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湖邊攔截了一片黃葉。它打着旋兒從我眼前飄落,可能是想去湖面做一艘載夢的小船,只是被我誤作了秋風捎來的信箋,才輾轉來到我的手上。我把它翻來覆去地瞧,像小時候一樣,很仔細,因為我期待從它清晰的脈絡中讀出一些故事。如果那些故事曾被記在筆記本上,估計現在也該像手中的這片落葉一樣,泛黃了。
透過葉子,我把目光探向十幾年前的遠方,那裡的星星很稠、很大、很閃亮,那裡的月光很柔、很淡、很清爽,那裡的太陽很毒、很辣、很張揚,那裡的莊稼很沉、很厚、很碩壯。還有那種莊稼的人,很蠻,很黑,很豪放。現在,他們都被光陰染上一層暖融融的黃,重現於手中這枚黃葉之上。
記憶中,家鄉的水稻要到八月上旬結束才能熟透。在這之前,它們一直不慌不忙地生長,任由青翠的稻穗一點一點變黃,這股從容勁兒,憑你種稻人再怎麼望眼欲穿地等啊,盼啊,它們也不為所動。田裡的水稻就這麼矜持地成熟着,但不熟透,它們在等,等一場雨,這似乎是一種儀式,不經過雨水的洗禮,它們非得要拖上幾天,絕不輕易熟透。雨水一催,太陽再一照,鋪天蓋地的金黃,那速度,那氣勢,讓人不得不嘆服於大自然的大手筆。
秋天的太陽是很珍貴的,尤其是在秋收這大半個月里,庄稼人怕的就是下雨。如果是連綿不斷的雨水,田裡的水稻很可能收不回來,水稻收回來了,又要忙着將其晒乾,但有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雷陣雨,瞬間便能將人們之前的勞動成果化為烏有。此時,庄稼人敬天,畏天,也隨時準備着和天進行一場博弈。
叔叔就是那個時候把象棋帶回來的。收割水稻是技術活,也是體力活,勞累了一個上午,中午本該是大伙兒午休的時候,怎奈中午也是太陽最好之時,叔叔得緊着那點太陽趕快把上午收回來的水稻晒乾了,好騰出壩子來攤下午新收回來的水稻。此外,中午也是最容易變天的時候,叔叔得隨時觀察着天空的表情,稍有不對,立即招呼大家起來和老天爺搶糧食。沒有象棋之前,叔叔一個人守天氣,曬水稻,實在累及了就去床上躺會兒,有時一不小心睡過去了,醒來時壩子上的糧食已被雨水澆了個透。有象棋以後,我和爸爸陪叔叔一起曬糧食,觀天象,從此,秋收在我的記憶中不再只是苦和累,還有趣味和感動。
棋盤和棋子都是木頭做的,也呈現出淡淡的黃,正好和這季節相得益彰。我們三人約定的規則是,兩兩對弈,誰輸了誰就去翻曬晾在外面的水稻,順便觀察一下天氣狀況,贏的人和另一個人繼續對弈。如果不出特殊情況,一局棋通常下半個小時,剛好可以翻曬水稻兩次。
叔叔跟爸爸下棋和跟我下棋不一樣。跟爸爸下棋他一定要爭個輸贏,有時爭論得厲害了像吵架一樣,百米外都能聽見他們爭辯的聲音。和我下棋時,叔叔是很安靜的,我也安靜,兩個人悄悄地就完成了一次對弈,也完成了叔叔落敗爸爸替補的交接。
叔叔是我的象棋師傅,教我下棋時他說過一段話,讓我一直對他佩服至今,叔叔說:“象棋起步無非四種:第一種是舉炮,這種人優點是充滿幹勁,活力十足,一心只顧向前沖,缺點是衝動,沉不住氣,容易壞事。第二種是上兵,這種人還不會下棋,見兵多,行動又有諸多限制,就隨意弄幾個去送死,美其名曰開路先鋒,這樣的人雖不懂算計,倒是狠得下心。第三種是上馬,這種人謹慎保守,絕不輕易做沒把握的事,但做事猶豫,缺乏果斷。第四種是上象,更保守,像,蝸牛一樣時刻背個保護殼在身上,只會防守,不懂進攻。”這段話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太高深莫測了,所以後來的十幾年裡,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想要去驗證這段話的準確性。
單是從這段領悟就能知道叔叔是很聰明的,至於當初剛學下棋的我為什麼總能贏過師傅,以我現在的理解來看,可能是叔叔想鼓勵一下我這個徒弟,也可能是叔叔捨不得我去外面曬太陽。
我打敗叔叔以後,就和爸爸在屋內討論叔叔的棋藝,叔叔拿着竹耙在外面翻水稻,竹耙在水泥地上摩擦出嘩嘩的聲響,混着水稻被翻動時的沙沙聲,聽着心裡有種淡淡的喜悅和心安。不像烈日晒裂竹竿的聲音,砰地一下,刺破空氣中的熱浪闖入耳際,尖銳而突兀。不過,太陽雖霸道,竹子更堅韌,就算被剖了腹,它也頑強地活着,只是那樣的竹子走了形,用處不大,一般只能當柴燒。
在棋盤上,叔叔和爸爸都不是甘願認輸的人,叔叔輸了會說:“這局是我讓你的,再來!”爸爸輸了會說:“都是你抽煙,熏得我眼花繚亂看不清楚,再來!”於是原本定好的規則打破了,我常常都只能當個意醉神迷的看客,暗暗在心裡盤算他們下一步會怎麼走,遇到困境了該怎麼破,只是他們的招式往往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將軍——”那時的我最愛聽這兩個字,以為誰先將軍誰就佔優勢,本來看得迷糊,這倆字一出,我就“豁然開朗”了。後來我才知道,“將軍”只是開始,真正的較量還在後面呢。叔叔很會設局,總能不經意間拋出一兩個看似重要的棋子給爸爸,還一邊裝出一副心痛不已的樣子,甚至假意鬧悔棋,以此消除爸爸的防備之心,讓驕傲大意的爸爸落入他早已設好的圈套。上了幾次當的爸爸終於識破了叔叔的路數,變得更加小心翼翼。
一局棋,三個人,三種心思。爸爸盤算着怎麼贏叔叔,叔叔思索着怎麼將爸爸打成光桿司令,我呢,感覺誰處於劣勢就想要幫誰扭轉乾坤,當然,只是想想而已。
當棋盤上雙方棋子所剩無幾的時候,我基本就能判斷局勢了。一次,在棋盤上僵持了很久的爸爸和叔叔終於開始進攻,相互連續吃掉對方一系列棋子以後,使得原本複雜難懂的局勢一下子明了起來。雙方士相不在,爸爸馬踏中宮,三個卒子過河,其中兩個齊頭並進,相互照應,車在一旁虎視耽耽,叔叔的情況看起來不容樂觀,幸好叔叔的車馬炮尚存,且位置都不錯,若心思縝密,攻擊迅猛,還有機會贏棋,若是慢了一步也必輸無疑。該到叔叔走棋了,叔叔卻遲遲沒有動手,思索間,習慣性地抽出一根煙點燃。瞧這劍拔弩張的氣勢,我不禁為叔叔捏了把汗,也積極思索着對策。這時,爸爸笑呵呵地說:“哥,不着急,慢慢想,我先去翻一翻穀子。”
爸爸剛起身伸了個懶腰,忽然大叫一聲:“不好!”不知什麼時候,天空明晃晃的太陽說不見就不見了,烏雲黑壓壓的一片涌動而來,肆虐的狂風捲起竹葉漫天飛舞。
“快起來,搶天冬雨了。”爸爸一邊操傢伙收攏水稻,一邊大聲吆喝着。
這才是一場真正的戰役,和老天爺比速度,可比觀棋局驚心動魄多了。一家人,無論老少,只要使得上勁的,全部趕上戰場。爺爺和嬸嬸負責清掃,爸爸負責裝載,叔叔和大伯負責運送,屋內屋外頓時一片混亂,人來人往,腳步匆匆。我人小,不能擔也不能抬,只能端個簸箕一點點地往籮筐里裝糧食,裝滿了就讓叔叔挑進屋裡去。
“快點快點,雨馬上就到了。”爺爺抬頭看了看天,催促着。
“大嫂,去把遮雨篷準備好。”叔叔挑着滿滿一擔水稻健步如飛,還不忘囑咐嬸嬸做兩手準備。
“雪雪,去把所有籮筐全部拿出來擺好。”爸爸扯着嗓門對我吼道。
風依舊毫無章法地刮著,四處塵土飛揚,落葉亂舞,竹林里不時傳出噼里啪啦的竹竿斷裂聲,聲聲穿心而過。沉悶的黑暗中,轟鳴的雷聲也由遠及近,彷彿真有千軍萬馬奔騰而來。
快一點!再快一點!每個人心裡都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趕在大雨來臨之前將糧食全部搶進屋裡。
十幾分鐘后,斗大的雨點砸落下來,此時,屋外的糧食已經完全被我們轉移到屋裡,看着牆角下金燦燦的一堆糧食,大伙兒臉上都浮現出欣慰的笑容。與天斗,其樂無窮。斗贏了,更是振奮人心。
望着外面瓢潑似的大雨,爺爺感慨道:“幸虧我們動作快,要是慢了一步,這穀子也收不完啊!”爺爺本是自言自語,我卻得意地把這最關鍵的一步之功記在了自己頭上,心想:如果沒有我幫忙,你們肯定收不完。高興之餘,我這才感覺到自己快累癱了,於是懶懶地去打來涼水洗掉身上的灰塵,準備好好睡上一覺。
臨睡着前,我似乎聽見叔叔吼了聲:“幺兄弟,走,將軍去——”
爸爸和叔叔有沒有繼續下完那局棋我不知道,也忘了問。很多年後的今天,隔着這枚黃葉,去看那局棋,那場雨,和那次搶收的經歷,它們都在記憶中閃着金黃色的光芒。
文/凌江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