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上午十點多鐘,我到達南京的時候,發覺這裡已是霧雨蒼茫,滿城盡皆濕漉漉的了。
韶華早早地就來到了高鐵站接我。當我拖着行李箱從高鐵站出來之後,韶華一眼便認出了我,她麻利地走上前來,引導我去乘坐地鐵的地方,坐上了去南京站的地鐵。
從地鐵站出來,韶華問我接下來的行程怎麼安排,我告訴她說,先去把回程的車票買好,將行李寄存了,然後,你就陪我去秦淮河和夫子廟那邊轉轉吧。我好想在那個叫做“桃葉渡”的地方去會一會王子敬;在秦淮河上去尋一尋杜牧與李商隱的舊蹤,感受他們心底那深藏着的無奈和難言的抱怨;在秦淮煙雨中去觸摸納蘭性德的心跳,去體會他那種煙波深處,無盡愁緒的綿綿長恨……
韶華聽我說完,不由扮了個鬼臉,打趣地對我說道,想不到明然哥還真是個多愁善感,情意纏綿,內心豐富的人呢。我不禁被她那俏皮的樣子以及她身上隱隱彌散出來的無邊風情給逗樂了……
她放下手中的行李,命令我呆在原地別走開之後,便徑直去了自動售票機那裡買票,我喊她回來把錢拿過去,她說,到了南京,就得由她做主,哪能我說了算的。我只好由着她去了。
認識韶華,源於她的那部叫做《貓無罪》的短篇小說。
之前,我和韶華雖然在電話和網絡中,就她的小說《貓無罪》的創作,進行過多次深入的文學交流,但是,卻從來沒有跟她見過面。這次,當她知道我從張家港回程,再次路過南京時,便懇切地對我說,前次我路過的南京時侯,她正在北京準備她的畢業論文答辯,沒能前來陪我,這次,一定要讓她盡一份地主之誼了。於是,我只好在南京的中轉途中,一切聽候她的安排了。
不多時,韶華買好車票走了回來。她告訴我說,車次是當日晚上二十二點由南京開往南昌的火車,在時間上來說,應該是很充裕的了。
為了在遊覽時能夠逛得輕鬆些,我便將行李在車站做了寄存。隨後,韶華叫來了一輛出租車,我們坐了上去,一路頂着朦朧的霧雨朝秦淮河上徑直而去。
中午時分,我們來到了秦淮河邊。下車之後,韶華將我領進了“秦淮人家”。
在“秦淮人家”坐定,韶華問我要吃些什麼,我很是隨意地對她說道,就隨便來幾樣地道的特色菜就行了,吃完了,我們好去逛逛啊。韶華說,那哪行,你好不容易來一次寧城,咋能就隨便打發了呢。她很是認真地要了幾個菜,還要我來一聽啤酒,被我給婉言地拒絕了。
從“秦淮人家”走出來時,外面正在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韶華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把小傘來遞給我說,明然哥,我給你準備了一把雨傘,你戴着吧。我接過雨傘,在韶華的陪伴下,開始了秦淮河上的遊歷。
我們一路漫步在秦淮河邊,走走停停,觀光瀏覽。看着沿河兩岸眉眼低垂的綠柳,那隨風擺動的柳絛兒,秦淮河彷彿就是一位嬌媚的少婦,坦陳在我們的眼前。那些青翠得都流出了水來的柳絲兒,恍如她披拂在肩上的髮絲,是那麼地蔥翠誘人。煙雨中的秦淮河,真的是那麼地輕柔與嫵媚,婉約而不失風騷,輕靈而不失雅緻。我們在不經意間,見偶有遊船自雨霧中穿洞過橋而來,船上的人門,身披蓑衣,手中櫓兒輕搖,嘴裡俚語淺唱,穿透這眼前的無邊煙雨,撕開那一道道彷彿珍珠織就的雨簾,直直地朝我們這邊搖了過來,竟然一下子將我的思緒,彷彿帶到了一千多年前。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是唐代詩人杜牧的《泊秦淮》名句。今天的我們,默然地站在這秦淮河邊,細細地咀嚼着那詩意的味道,感受着詩人憂國憂民的博大情懷,聯想到當前國際上發生了那麼多離奇古怪的事情,不由得讓我的心事也跟着沉重起來。這眼前無邊的風月啊,我的興緻似乎一下子黯淡了不少……
明然哥,那前面不遠的地方,不就是桃葉渡么?韶華的一聲呼喚,將我從沉思中拽了出來。我們移動腳步,繼續沿着河岸的棧道,一路議論着王子敬與桃葉、桃根姐妹倆的愛情故事,向著桃葉渡口奔了過去。
“桃葉渡”原本還只能算是一個野渡。坐落在桃葉山下的秦淮河上。每當春天桃花漫山遍野地盛開時,山上山下和沿河兩岸的桃花奼紫嫣紅,十分好看。每當風起的時候,就會有接連不斷的桃葉,桃花輕浮在河面上,被風吹得四處飄零,來往兩岸撐船的艄公望着那水上浮泛的桃葉,桃花,笑言曰“桃葉渡江也,桃葉也渡江”。自此“桃葉渡”之名便在艄公和民間廣為流傳開來。
到了東晉時期,讓這秦淮河上的“桃葉渡”聲名鵲起,名聲大震的人是我國歷史上著名的書法家,“詩人”王獻之和他的愛妾桃葉,桃根姐妹倆。
王子敬曾經寫過這麼一闋《桃葉歌》,史書上也稱作《桃葉詞》:其一、桃葉復桃葉,桃樹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其二、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其三、桃葉復桃葉,渡江不待櫓。風波了無常,沒命江南渡。其四、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獨采我。從此,桃葉渡也就從一個籍籍無名的野渡,優雅地搖身一變,成為了中國歷史上最有名的古渡口之一。
從這幾闋《桃葉詞》中,我們不難讀出王子敬心中那風月無邊的浪漫情懷與心底那流淌着的真摯情愛。
來到了桃葉渡口,我和韶華選擇了一處臨河的雨棚坐了下來。
看着石欄外的河岸石階下,河水在不知疲倦地流着,流着……我和韶華倆人由王子敬的書法扯到了納蘭性德的詩詞上。提起了納蘭性德,我眼前奔流不息的秦淮河,彷彿變成了一道千年的淚河,是那麼地幽怨與凄婉。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是納蘭在人生的最為悲苦時期,內心最柔弱的時刻,對心愛的人兒最為真切的呼喚與懷念。
儘管納蘭出身高貴,家道富有。但是,他人生的悲劇命運,似乎是與他的天生富貴一起是由上天註定的。性德雖然有着令全天下的男人都艷羨的財富與門第,但是上天只交給了他一副孱弱的病體,讓他短短一生中的大好年華,託付給了病榻,這就導致了在他的詞作中,總是充滿了無聊與悲涼的況味。特別是納蘭在其妻子盧氏死後的一段時日里,曾經寫下了大量的悼亡詩詞,我們亦不難在他的那些詩詞中讀得出來。
記得納蘭的一首《南鄉子》是這樣寫的:“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華小院幽。摘得一雙紅豆子,低頭,說著分攜淚暗流。人去似春休,卮酒曾將酹石尤。別自有人桃葉渡,扁舟,一種煙波各自愁”。
在詞中,納蘭巧借石尤氏盼望頂頭風阻止夫君遠行的典故,王子敬在桃葉渡口每天迎送桃葉、桃根二妾的愛情故事,來隱諱地抒發出他內心對亡妻的深深懷念情愫。縱觀納蘭僅僅三十一年的短暫一生,雖然他擁有着別人無法比擬的絕世才華、潘安也較之遜色的出眾容貌、獨立特行的高潔品格,恍若活生生地站立在人們的眼前,但是,我們亦不難看到從他的身體內,自然地流淌出一種遺世獨立,浪漫凄苦的悲涼氣息,不得不讓當代的人們喟嘆,納蘭的一生是詩詞的一生,是文學的一生,他的生命將會伴隨着他的詞作而永恆。
當秦淮河上的無邊煙雨,不經意打濕了我內心的時候,我彷彿看見韶華的眼角,也已然滾動着掉下了幾滴灼人的淚水。
也許是納蘭的故事感染了我,我的愁集容戚又感染了韶華,讓她顯得有點手足無措似地坐在對面窘迫不已。見此情形,我故作輕鬆地和韶華打了句招呼后,便趕緊轉過頭去,假裝出神地看着那排成了長龍的一溜大紅燈籠,在一河兩岸間的房檐下晃悠,生怕被她猜透了我深藏在內心中的那一腔難以言說的心事。
雨,依舊在下。霧,依然在飄。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一腔心事已然停靠在了這風情萬種的秦淮河上了,她將幻化成我心底里的一個長長久久的夢。至於夢裡的境況,也只有我自己才最清楚。
默然地立起身來離開了桃葉渡口,我不敢回過頭去再看她一眼。一路無聲地尾隨着韶華的腳步,朝夫子廟那邊而去。
由於夫子廟和狀元樓正值修葺,我們倆便一路穿過朱雀橋來到了烏衣巷前。
烏衣巷,是位於夫子廟西南數十米遠處的一條幽靜狹小的巷子。原本為三國時,是吳國茂守石頭城的烏衣軍所在地。因為當時的軍士都是身着黑色的衣服,故名為烏衣軍,久而久之,人們便以“烏衣”為巷名了。
到了東晉初期,由於朝中大臣王導住在了烏衣巷裡,後來又有謝安等豪門大族也住了進來,這裡變成了王族豪富的聚居地。特別是王、謝的子弟們,沿襲了喜着烏衣的習慣,從而使得“烏衣巷”名動天下。所以,到了中唐時期,詩人劉禹錫在遊歷“烏衣巷”時,感慨世事的滄桑,不自禁地發出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深長詠嘆。並因此而讓烏衣巷成為了後來人的一個抒發思古幽情的好地方。
倘佯在烏衣巷中,尋尋覓覓潛藏在歲月深處的歷史痕迹,我彷彿看到了“六朝王都”的龍盤虎踞之象,巍然聳立在歷史的風煙深處,令人仰慕與神往。流連在烏衣巷口,依稀看見了“六朝粉黛”正在向我們款款走來,身上珠環翠繞,流金溢彩,粉面含春,眼含秋波,楚楚動人,攝人心魂。行走在金陵城頭,我好想撥開這眼前的霧雨,穿越在歷史的時空隧道中,去找尋“六朝亡都”沒落與衰敗的根由,可惜我目光淺陋,學識不夠,便難以在其中找到搜尋的入口,而不得不放棄後走了出來。
待我們從秦淮河上,烏衣巷中遊歷完出來,天色已快要暗下來了。我不無歉意地對韶華道,韶華妹,你也該家回去了,今天耽誤了你一天的寶貴時間,我真是罪過了。韶華道,難得明然哥來一次寧城,陪你走走看看是應該的,你跟我還客氣什麼呢?
於是,我們倆一邊聊着閑話,一邊招來了一輛的士,徑直地往南京火車站疾馳而去。
送走了韶華之後,目送着韶華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遠遠地看見她沒入了滾滾的車流,我感激的心情才慢慢地平靜了下來。回想着這一天的遊歷,不禁讓我有感於韶華的真摯情誼,直覺無以為報此厚意,遂拿起手機,打開記事本,用片言短語,將心中的感慨記錄了下來,以饗韶華:其一、秦淮河上桃葉渡,韶華文君作伴來。煙雨蒼茫世空遠,寒月孤星闖夢懷。其二、秦淮河邊傷心地,烏衣巷口世紀風。何談百年身來晚,恰然秦淮煙雨中。其三、金陵一日稱心裁,雨中韶華共徘徊。秦淮煙雨漫步賞,烏衣巷口快意哀。玄武湖邊言文事,香君故里嘆命衰。桃葉渡畔子敬笑,不日明然定重來。
寥寥數語,難以言說我心中此刻的所思所想,惟願韶華在文學的秦淮河上獨領風騷。這是我真誠的祝願!
有道是:無邊煙雨闖秦淮,簾鎖霧籠知誰來?歷朝王氣皆散盡,六朝粉黛盡余哀。烏衣滄桑夢幻在,虎踞龍盤時榮衰。莫道從前春色好,烽煙常伴龍泉埋。這就是我在無邊的煙雨中,在如夢似幻的秦淮河上,遊歷一日之後而得來的粗淺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