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70年代初,我在城南的一個小村莊度過了童年。那時村莊長滿了樹,村東流淌着一條小河。我家裡住着三間平房,兄妹四人穿着依次由大裁小的改裝衣,每天吃兩頓飯,人造肉就是上等的佳肴。貧窮、苦難、單調、無奈,伴隨了我們多少個春秋。但經過數十年歲月的過濾,這些記憶早已淡漠,而攤開在記憶河床上閃着光亮的是那些童年的快樂,浸潤在心底讓人久久不忘的是童趣留下的淡淡的甜、絲絲的暖。
我們從大自然中捕捉了無限的樂趣。村東的小河是天然的遊樂場,冬天大孩子們滑冰,像我膽子小的,在一旁邯鄲學步老摔跟頭;夏天水暖,可男孩子們霸佔了整個浴場,光着屁股在水裡游夠了就打鬧。我們從旁經過時總是努力地歪過頭,捂着眼睛不看。小河邊有菱角,常挖出來吃;水裡經常有小鴨子游來游去,模樣挺安詳;還有小魚小蝦,孩子們在水裡看魚蝦從身旁游過,隨手一抓,就能體驗魚兒從手心溜走的滑膩感覺,村裡從沒有人釣魚;鼓脹着肚皮的青蛙呱呱得叫着、蹦着,孩子們趁它不注意,從水裡撈出小蝌蚪,盛到瓶子里,拿家養着,看它們長出尾巴,才放進水裡。
我們更愛在草地上找樂趣:逮蛐蛐、螞蚱,蟈蟈、螳螂,然後把活蹦亂跳的戰利品放進青麻編製的小籠,養起來。放幾片草葉,留給它們吃。
有時找根長杆子,在杆子的一頭扎個網子,就去河邊粘蜻蜓。看蜻蜓們快活地在水面上飛來飛去,好像挺忙碌,也不知道它們為什麼這樣樂此不疲,但我們更想粘住它。戰利品往往很少,便轉移陣地,去樹上套知了。小眼睛仔細地搜尋知了的身影,知了可千萬別叫,一旦叫了,就暴露了行蹤,變成了我們的俘虜。小孩兒心急,便搬起小樹搖晃一下,知了便驚覺,呲的一聲飛走了;也有的專註,被我們逮個正着,不叫的啞子就扔掉,會叫的留下,兩個手指稍稍用力捏住它的腹部兩側,它就叫。我們常湊在一起比賽,看誰的知了叫得更響。當然男孩子手裡的最爭氣,往往把我們比下。因為知道它們是餐風飲露的,最遲第二天早晨就放生。
我們女孩的最愛是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染指甲。庭院道路兩旁親手栽種了好多花草,絢麗多彩。其中的指甲花把我們帶進了審美的天堂。指甲花有大紅的,粉紅的,各取所好,摘一些花瓣放在瓦片里,用光滑的石頭搗碎,直到流出津液。將搗爛的花瓣鋪一點放在每一個手指甲蓋兒上,裹上豆角秧葉,用細細的線繫上,不到半天花汁便浸入指甲內部,揭開秧葉兒,去掉花瓣,稍稍風一吹,得!顏色牢牢定上了。兩隻小手一攤,紅指甲美麗耀眼,花汁的清香隱約撲鼻,若是有人從旁經過,誇上一句,女孩的臉頰便飛上羞澀,心兒便暗暗地陶醉。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從小,我們便干力所能及的活兒,在勞動中收穫了很多快樂。
養小雞是我們最快樂的事。好奇地盯着小雞把蛋殼漸漸啄破,濕漉漉的身子鑽出來,晃了幾晃便向這個世界宣布:我來了!為了區別,在小雞的頭上,各家做着各家的記號。有的為了好看,給它們剛剛長出的翅膀圖上色。每天我們喂它們小米,小盅里放上清水,留給它們喝。白天把它們放出來,去園子里捉蟲、玩耍;傍晚招呼它們集合,只要拉長聲音沖它們咕咕地叫,它們便屁顛屁顛地奔來,進了巢,擠在一起,互相傳遞着溫度,便安靜地睡去。後來,小雞長大了,男青年高頂紅冠,身披亮麗羽衣,雄赳赳,氣昂昂,高唱勁歌;女青年則樸實內秀,產蛋生子,在做媽媽之後護領孩兒啄泥、覓食,頗具有中國婦女相夫教子的傳統美德。
院子里種滿了菜,黃瓜、豆角、西紅柿、茄子、窩瓜、葫蘆,應有盡有。大多親手種,看它們從土裡鑽出來,長大,就搭好秧架,引它們往上爬,開出黃的、紫的、白的各種花,結出各式各樣的果。其間灌水澆菜,比較辛勞,但樂此不疲。這些都是高等動物人吃的蔬菜。牲畜的呢?小村裡牛羊都少,但家家養豬。我和女伴們約好,一起挎着籃子去村頭莊稼地里挑菜。清涼涼的水經溝渠汩汩地流進田地。我們蹲在渠邊,掬一捧水,感受清涼。在挑菜的同時,注意溝渠兩側的秧苗,幾乎每次都有意外的收穫,那就是把向日葵、桃樹、杏樹的小秧苗逾進家,栽到院子里。葵花盤跟着太陽轉,也妝點了風景,家裡每年都能磕上葵花籽。我栽到後院的桃樹當年結了十幾個小毛桃,酸甜的,挺好吃。
那時整個村落不大,但家家門戶是敞開的,孩子們經常聚在一起玩耍,夥伴間的遊戲開掘了彼此快樂的源泉。
對男孩子來說,跳牆扒寨子上樹下河,是常有的事,常被大人斥責;女孩,丟手絹練布子兒拍皮球織襪子,玩得其樂融融。男孩女孩都參與的:夯房子、搶山頭、擠旮旯、藏貓貓、過家家。有時我們兩個女孩也鑽進門口的玉米秸里,藏得不亦樂乎,出來時滿頭滿身都是干玉米秧葉子,抖抖乾淨,回家了也不挨罵。在土堆旁過家家,從裡面掏些濕土(沙子),小手把它們做成饅頭包子什麼的,放一邊假設的鍋灶上去蒸,同時夥伴們扮演着家庭中的各種角色,過小日子似的,享用大餐。
家境貧窮,學習條件差,但艱苦的文化生活也給我們帶來無盡的快樂。每天早晨聽《小喇叭》里曹燦叔叔講完故事再去上學,中午再打開收音機聽評書《岳飛傳》、《楊家將》、常志的快板書《西遊記》。放學了我們做完作業開展第二課堂:看小人兒書,那是精神文化的奢侈品,每個孩子都珍藏幾本。看着連環畫,讀着文字敘述的故事,整顆童心就沉浸在快樂的海洋里。這些小人書,是姑表兄弟姐妹見面時務必拿出來分享的必需品。
那時村裡常來民間藝人說書,匆匆吃過晚飯,就帶着小板凳去大隊院子里聽書。說書人開說前先互相扯淡打趣,然後拉琴開唱。字正腔圓、餘音繞梁。兒時腦海里有了印象,長大了也總是喜歡聽樂亭大鼓、單弦等等。
有時哪個村子里演電影,就搭伴追着去看,《地道戰》、《苦菜花》《兩個小八路》,黑白片,卻叫我們看得出神,精彩難忘。我家離縣城不遠,還跟着大人去城裡看過幾齣戲《野豬林》、《卷席筒》等。
最愜意的是夏夜,天上星光閃爍,地上葫蘆花開,小村安詳靜謐。勞動了一天的人們仨一群倆一夥聚堆兒,幹什麼?——倆瞎話兒。愛聽老爺爺講鬼故事,然後我們孩子之間也互相講,大家分享。我有訣竅,白天看故事書,晚上總能講出鬼故事之外的新鮮素材,小屁孩兒們伸着脖子瞪着眼睛咽着口水聽得入神。
那時為了生活,父母總在忙碌,無暇看管孩子,我們則過得寬鬆自在;村民善良淳樸,鄉里鄉親心無芥蒂,孩子不用牢記“不和陌生人說話”,處處緊繃著一根弦防範別人;沒什麼電動玩具、現代網絡,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更零距離地接觸自然,親密體驗殷殷鄉情。比起現在的孩子來,我覺得我的童年幸福得多,滋味濃得很。越到今天,越是充滿了懷戀。童年生活的點點滴滴,是躺在記憶沙灘上的珠貝,照耀着我的人生,溫暖着滄桑后依然不老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