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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秦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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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宵節剛過了不幾日,因了兒子的關係我又到了南京、到了夫子廟、到了秦淮河。

  每一次去南京都與兒子相關。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那天恰是清明節,我陪了兒子去南京參加某所重點高中的省招班招生考試。考試結束時天已掃黑,景點一般晚上不開放,於是帶著兒子去了夫子廟、秦淮河。下雨了。一整天都明媚着燦爛陽光,等到了秦淮河,下雨了。雨下的不大,卻淋沒了我的心情,了無情趣的走馬觀花了兩個來回,既沒看得景也沒懷得古甚至連一張滿意的照片也沒拍下,我就帶上兒子急匆匆的趕往火車站候車去了。

  但與秦淮河的雨緣就算從此結下了。此後再去秦淮河,秦淮河不雨也雨,說來也算是一樁奇事。

  時間過得飛一般快,已經高三的兒子要參加某高校的自主招生考試,考場就在夫子廟近旁的中華中學,我來陪考,還有從合肥趕來專門給弟弟壯聲威的女兒。我們就近尋了一家賓館安頓下來。吃過晚飯,兒子說要休養生息、全力備戰,不願出門。女兒說:“爸爸,咱們去秦淮河吧。”

  我提醒女兒拿好傘。其時,天並沒下雨,它只是陰沉着。

  剛過了元宵節的緣故,道旁的樹上掛滿了大紅燈籠,氣氛喜慶而熱烈。滿街人流,都在往夫子廟方向淌。

  夫子廟廣場上的人實在太多,摩肩接踵,很有擁擠的感覺。站在泮池岸邊,憑石欄觀賞對岸的大照壁,大照壁上兩條戲珠的金龍在燈光的映照下栩栩如生的飛騰着,氣勢很磅礴。河裡漂浮着的數十條畫舫無一例外的在船首和艙門處懸着成串的小紅燈籠,霓虹燈裝飾的船身輪廓分明的與水中蕩漾着的不甚分明的影子映襯着,亦真亦幻,更增些許香艷迷離之感。畫舫碼頭上人影幢幢,船主們高高低低的吆喝着,很吵很亂,彰顯着現代都市的繁榮和功利。

  這裡一點也不好玩,女兒說。於是,我們走上了文德橋。

  文德橋上也是人流如織,人聲喧喧。憑橋欄眺望,水上、岸上、近岸建築物上遠遠近近、上上下下滿眼都是紅紅綠綠、明明滅滅的燈光。

  燈光有遊動着的,或快或慢,那是在河面上穿梭着的畫舫。遺憾燈影依然,槳聲不再,不知朱自清、俞平伯兩先生此際再造秦淮河將作何感想。

  有風。女兒說,有風吹着,感覺挺美的,照張相吧。

  好像在這文德橋上人都有感覺,都照相。專業照相的也有好幾家,爭相招攬着顧客,很是煞風景。這商機真是無處不在!

  雨也灑落下來,唰唰唰,不緊不慢,燈影里隨處可見細雨的影子。女兒撐開傘,笑着對我說:“爸爸太神了。知道會下雨?”我說:“不神。我和這秦淮河有雨緣。”

  雨下大了,路面有了積水,偏我的鞋底不知什麼時候破了個穀粒大小的洞,雨水進入裡面,又冷又濕,我那患了腳氣的腳很不受用。

  我們只好回賓館。

  第二天是兒子考試的日子。看著兒子進了考場,我招呼女兒:“走,還去秦淮河。”

  秦淮河,我又來了。

  白天的秦淮河上失卻了堪稱輝煌的燈火,也失卻了晚間的紛繁和喧囂。遊人還不多,所有的畫舫都在泮池北岸安靜的泊着,此刻的秦淮河平靜而淡定。

  這樣子最好,如果早幾年或可聽得到“咿呀”的槳聲,但時下已不可能。社會在發展,畫舫也與時俱進,全部換裝了電動的馬達。這科學的成果給船家帶來了便利和收益但也銷蝕了這秦淮河上氤氳了千年的傳統和況味。

  秦淮河的水是碧陰陰的;看起來厚而不膩,或者是六朝金粉所凝么?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文章中的話語,於是,我走下石階專門去看水。

  也許是愚鈍,或許是淺陋,抑或是因昨夜的一場不小的春雨,我沒有找到朱自清先生的感覺。如果要我描摹,這秦淮河的水該是綠茵茵的,甭管是否六朝金粉所凝的緣故,看起來淺淡而浮艷。我說不出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我更說不清朱先生的“碧陰陰”和我的“綠茵茵”到底有多少相似和差別。我的直覺分明的告訴我的知覺,秦淮河的水太艷了。

  感覺秦淮河的水太艷不是因為她因污染髮綠變臭,發綠變臭只會讓人感覺她的醜陋和衰老。“太艷”在這裡並不是一個純粹的貶義詞。秦淮河的水是香艷的,這香艷是歷史的陳跡和遺留。香艷和繁華本是並蒂生着的兩朵鮮花,同生共長;但她們雖並蒂卻非同根,香艷依繁華而生,卻並不隨繁華的逝去而滅。“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繁華逝去留下的是衰草枯楊,香艷不然,縱然老去猶存餘韻,玉殞香消尚有餘溫。這秦淮河的水就是千百年香艷的餘韻、餘溫的遺留,儘管色彩越來越淺味道越來越淡卻一直香艷着。而繁華呢?金陵在所有古都裡面可能是最與繁華有緣的,特別六朝的繁華更為世人稱道。但是所有的繁華都如同春夢般短暫,有時候甚至短暫的讓繁華中人來不及說完一句完整的夢話。明建文帝如此,太平天國如此,蔣家王朝如此。南明小朝廷更是如此,一群喪家之犬集聚金陵於風雨飄搖中營造了一個安樂窩兒,不可思議的給金陵帶來了末世的繁華。繁華儘管末世但畢竟是繁華,繁華出而香艷生,冠絕古今、名噪一時,色、才、藝俱佳的“秦淮八艷”應運而生,齊刷刷落戶在金陵最是繁華之地的秦淮河畔。秦淮河畔的風越來越香了,秦淮河裡的水越來越膩了,秦淮兩岸的青樓妓館日日夜夜笙歌不斷了。而這表面的繁華掩不住深層的危機,來自滿洲的一聲鼙鼓驚破了所有好夢,忽喇喇大廈傾。上自天子下至百官,狼奔豕突,各尋生路。昔日慷慨激昂、豪邁倜儻的王孫公子們易服的易服、剃髮的剃髮風流不再、氣節不再。金陵繁華不再,秦淮河繁華不再。與繁華同生的香艷呢?默然零落,陪伴着李香君摺扇上的數片血色桃花默然零落,零落在碧陰陰的秦淮河水裡,秦淮河的水隨着繁華的逝去反而愈加香艷。物換星移,開放使南京再現盛世和繁榮,但香艷的秦淮河水不知怎麼一反常態變得浮艷輕佻起來。啊,秦淮河,你所以出現這樣的變化,是因為整個社會的浮躁和急功嗎?其實,我也說不分明秦淮河水怎麼個浮艷輕佻,我只是覺得,當日賣笑為生的青樓娼妓至多不過倚門賣笑而已。而今呢?目之所及肉慾晃眼,耳之所至笙歌遍地。是繁榮了、進步了、國際了還是發燒了、傷風了、中暑將至休克了呢?

  其實,用一個“艷”字是概括不了秦淮河水的,“香艷”概括不了,“浮艷”更概括不了。千百年一直脈脈着的秦淮河水艷是艷了點但艷的有骨感。這骨感不是當代美女的瘦骨嶙峋,而是當日柳如是們的氣韻風骨。八個奇女子個個能詩會畫、能歌善舞、天姿國色、重情尚義,不特如此,她們還崇拜英雄、指點江山、香肩擔道義、氣節傲鬚眉。她們支持正義忠於愛情蔑視權奸斥罵國賊,柳如是更是在國破家亡之後散盡家產投身到抗清復明的戰場,表現了強烈的愛國民族氣節。秦淮河的水還有才情。“拂斷垂垂雨,傷心蕩盡春風語。況是櫻桃薇院也,堪悲。又有個人兒似你。莫道無歸處,點點香魂清夢裡。做殺多情留不得,飛去。願他少識相思路。”這首《南鄉子-落花》是八艷的作品,格調儘管不高,詞句也算不上雅正,但平白如話,筆法細膩,哀怨傷感之情自然流露,至少算得下里巴人中的上品。秦淮河水裡還沉澱着壯美凄美的愛情故事:柳如是和錢謙益,董小宛和冒辟疆,李香君和侯方域,卞玉京和吳梅村……或風雲激蕩、或縈損柔腸、或血濺桃花、或欲說還休……就連最最沒有愛情故事的陳圓圓也因吳三桂的“衝冠一怒”而令人唏噓感慨至今。秦淮河水還見證着千年不老的滄桑興廢:孫吳時的烏衣巷,王謝家的堂前燕,陳後主的後庭花,李香君的桃花扇,更有建文宮中的烈火,天國王朝的內訌,東洋魔寇的屠殺,青天白日的隕落……套用王荊公的一句詞吧:歷朝舊事付流水,惟寒煙、衰草凝綠。不知這流水指的是秦淮河水否……

  又下雨了。女兒悄沒聲息的來到我身邊給我支起雨傘,我微笑着看看女兒,女兒也微笑着看看我:“爸爸,你和秦淮河的雨緣真不淺。”

  我們轉身去看名曰“秦淮流韻”的文化牆,牆上有二十幾位歷史人物的雕塑。秦始皇、吳大帝、書聖、詩仙,一直的排下去,盡處便是秦淮八艷。我很是佩服創作者的膽量,居然敢把社會最底層的青樓女子抬高到和帝王先賢平起平坐的地步,我也由衷的感激官方的價值觀對賤民文化及世俗價值追求的包容。但接着,我又開始懷疑起這“官方”的包容來,這秦淮河的水漸變的淺淡而浮艷,是否和這“包容”有着絲絲縷縷的關係呢?

  我和女兒又上到了文德橋上。佇立橋上,西望迷濛煙雨中的秦淮河,我試探着問女兒:“知道秦淮河的來歷嗎?”女兒說不知,問我怎麼回事,我沒有回答女兒,自言自語的說:“秦始皇說金陵有王氣,我怎麼就看不出來的呢?前無險阻,後有大江,這是一塊死地啊!”女兒不解的看看我,我解釋道:“十朝都城的南京其實是最不適合做都城的。歷史上在南京建都的王朝要麼短命、要麼偏安,且無一例外的最終歸命於北方政權。是大江在她城下繞過的原因嗎?還是秦淮河濃重的金粉胭脂消解了龍盤虎踞的鐘山王氣呢?從朝代興替、天下分合的歷史高度看,一衣帶水的所謂‘天塹’應該是阻擋不住滾滾前驅的歷史車輪的。”

  女兒要去烏衣巷、去看王謝古居,我們過了橋,將秦淮河留在背後潺潺的煙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