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2:
過河的瘸子
過河的瘸子,平常用里下河方言叫嚷起來,是極其具有韻味的,“過”與“瘸”不僅為入聲字音,而且發言為江淮古方言,現行的普通話讀起來,顯得分外索然無味。我們從來都是這樣稱呼風裡來雨里去的過河瘸子,他一輩子的工作地就是大漣溝渡口。大漣溝是一條寬約200米大河,河床呈南北走向,蘇北水系縱橫交錯,蜿蜒流轉,大漣溝南接平旺湖豐茂水源,下達無數支流,是匯入大縱湖還是流向黃海,我沒仔細考證過,這是一條春夏秋冬四季我每天都要渡過四趟的河流,瘸子就是我們的渡公。
人到中年,喜歡盤點過去,驀然回首,才驚覺我的小學、初中早就覆滅撤銷、煙消雲散了,如今,蘇北農村中學都已集中到鄉鎮,一入初中就得寄宿。我那時候可不是這樣,孩子們上學全憑兩條腿走路,唯一的東旺中學坐落在我外婆莊上,承接東羅、西羅、東旺、西旺,仲家五個莊子大概100來孩子,那時候全初中一共就六個班,五個莊子中需要每天過大漣溝河的是東、西羅和仲家三個莊子,仔細核算,初中三個年級,瘸子每天大概要運送六十多個孩子,這六十多個孩子早晨上學、中午放學、中午上學、晚上放學,每天每人足足走滿四趟,每趟有四公里,無論寒暑,無論風雨,無論艷陽,無論雷電,過河的瘸子當然必須陪伴我們一起度過寒冬酷暑,風雨雷電。
如此,過河的瘸子理所當然成為上學孩子的每個清晨,正午,傍晚翹首期待的對象。
落 水
有些人其實是不需要記得名字的,瘸子就是如此,我看見他一次落水,惱怒慌亂委屈。鄉野的孩子大都有幾分天然野性,為了避免擠船,我一般是頂着星星去上學,孤獨走在沿河的大圩上,兩邊蘆竹聲聲風過,採摘沾滿露珠的藍星星花,攢一把手裡,仰看明亮的北斗,蛋青色的天邊晨曦微顯,哼一曲每周一歌,小花布書包都輕盈起來了,一個人過河的美妙就是把小手放在水中,靜止不動,隨波逐流的靈動。瘸子總是煞風景地叫嚷:別掉下河,掉下去,就餵魚吧,我救不了你。
有一天,瘸子因為睡覺,居然遲到了。渡口聚滿了少年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意識到這是大家一起集體遲到,沒有半個人着急,反而空氣中瀰漫的是一種奇怪的歡樂,嘰嘰喳喳地滿耳朵聒噪,不知道誰扯着嗓門大叫一聲:瘸子來啦。於是,小船剛靠近岸邊,呼啦全部蜂擁上船,幾乎是清一色的男生,問題來了,小船前重后空,立即傾翻了,瘸子一個人在船中順勢下河,那時正值深秋,秋水刺骨,瘸子扯起嗓門大罵,少年們紛紛上岸,水鄉的孩子都是親水、會水的,七手八腳將船扶正,將瘸子拉上船,次序井然,他雖衣服全程潮濕,卻沒有半點抱怨,緊趕快划,一船一船將我們送向彼岸。安坐船艙中的我們全程沒有半點的愧疚,看着瘸子專註焦急的面孔,定格成記憶中一個深秋美好的渡口清晨。
我也掉過一次河裡。那是某個放學的傍晚。農村中學沒有什麼錯時放學的安排的,我們三個年級一起放學,大家都你追我趕,奔向渡口的路程腳力最好的也要20分鐘,那時一次孩子們都比較集中在渡口的傍晚,蒼茫暮色下,少年們的肚子都鬧起了空城計,想着家裡的晚餐,灶膛里的山芋,媽媽的炒蠶豆,說不定爹娘高興起來,還會去街上切一盤熏燒回家……里下河的熏燒那時相當好吃,相當饞人口水的,在這種種的口水幻想中,我被擠下了河,船漸漸離岸而去,沒入膝蓋的河水將我打回蒼茫的暮色大地中,滿腔的口水頃刻變成了豐盈的褲管水,再上船,瘸子笑咪咪問:下次還擠着上船么?女的不要象男的一樣,長大了沒人要,嘿嘿……我肯定是瞪他一眼的,記得那時是無語蕭瑟中。
見 證
之所以將瘸子定格為No2,因為他總是絮叨說如何看見我長大。外婆家在東旺庄,我隨母親到外婆家必定是要過河,每年總要隨母親去外婆家十幾趟吧,有時候是送年節父母禮,有時候是送新衣新鞋,有時候是送新米酒新菜油,有時候是直接活雞活鴨……母親身為家中老大,孝敬侍奉外公外婆是極細緻的。
坐在渡船上,瘸子似乎和外公很熟,或者是仰慕外公,外公是幾個莊子上有名氣人物,他總是拉長調子習慣一句:又去外公家啦,然而並不在意我是否回答,照常與母親說著我不熟悉的人和事。那時候的岸邊鄉間小路,瘸子在他的渡船上看着我從蹣跚學步到跳跳蹦蹦,從跳跳蹦蹦到步履輕盈,我都是那個母親後面的小跟從,道路兩邊的大樹也沒有我長得快吧?再後來,隨母親去外婆家,我刻意一人坐在船頭,撈起水中水草,放回水中,又撈起;翻開碧綠菱蓬,看看開花結子沒?百無聊奈之餘,伸腳入水,打打水花……這個時候,我記得瘸子老氣橫秋地對母親說:這個丫頭,我看着她長大的,現在不理人了呢,麵皮薄的,文文靜靜的,你修來的好丫頭啊!
貶損你,誇獎你,都不避諱你,這就是瘸子的風格。少年的我肯定不愛聽,現如今,想再聽聽,早無處尋覓。