溜溜、清爽爽,透入心窩;是家鄉的味道,家的味道。要是葉眼兒已經睜開了就不好吃了,會吃一嘴白色的膠汁苦澀極了,把你的胃都要吐出來。你會說這人一定不是家鄉的人,或者他沒有在我的家鄉做過小孩。
唉,不說了,我也長大了,好久都沒有嘗黃桷苞的味道了。不過黃桷樹永遠生長在家鄉的土地和天空上,我心中也生長着它。
四
看見黃桷樹掉葉,重慶人會說一句輕鬆愉快的話:“黃桷樹換葉了!”彷彿是人們的衣服穿髒了、不好看了,換一件清潔漂亮的新衣服。說倒換衣服,重慶的女孩最能換,換得快換得勤,還換得妖艷:惹得男士們心裡慌慌的眼睛直直往她們身上看。我有時頑皮起來老是喜歡微笑着追逐她們的眼兒臉兒看:有的眼兒閃開往天上移、有的臉兒勾下往地上躲、也有的膽大笑盈盈的望你;她們願意讓你來欣賞她們的青春、美麗、妖嬈;我回頭目送着她們婷婷、自信、驕傲、靚麗的倩影,給她們評分時,心裡會對她們描繪、裝扮、修飾自己美麗的那份精益求精的敬業精神產生由衷的敬意。
黃桷樹換葉不勤,通常就是春秋兩次,是因為春秋是植樹的季節;栽植它們也有講究:要選兩年或三年生髮的健康的枝條,在底部破一道口子塞進一塊石頭,填一些土又布一些石塊,然後才填滿土,狠狠的壓實它們,澆上滿水,它們就能成活了。黃桷樹的根喜歡石頭,抱緊石頭才能抱緊大地,所以夏天猛烈的暴風雨只能傷了它們的枝丫,你從未看見它們被掀翻或者被連根拔起,既使是懸挂在崖壁、岩縫、牆隙上的,你也從未看見過和聽說過它們被掀翻。這都緣於它們對土地、對故土濃烈的眷戀和深沉的摯愛,它們抓得緊大地故土;代表了這片土地上質樸而勤勞的人民的精神和靈魂——巴人的精神、巴人的靈魂。讓我們回到春秋戰國時代吧,說說巴國的英雄:巴蔓子將軍。
《華陽志·巴志》記載:巴蔓子時期巴國內亂,國君遭受脅迫。蔓子將軍曾向楚國國君求援,並許巴國三座城池為酬。內亂平息,楚國使臣來求踐約。蔓子委婉慷慨以答:“許諾,為大丈夫之言。然,巴國疆土不可分,人臣豈能私下割城。吾寧可一死,以謝食言之罪。”言畢,刎頸自盡……
使臣無奈,捧蔓子將軍頭顱歸,楚王唏噓:“如得此忠臣,又何需幾座城池。”遂以上卿之禮葬其頭顱!巴國舉國悲痛,於國都厚葬巴蔓子將軍無頭之遺體。
巴蔓子以頭留城,忠信兩全的故事,成為巴渝大地傳頌千古的英雄讚歌。是巴民族之魂。
八萬平方公里的巴渝山水大地,3200萬巴渝兒女,同這片土地上生長紮根的黃桷樹一道傳承和發揚着巴國的精神和靈魂,他們一定能夠將這片山水大地建設美麗富饒,也一定能夠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上做出自己的成績和貢獻。
想起在民間文學收集工作中採集到的一條家鄉的歇後語:“黃桷樹下跳舞,陰倒跩。”好一個陰倒跩:陰倒得意、陰倒出力、陰倒使勁、陰倒做出成績,這就叫埋頭苦幹、腳踏實地、勤勤肯肯、兢兢業業……
呵呵!這就是我家鄉的黃桷樹!
呵呵!這就是我家鄉的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