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外桃源常有,而桃源中的人卻不想留!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所描繪的場景:樸素、閑適、安寧……人在其中,輕鬆隨意,做些怡情養性的事情:吟詩作賦酣暢,水墨丹青寫意,種種桃花養養魚,得空就去南山採菊……多麼的令人嚮往!以至於現在還有人在考證其真實性,恨不得再造一個,置身其中。
初中時讀到陶令的《桃花源記》着實讓人羨慕一番,不用讀得昏天黑地,不怕老師檢查作業,也不用和誰攀比成績,每天睡到自然醒,等日上三竿,聽着雞犬閑嬉,再伸着懶腰踱將出門,到美池桑竹邊散散步,看看魚兒,嗅嗅花香,好不清閑!當然,只能夢夢,僅此而已。
一直以為,陶淵明和我一樣,只是在做夢,沒幻想它會真實的存在,更沒想到有一天它能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陶淵明無疑是沒眼福,但是想必他也並沒有憑空杜撰!
一襲清流,像天使指尖的白絲帶,迎風飄落,纏繞在奇峰秀谷間。輕霧氤氳,霞光碎點,還有閑花懶草點綴着粼粼波光、或緩或急的河水;有艷紅、黃黑色的蜻蜓優雅地在河岸邊飛來飛去;一群鴨子旁若無人地從腳邊走過,好像我們都是樹樁;河岸兩邊有一塊塊累累低頭的稻穀,乍一看就像不規則的巨大的黃海綿,隨便的攤放在地上;吐着古老氣息的村屋民居,靠坐在山坡、崖旁綠樹間;幾聲雞啼,一聲犬吠,彷彿傳來靜謐中的一絲驚喜……
你以為我在痴人說夢?不是,就有這麼神奇的一塊土地。那兒的人們依然過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近千年來似乎不想改變;他們個個好客,用近乎原始的禮節,迎接各種目的的客人;外界的新鮮事對他們沒有吸引,他們恪守着祖輩傳下來的生活習俗:外人看起來覺得很荒唐,他們卻一絲不苟的敬奉着每一條祖規;他們看起來很落後,但你看不到他們對生活的抱怨,只感覺到莫名的平靜和安然;他們活得很純粹,就像手奉着嬌嫩的嬰兒,心無旁騖……
路不拾遺,夜不閉戶,這大概是清明盛世的不二標準,而且以往都是以粉飾用語出現,沒個實處,而眼前這個部落(我覺得用部落來稱呼更恰當,太另類),足以擔當這個榮譽。他們也有紛爭,但解決的方法很簡單,族老把雙方叫到鼓樓,聽起各方的陳述,然後做出指導性意見,有理沒理的都會欣然接受,他們的門戶形同虛設,就連神聖的鼓樓都不用上鎖,至於路不拾遺,我沒親眼見,不敢妄評。
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極樂凈土,亦或是我穿越時空,跑到了武陵人曾去過的桃花源?不,不是!因為我看到了架空而過的輸電線,屋頂上的衛星天線……還有小學校操場上飄揚的國旗和籃球架,我似乎有些恍惚:今夕何夕,此乃何地?
占里,貴州深山的一個侗族小寨。沒有成片平整寬闊的土地,沒有古木參天的森林,也沒有豐富的漁業資源,所有的土地都是開鑿在山坡、河谷小片小片的梯田。碰上開春下雨後,站在山頂望,一塊塊彎月似的梯田,明鏡一般,像是眾天使遺失的描眉鏡,那個美……我形容不出來。
有些美,之所以美,是因為有鮮明、強烈的視覺震撼,而有些美,它必須經過長久、艱辛的醞釀,然後才慢慢侵透人心。一千多年前的占里,蠻荒之地,現在,它的每一處肌膚,無論陳磚古瓦,蒼檐朽楞,無不透着愈久彌馥的沉香!
天下是蒼生的天下,而志在天下者並不是芸芸眾生的福分。趨利避害,於是不堪戰亂之苦的庶民百姓自然想到了躲避:遷徙到深山老林是許多族眾不得已而又明志的選擇。例如秦之巴人東移入蜀山,還有秦亂民東渡去尚在蠻荒的扶桑(據傳日本人乃其後裔)……。都有一個共同目的:找一處和平之地。
隋末唐初,中原烽火仍頻。久遭戰亂,人心思安如大旱之望渺云:許多人的心理承受已近崩潰。公元六世紀初葉,有這樣一群人,他們從廣西的蒼梧郡啟程(一說江西),一路躲避戰火,面對各種疾病的恐怖折磨,幾經顛沛流離,終於到達盤柳。盤柳雖然已經是大山深處,但相對開闊的地形,族人依舊感到不安全,於是他們繼續溯都柳江徒步而上,歷經辛苦,終於到達了今天稱之為占里的地方。而啟程時的三百餘眾僅剩百許人,這就是傳說中現在占里人的先祖。
相較於陶令的桃花源,占里的地理環境顯然差強人意——不符合今人想象中的人間仙境,用窮山惡水來形容並無過分。山高林密生瘴氣,石多土少難做田!但這群人無疑最具中華民族的精神和智慧——吃苦耐勞,集思廣益,他們用石頭在陡坡上圍成小片小片的平坦處,在石縫、河谷中取土鋪墊,以備種植;他們用古木鑿成水槽過渡山崖,引水灌溉;他們就地取材,效神農嘗百草,以醫潮濕、瘴氣引起的諸多疾病……
窮山惡水不僅沒有產生很多刁民,相反在我們面前再現了現實版的《桃花源記》,讓人不甚唏噓乎?今人看來,這裡幾乎不適合人類生存,走避不及,談何逗留?而占里先人看中的就是這一點:人棄之若敝履,我視之如珍寶。體驗過長年戰火的人,最知道安寧的意義。花香之地無和平,邊遠野地繪安定!他們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對占里人,我誠惶誠恐,唯恐拙筆生炭。估計就算桃花源里的人來參觀,恐怕也自嘆弗如。占里得天獨薄,人們卻悠然自得。沒有土地平曠、阡陌縱橫,他們織出萬花筒般、錯落有致的步步梯田,在坡度達四十多的地方種植水稻;沒有房舍儼然,他們創造出獨具一格的原木飛挑傍崖屋,他們甚至夷平小盆地中的幾處小丘陵,建造了遺存至今的,純木質結構的鼓樓——公共集會場所,飛檐疊疊,堪稱奇觀……
占里人的高瞻遠矚,對生活的戰略規劃,不知勝今人凡幾!早在六百多年前,他們就實行了計劃生育。現在人宣揚占里換花草的神奇,莫不出於商業利益考量。我就不相信占里先人的醫療科技能跨越時空,達到左右人類繁殖的水平。所以,其真實性存疑。
現在的占里,全村一百五十四戶,一兒一女戶一百四十五,僅四戶為雙女,總人口為八百零三人,女性四百零一人,六十五歲以上者占人口比例不足5%。年齡結構、性別均衡得近乎完美。要知道那是一個有着一千多年歷史,諸姓雜居的古老村落。一九五三年全國第一次人口普查,占里人口為七百二十三人,至兩千年,人口為七百三十三。年齡結構幾乎原封不動,古老的村落,精密的自然鑰匙好像就拿在他們手中,真不可思議。
在國家的計劃生育政策中,對少數民族並沒有限制條款。反觀內地,雖然人治、法律嚴苛到近似白色恐怖:二胎!就是紅線、雷池,誰踩炸誰!那些年的亂象大家不會沒印象吧?誠如《超生游擊隊》所反映的,我以為現實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中華的人文觀念中,多子多福是公認的公理。時至今日的我們,九成以上還是如此看法。占里何以先見異乎尋常的超前?有許多值得思索的地方。占里土地承載力有限,如果不限制人口,那麼隨之而來的生活物資緊張勢必產生紛爭。在生存壓力下,想要保持心態平和、安然處世根本不可能。在六百年前,作為寨老的吳公站在鼓樓前,艱難地思考着這擺在眼前的難題。
他根據土地資源、生產力水平,以及土地產出和人均消費比,定下了寨規,其實就相當於現在的鄉規民約:年人均收入五十石穀子可生倆,原則上是一男一女,如果只有三十石,就只能生一個。寨規還作出了對違反者的處罰條例,一是沒收其生產工具,二是剝奪寨籍。但條例只是象徵意義的存在,幾百年來並沒有人因此而受到懲罰。事實上,人們遵循的就是一條——內心的安然!
那麼,占里人如何做到性別的平衡?乍一看來,確實很玄乎,於是乎很多人添油加醋地鼓吹侗族巫醫的神奇,更有換花草幻化成仙。真的嗎?在一個自然的環境中,排除諸如人為、環境污染以及引起群體高度關注、緊張事件的干擾,男女出生比例約為102:100,而多出來的兩個,是因為男孩成活率稍低。這只是眾所周知的科普常識。據此看來,占里的數據似乎並無特殊:也就在正常範圍內。
要獲得最合適的性別比例,之所以要排除干擾,並不是故弄玄虛。因為,自然本身就在力求平衡,例如地球的引力、磁場、自轉以及和太陽的距離都保持一個最恰當的度,不然就是一個死寂的墳場。聯合國人口計劃署統計出一份數據,二戰結束后十五年之內,出生人口性別比例為107:100,而且人口損失越多,差比越大。還有老鼠現象,當你大規模的滅鼠以後,到達一個臨界點,老鼠的繁殖頻率以及數量都會呈幾何級數增加,一直等到群體數量回復到正常水平,它們的繁殖速度才放緩。自然也是一個整體,當某一種數據失衡嚴重,它就會啟動應激機制,也就是群體心理效應。從心理到行為,心理暗示行為,持續一段時間后,便會影響結果。這些就是自然調節。
一份科學數據,必須有大量的隨機模型比較,在估計量與最大似然估計值中,應用概率抓起,以獲得參數模型中的精確逼近。占里總人口量太小了,不具備統計和概率所必須的要件。也就是說,不能籠統地應用大環境下的統計數據,來解釋占里控制男女出生比例之謎。
自然狀態!用來慨括占里人現在的生活,並不過分。自然是個好東西,不老是有人嚷嚷原生態嗎?占里人天性純良溫厚,不與己作對,不與外為敵,不非分不虛妄,自然協同,自然有個很接近自然的結果。那麼,占里差不多每個家庭都是兒女雙全,也是一種很理想的自然狀態,所以我想,這也不失為一種解釋。理由雖有些牽強,總算是一種可能吧。
人,只是自然的一部分,充其量也不過是靈長類而已,卻時常想着代天巡牧,好笑不好笑?占里人的智慧就在於此,他們崇拜身邊所有的,包括一棵小樹,一株青草,山呀水的,都是有生命的活物。自然是什麼?就是邏輯,就是規矩。違背邏輯意味着什麼?打個簡單比喻,就是你渴了卻拚命的喝鹽水。規矩是人定的,為了普遍意義的秩序。那麼,破壞規矩意味着什麼?自己孤立自己!
去過占里的朋友,都會感觸良多:怎麼會有這樣一個地方,會有這樣一群人,怎麼能在浮躁如斯的現代文明衝擊下獨善其身?現在的占里,無疑是美麗寧靜的(因為身邊的都被我們破壞掉了)。她那古老的習俗,原汁原味的民族文化,在現代文明的圍殲中絲毫不顯頹勢。他們不與外界聯姻,每年還是只有兩天可以結婚。在性開放甚囂塵上的年代,他們就靜靜呆在風暴眼的中心,超然物我。
按說現在的生產力,較以往不可同語,多生幾個也不難養活。為什麼占里人就是不開竅?一語鄉約能維繫幾百年的傳承?在法治社會,鄉規民約不可能居於法律之上,個人願望只要不和道德,法律衝突,就應該得到尊重。所以,這也是占里神奇的一方面。
如果現在還有人說,田地乃安身之本,聽者估計都會笑破肚皮。雖然政府說耕地重於天,還以法律形式界定。隨處轉轉吧,君不見,高牆圈地多少歲,芳草萋萋皆農田!不可否認,現在人對於田地與其說依賴,不如換言變成負擔了。開車沿着公路兩邊望望,有多少荒廢的田地?這對占里人來說,太奢侈了。他們是土地的膜拜者,無論他的土地是否為生存必需,他都不敢絲毫懈怠,更不用說捨棄,彷彿那裡藏着他生命之源,抑或本就是其生命。
占里距從江縣城不足二十公里,現在的交通也遠非昔比,二者一對比你就會愕然,一個繁華無限,一個沉默寡言,根本就是兩個世界!她為什麼不受影響?無論從個人發展還是物質層面來講,相較於外面的世界,占里是寒酸的。但是,占里出外求學者都無一例外的返回陳舊的村落。他們除了教授本村的孩童,就和祖輩一樣,沿襲着古老的農耕生活模式。占里也有出外經商的,他們更像外面世界的過客,除了一年一度的山貨交易,絕大部分時間,他們更願意呆在簡單而祥和的家裡。
一種有生命力的文化,會選擇性的學習和接受。面對慾望和功利,他們能夠矜持,因為,他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生命本就是不斷發現的過程。每一個現象,開始我們都有一種如夢初醒的感覺:多美妙,我也想要!我們也曾嘗試着平淡心態,去接受,去學習。但漸漸地我們又會覺得乏味,於是加鹽加辣椒,等一切遠離初衷,我們又會哀嘆;桃花源多好哇!就是不反省自己,斷送了多少個桃源。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有信也,自棄者,不可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好像就是預言了我們。我們什麼都不相信,也就是說遺失了信仰;我們一點也不敢自信,沒有了判斷力;我們也不知道想要的實質,便有了茫然。既然這樣,我們拿什麼和生活對話?
什麼是生活?這是一個糾結幾千年的問題,至今沒有一個眾可的答案。或許,在這個問題上,每個人都是一種答案,只可惜不能重來。雖然每個人嘴裡的好生活大同小異,可那真的是適合生命形式的最好方式?其實我們都不知道,或者不想都知道。我們在虛妄的想象中左奔右突,寧可做着生活的影子,也不願意花幾分鐘思考。
思考人生者,都是理想化得過頭的人。但這有什麼錯,每個人心中不都有一個理想的生活模式嗎?望塵莫及那就姑且望梅止渴吧。所謂理想化也是一種純粹,但這世界上哪裡還有純粹?占里就是!只是那裡不適合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價值觀而已。我們也只能紅綃帷外看美人,雖然不太真切,好歹也算是生硬的現實中有一絲甘怡回味。可以做到的是,我們不要去煞風景(例如開發保護等等),留存一個真實的桃花源。讓子孫知道,我們並非一無是處,畢竟給了他們完美的,可供借鑒的生活標本。也許,憑子孫的智慧,他們能收穫一些東西。
也許世外桃源就在人間,就在我們身邊不遠處,在每一片白山黑水中,可惜的是,裡面的人想出來,外面的人想破壞。那麼,什麼是世外桃源,它究竟應該在什麼地方?
我們情願相信,所有的人類本來就是善良的;我們願意相信,人們肯去認識自己的不完美;我們也知道,所有的都在漸漸遠去:多或少的財富、親或疏的同類……如果都少些戾氣,在心田中開滿花紅柳綠,愛惜身邊的美池桑竹,那麼,我們就不會羨慕什麼桃花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