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亭最宜夜間賞玩。佇立於興慶湖畔,遠而望之,影影綽綽,恍惚《詩經--陳風》里月下的佼人,蓮步生煙,窈窕妖冶;迫而察之,幾番風蝕雨淋的沉香亭,已不復昔年唐明皇攜妃子賞花時的風韻。雲裳花容的楊太真,也早已成了馬嵬坡下的一堆朽骨。沉香亭如是,整個西安也不堪回望;唐代長安城的繁華已然落盡,曾經“北堂夜夜人如月,南陌朝朝騎似雲”的盛景,如今,也只得見一片片青松亭亭。羅襦寶帶,燕歌趙舞,已是永遠的埋進初唐詩歌的錦繡詞句里了。被埋葬的卻不只是歷史的豪華瑰麗。那厚重淵深的人文情懷;典雅淳樸的風俗民情;燦若煙霞的藝術文化,也被現代文明的浮躁與繁瑣放逐出了西安。
若是十年前你來到西安,即便不能看到古長安城的繁榮場面,但行走於城內的街巷中,時而一些雉堞圮毀,殘垣破壁的角落,總會撩起你少年時讀唐詩時,對古長安那一種古色古香的情懷。即便是一片滄桑的廢墟,也會使人感到親切。如今你來西安,極富現代氣息的高樓大廈,街市商鋪琳琅滿目,儼然一座現代化的都市形象。那麼,那些古老的遺迹呢?它們還在,只是換了“新顏”。巧奪天工的現代建築技藝抹凈了古城牆上的斑斑苔蘚,讓原是廢墟一片的塔寺園林又“重煥生機”,並且入眼鮮亮奪目,精緻華麗。“時間橫掃的鐮刀”被磨鈍了尖刃,再也無法在歷史的面容上鑿下滄桑;既然技術可以復活一切古建築,何必要保存這些殘敗的遺址?於是西安僅剩的幾處古樸的氣息也很快銷聲匿跡了。
為了向世界顯揚西安的“漢唐氣象”,一座不遜於阿房宮的仿古建築拔地而起。大唐芙蓉園,她翩翩的落入西安人的視野中。這裡桂殿蘭宮,亭台樓閣,望之軒峻壯麗;廊橋院囿,柳塢花榭,俱是小巧玲瓏;園林正中,一湖如鏡,長橋橫波,遊人過處,鳧雁驚飛。走進這裡宛如於畫中行。這是一座幾可以假亂真的園林。但是仿作畢竟顯露出斧鑿的痕迹。這種人為的做作,竟讓人感覺,這座園林像一個失了魂魄的冷美人,雖然遊人如織,卻始終與這園林不能夠渾然一體。遊人眼中看到的,不是真正的“漢唐氣象”,而是一座現代建築,一座沒有生氣的現代建築。我們所領略到的不是歷史文化,而是現代技術的精巧。歷史如東逝之水,不能回頭,更不能“再創造”。
西安自古是“詩書簪纓之鄉”“禮樂弦歌之地”。中華民族最燦爛的文明曾在這裡薈集。這裡曾是笙歌徹夜,簫鼓聲動。滿城皆是才子佳人,翰墨書香。這裡,產生了濡染整個關中平原的地方特色文化---秦腔。國樂在這裡更是流香馥郁。絲竹民樂,閭間藝術,無不令舉世驚艷。如今,一切都已是風流雲散,偶爾可以在街市的一角聽見幾聲高亢粗獷的秦腔,卻也很快被公交車的汽笛聲所湮滅。至於國樂,你也只能於音樂學院的樂廳里,詩詞曲賦的古韻中去尋找了。
被放逐的不只是西安的歷史文化,還有像我一樣的被放逐的“長安人”。從幼時起便陶醉於古典文明的我顯然是不合群的,對於那些潮流的文化我一向缺乏敏銳的感知力,更是無法接受,當然我並不是拒絕時尚,只不過是拒絕鄙俗。我不認為眼下一些只能娛人耳目的潮流便是歷史的必然趨勢。這些膚淺的文化是不足以使西安的面貌煥然一新的。我愛西安,不是愛她今日的光鮮靚麗,我愛她是華夏精神文明的象徵;愛她的厚重與雄渾;愛她的包容與接納。她應該永遠是最高貴典雅的所在。
長安回望,一種懷念,一種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